第3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酒徒
“他到底会不会笑啊,你们说,他到底会不会笑啊!朱教授也是,怎么找了这么个家伙带咱们!”
听到他把方国强的老底儿都给兜了出来,其他几名队员也纷纷开口。你一句,我一句,小小地发泄起受“压迫”后的不满。
作为刚刚入伙的小弟弟,张松龄当然理智里选择了沉默。事实上,他也没觉得方国强对自己的态度有多恶劣。鲁城的买卖人家讲究“易子而教”,除了有数的那几个大户,其他人家,父母即便再疼孩子,也不会让孩子直接跟自己学如何做生意。通常是十岁出头,就把孩子交给一个靠得住的朋友去当学徒,并且向朋友交代清楚了,该打就打,该骂就骂,像收拾自家孩子一样收拾。而朋友受了委托,也绝对不会手软。打手心、饿饭、跪搓板等惩罚都是轻的,重一些,直接拿火筷子往屁股上抽,即便孩子的父母路过看见,也绝不会出言阻止。相反,还会觉得师父管得尽心,还是将来会更有出息。
张松龄没当过学徒,可是曾经亲眼看到两个哥哥当年做学徒时,如何被师父拿火筷子抽。所以对方国强的几句口头上的教训,根本不当做一回事儿。只是觉得自己的确应该尽早融入这支队伍,别再让方国强找到借口,赶自己回家而已。
他越是沉默,大伙越觉得刚才方国强的行为过分。且不说小家伙昨天拒绝跟他哥哥回家时表现出来的决心,有多令人钦佩。就是凭着他年龄最小,又是大伙的学弟的份上,也不该这么严苛的对待他。咱们国立一中走出来的学生,再笨,也比七中、十中那些纨绔子弟聪明。况且人家还是年级前十,拿了校长亲笔推荐信的主。
早在决定加入之前,张松龄已经这支队伍多少有了些了解。听着大伙七嘴八舌的一番吵嚷,在原来基础上就又加深了一步。
这支队伍名字叫血花社,是国立山东大学里边的一个进步团体。里边主要成员多数大一、大二的学生,两个领队周珏和方国强今年则是大四毕业。
今年三月,日本出动军舰二十余艘在青岛海面耀武扬威,山大学子深受刺激,愤而喊出了“愿以热血赴国难”的口号。血花社组织了多场义务演出,为驻守在山东的第三军筹备了大批的粮饷。(注1)
日本人在青岛威胁没未能取得预定的效果,反而激发了山东人的血性。不得已,转而向北平附近增兵,试图压迫宋哲元脱离中央政府自治。血花社的骨干们深感国难在即,又筹集了一批捐款,辗转送往了北平二十九军之手。
但是,光用财物的支持,对中国军队来说,是远远不够的。心中藏着热血的年青人们,深知国家的痼疾和人民的麻木。所以,他们愿意用一腔热血,来唤醒这个国家,唤醒这个民族。所以,他们开会后投票决定,组织一批骨干亲自到北平去,让将士们亲眼看到,亲身感觉到,山东学子的拳拳之心。让驻守在北平的将士们,知道他们不光是孤军奋战,山东人民就在他们背后,整个华夏的百姓,都站在他们背后!
