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9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酒徒
幽州和博陵六郡虽然是近邻,但由于种种原因,两地的粮价差别却相当大。把粮食千里迢迢运到幽州,再以博陵市面上的价格出售,这笔交易细算下来,罗艺赚了个盆满钵圆。但水路运输远比陆路省力,一次运送的数量也远比陆路大。再折算掉民壮们在途中损耗和节约下来的运输时间,这笔交易对博陵来说也没吃什么亏。
论及钱粮度支方面,此刻中军大帐中无一人能比李建成的造诣深。在心里稍稍一琢磨,他已经算清楚了这是一笔对博陵、幽州两家都有好处的交易。就目前形势而言,幽州与博陵握手言欢,对河东李家有百利而无一害。但眼下张家堡附近的仗早就打完了,河东那边尚无消息,李旭还千里迢迢向前线运粮食做什么?莫非他还有些别的打算没让人知晓?
想到这,世子建成越发觉得李旭的中军大帐内仿佛隐藏着无数玄机,几乎处处都对自己不利。勉强压住心中的烦乱,吃了几个青梅,然后他又在不经意间追问了一句,“前日不是分了很多粮草与辎重么?怎地还要从博陵向前线送粮。一旦送来了,却没战事可打,这一往一返,消耗可就大了!”
“世子有所不知!”张江早就料到李建成会有此一问,也不想让他心里产生太大的误会,拱了拱手,笑着解释:“前些日子那十余万俘虏无处安身,我家大将军怕他们在长城附近生事,全都交给王须拔和郭方二人押送去索头水了。那些家伙虽然非我族类,但毕竟也是一条生命,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饿死。所以又从府库里硬挤出些粮秣来,千里迢迢运过去救急。”
“你家大将军倒是宅心仁厚!”罗艺耸了耸肩膀,对李旭的做法有些不以为然。“既然知道其非我族类,又何必计较他的死活。不在长城下直接挖坑活埋了他们已经是对他们的恩典,还出粮给他们吊命,就不怕养了一堆狼崽子,到头来反受其祸么?”
“我家大将军曾经说过,人的心胸有多宽,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!”张江看了李、罗二人一眼,继续笑着补充。“毕竟是十万生灵,放任其自生自灭,恐怕有伤天和。草原人自有草原人的生存之道,只要帮助在这个夏天给他们口稀粥果腹,到了秋天,牛羊自然能抓上秋膘,羊毛、皮货也能源源不断地运回中原来!”
听张江话中若有所指,李建成怦然心动。他今天之所以看博陵军上下处处不顺眼,主要原因共有两个。其一是由于两李合并之事至今悬而未决,总是让人揪着心。其二,便是由于罗艺的突然归附,令李旭对他的重要性无形间下降了数倍。河东左军一直缺乏能镇的住军心的百战名将,李建成原来一直中意于李旭。而罗艺的名头和用兵能力,只比李旭大不比李旭小。换句话说,现在即便不将旭子收入帐下,李建成也觉得凭着罗艺在手,弟弟麾下那些将领已经不足为惧了。
“人的心胸有多宽,就能经营多宽的地方。”反复咀嚼着张江的话,李建成心中的怨气慢慢开始消融。他知道自己不会满足于做一个收成的太子,他期待着建立超越父亲的功业,让人们最后能明白,他这个世子、太子并不是靠着父亲余荫才能立足的窝囊废,而是能将李家、唐王家族发扬光大的英雄豪杰。为了心中的目标,