整个队伍唱着歌上了北去的火车,一路辗转,车厢里唱,站台上唱。吃饭时唱,走路时也唱。从青岛唱到了济南,又从济南唱到了鲁城,柳城。车厢中的乘客上上下下,也把一棵棵火种撒满了沿途。当然,这也许只是两个领队和血花社的大多数同学们一厢情愿的幻想,但是至少在目前为止,大伙的每一次演出,都得到了乘客们的热烈响应。
很多士绅淑女大方地捐钱捐物,委托学子们将自己支持抗战的一份心意也顺路带到北平去。很多坐了同一辆火车的中学生,也站出来,主动替血花社打下手。甚至像张松龄这样,主动要求加入队伍。
但是两名领队周珏和方国强,在接受捐赠上很积极,却拒绝了大多数同学的中途加入。他们认为,向河北、北平的守军表明山东学子的支持,有自己和血花社的这些同伴就足够了。中学生们年龄还小,不应该把热血洒在战场上。而应该留待以后,为重整华夏山河出力。
唯一一个例外,恐怕就是张松龄。不仅仅是因为他遇到血花社的成员们之后,表现得最为积极出色。也不仅仅是因为他算盘打得飞快,统计募捐数字时出力甚多。还有一个无法掩盖的原因是,他今年国立一中毕业,而血花社的绝大多数骨干,都来自同一所中学。
学长带学弟,于情于理,都无可挑剔。所以尽管副领队方国强板起一副扑克牌脸,还是无法否决大多数人的意见。按照刚刚学会的民主原则,血花社的骨干们,让副领队做了一回真正的少数派。同时,暗暗给小学弟鼓劲,期待着他能有更出色的表现,来证明方国强的目光短浅。
议论了一会儿,大伙的心思又回归正题。无论如何严苛,方国强的指责并非鸡蛋里挑骨头,小学弟在声乐方面的天赋,的确令人不敢恭维。
“我们不愿作奴隶而青云直上!”有人再度哼起毕业歌,用目光示意张松龄跟着自己学。
“我们今天是桃李芬芳,明天是社会的楝梁!”有人小声轻哼,尽量将曲调放得舒缓,以便张松龄能记得住歌词和节奏。
“我们今天是弦歌在一堂,明天要掀起民族自救的,巨浪!”有人打着节拍相和,同时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打张松龄的后背。
那只手的温暖和歌词的旋律,一并送进了张松龄的心里。他笑着抬起头来,跟上大家伙的节拍,“巨浪,巨浪,不断的增长!
同学们!同学们!快拿出力量,担负起天下的兴亡!”
“同学们,大家起来,担负起天下的兴亡!
听吧!满耳是大众的嗟伤,看吧,一年年国土的沦丧!
我们是要选择‘战’还是‘降’?
我们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场……”(注2)
歌声沿着破旧的铁路,缓缓向北,向北。
注1:西北军第三路军,韩复渠的直属军队。1938年扩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三集团军。
注2:毕业歌,田汉词聂耳曲,写于1934年,影响了当时全国的青年学生。
第一章
离家(二中)
当大伙将毕业歌哼到第五遍的时候,两个领队周珏和方国强才姗姗归来。同时带回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。
好消息是,下一站平安寨是个大站,列车长答应帮忙借用车站的候车大厅,供大伙儿宣传抗日使用。
坏消息则是,前面的铁路坏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修好。所以,火车将停在平安寨,何时能够出发,需要等待上头通知。
“不会吧!”众人一听,立刻炸了锅。这趟车在山东境内虽然走走停停,好歹还在继续向前爬。怎么刚刚进来河北没多远,就彻底趴窝了?!
“估计是列车长胆子小,怕受我们的拖累,所以找借口赶我们下车!”长手指陆明是个阴谋论者,第一时间,就认定了停车的事情有猫腻。
“我们宣传抗日,能给他惹什么事儿?这还是不是中国的土地了!连说话都要看日本人的脸色!”
“河北还没独立呢,他们就想讨好新主子了。要是真的宣布了独立,还不是要立刻调转枪口打中国人?!”
其他几个同学也义愤填膺。特别是队伍中的两个女生,柳晶与韩秋,想想自己今后就要在野外解决个人问题,就恨得咬牙切齿。
“大家安静,大家安静。听我说,先听我说!”毕竟年龄稍长几岁,领队周珏见识多,看问题的角度也更全面。“这条路不是今天才出的问题,以前就经常断。而日本人这几年又步步紧逼,中央政府和地方政府都应对不暇,没精力和财力整修铁路。所以今天出了问题,也是必然的。不过这更说明,二十九军将士的生存环境是多么的艰难。更需要我们到前方去,把全体山东学子的支持和慰问带给他们。相信咱们的抗日脚步,不会被这点儿小麻烦给阻挡住!”
“对!”方国强挥舞着手臂,大声补充,“我们是要到前线面对枪林弹雨的,还会怕这点儿小麻烦?!即便是背着行李走,咱们也要走到北平去!”
“走到北平去,走到北平去!”
“一边走,一边唤醒同胞!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!”
毕竟还年青,众人的情绪瞬间又重新高涨起来。纷纷挥着胳膊大喊大叫。同车厢的乘客听见了,纷纷抬起头,向年青人们报以鼓励的微笑。这些学生娃吵闹是吵闹了,说话做事也透着一股子青涩,可他们毕竟年青,浑身上下充满朝气与活力。让人一看到他们,就会觉得生活充满希望。
“不会真的自己扛着行李走吧!”张松龄站在大伙身后,肚子里边悄悄嘀咕。他是半路加入宣传队的,事先根本没有任何准备。随身带的两个行李箱子当中,有一个满满的全是书。真的要背在肩膀上走,甭说走到北平,恐怕没走到河间,就被行李活活给压死了!
队伍中的两个女生,柳晶与韩秋,此刻也跟张松龄一样愁眉苦脸。出发前,她们想象过无数可能遇到的困难。包括自己从军后,被炮弹炸死,被机枪打死,浴血战斗后被敌军包围,英勇不屈,拉响了身上最后一根手榴弹,与日本鬼子同归于尽。临死前还要展颜而笑,用笑容唤醒无数麻木的灵魂。但是从没想过,自己将要被累死脏死在行军途中,像野狗一样籍籍无名。
“如果大家都没意见的话,就这样定了。过了平安寨之后,咱们徒步去北平。沿公路走,一边走,一边向民众宣传抗日的道理!”方国强根本没注意到两个女生苍白的脸色,挥舞着胳膊,大声说道。
“女生的行李分成几份,咱们男生帮着背一背。如果有不必要带,或者不急需的东西,就去平安寨的邮局,寄到北平去!我在北大有同学,可以让他先帮着收一下。”周珏的考虑相对全面一些,接着方国强的话头补充。
如果找邮局寄行李的话,的确可以省掉很多力气。可这年头火车都断了,邮局寄行李得什么时候才能到达目的地?!况且男生的行李好精简,带上一个饭盒几双鞋袜就可以上路。女生呢,她们总不能十几天连内衣都不换吧?!
想着可能遇到的麻烦,大伙的口号声慢慢减弱。心里头其实都明白两个领队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,可谁也不好意思带头说。唯恐被人误认为抗日态度不坚决,看见困难就缩头。
正懊恼间,长手指陆明忽然跳起来,点着田青宇的鼻子大叫道,“田胖子,你不是老说自己朋友遍天下么?在平安寨能不能找到熟人?跟他们借几辆马车,咱们雇了车夫拉着行李去北平!”
“我刚才也这么想!”被称做田胖子的田青宇当仁不让地站起身,慢吞吞的说道。“找邮局寄行李的话,既不能保证时间,又不能保证安全。况且……”
他谨慎地向周围看了看,压低了声音道,“咱们这一路上募到的捐赠,也不方便背在身上啊!不如去车马行雇大车,一共十二人,雇三辆大车就够了。其中两辆拉人,一辆拉行李!”
“雇大车的话,价钱贵不贵?”听田青宇如此一说,领队周珏也冷静了下来,皱着眉头询问。
“如果我们一下火车就赶去车马行的话,应该不会太贵。但是得抓紧,免得需要雇车的人太多,咱们排不上号!”田青宇想了想,很内行的回应。
“田胖儿!从平安寨到北平还有小四百里呢,车夫肯不肯走这么远?!”韩秋挤上前,提出另外一个问题。
“包在我身上,我去跟他们谈。至少,能让车行先把咱们送到保定!”看到韩秋明亮的双眸,田青宇立刻勇气倍增。拍打着自家胸口,大包大揽。
“你行么?田胖儿,可别吹牛!”柳晶生性谨慎,拉着韩秋的胳膊,再度向田青宇确认。
当着心仪女孩的面儿,田青宇岂肯说自己不行?又拍了几下胸脯,大声回应,“当然行!你也不看看老哥我是谁。不信咱们就打赌!”
“赌什么?”柳晶烟眉轻蹙,警觉地问。
“就赌,就赌……”田青宇搜肠刮肚,实在想不出,柳晶手里有什么值得自己赢的,“这样吧,如果我能租到马车,并且比正常价钱便宜,你以后就管我叫哥,怎么样,敢不敢?!”
“有什么不敢的?!”尽管听出了对方话语里的激将意味,柳晶还是举起了手掌。正准备跟田胖子击掌为誓,却被长手指陆明一把将胳膊拉了回来,“你千万别上他的当!青岛市最大的那家车马行,就是他们家开的。对里头的猫腻门儿清!”
“喂喂喂——”见自己的圈套被好朋友当场拆穿,田青宇立刻大声抗议,“我跟柳晶打赌,关你什么事情啊?!欺负人不带这么欺负的,听说过打仗父子兵,可没听说过夫妻齐上……”
“再说,再说我跟就,我就……”柳晶登时羞得满脸通红,跺着脚威胁。
“就怎么着,就怎么着,就跟陆哥哥一刀两断?!”田青宇得势不饶人,笑呵呵地调侃。
“田胖儿……”韩秋不忍继续看好朋友受窘,低声阻止。果然是一物降一物,先前还嬉皮笑脸的田青宇登时变成了正人君子状,收起笑容,正色道:“不说了,不说了,待会儿火车停下来,我就立刻去车马行。抢在这车旅客的前面,先把咱们需要的马车和车夫订下来!”
“行,就交给你。我们大家在候车室里头等你的好消息!”听田青宇说得把握十足,领队周珏果断做出租车代步的决定。
自觉在心仪女孩面前表现出色,田青宇胖胖的圆脸上淌满了笑意。柳晶刚刚在他手里吃了亏,心中不服,皱了皱烟眉,微笑着问道:“田胖去雇马车,那咱们的演出怎么办?扮日本鬼子,可没人比他扮得更像!”
大伙的拿手节目中,有一段歌舞剧,名字叫《松花江上》。其中田青宇扮演日本鬼子,手持马刀追着一群中国百姓砍。这段歌舞剧虽然短,却是血花社的压轴大戏。在每个火车站台上表演时,都受到观众们的热烈追捧。如果田青宇提前出站去雇马车,歌舞剧就缺了一个重要配角,肯定会失色不少。
“没事儿,我早就找到了接替人选!”在韩秋面前,田青宇怎么会被这么简单的问题难住?四下看了看,一把将正准备往车厢后头钻的张松龄给揪了出来。“让他替我,他白白胖胖的,个头比我还矮。正好演日本鬼子!”
“田,田哥,我,我不会。真的不会!”紧躲慢躲还遭了池鱼之殃,张松龄苦着脸祈求对方高抬贵手。
“没事儿,你上场后就一句台词,两个动作。我现在开始教你,保证在下车之前能教会!”田青宇好不容易抓到了替身,岂肯轻易放过?立刻拉着张松龄的手,将压箱本领倾囊相授,“来,跟我学。这样,亚吉给给——”
第一章
离家(二下)
“亚吉给给——”,杀人,放火。一句台词,两个动作。临时被抓了苦差的张松龄反复练习,直到演出开始,也没找到正确的感觉。
不是他缺乏文艺方面的天赋,而是接触社会太少。先前之所以热血上头加入周珏等人的宣传队伍,是觉得作为中国人的尊严不容敌寇侵犯。至于具体到单独的某个日本军人到底有多可恶,他心中根本没有太直接的概念。
在省城读书的时候,张松龄偶然也曾听人说起过济南惨案。可那件人间惨祸发生在民国十五年(一九二六年)初夏,距离已经有现在十多年了,具体细节,已经被时间洗得模模糊糊。国人不喜欢记仇,特别是明明知道无法报仇的时候,通常会选择主动遗忘。倒是省城里日本商贩开设的店铺,总能买到一些新奇的东西。外观比国货精美得多,做工也比国货可靠。里边的日本店员虽然在外面走路时一个个趾高气扬,对于肯登门的顾客,却是低眉顺眼。即便只是随便进去看看,不买任何东西,他们也会恭恭敬敬地送你离开。
今年春天,日本人在青岛大演习,炮口几乎指到了山东人的鼻子上。当时曾经对张松龄的震动很大。可那次演习的最后的结果却是雷声大,雨点小。见吓唬不住山东军民,日本舰队就主动退走了,对峙双方都没有任何损伤。
至于其他,什么长城血战了,什么晋绥血战了,还有日本军队步步向北平紧逼,几乎将二十九军三面包围什么的了,那都是从报纸上,收音机中听到的消息。对张松龄来说,虽然每次都令他义愤填膺,却没法把具体印象应对到某个日本人身上。在他单纯的浅意识里,总觉得报纸和收音机中,那些消息有点儿夸张。日本军队在中国横冲直撞不假,但他们的目的是征服中国,统治中国,而不是与中国结下不死不休的仇恨。所以他们应该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收买人心,获取中国百姓的认可。而不是反其道行之,除非,除非日本人天生就是禽兽,根本不能用人类的思维来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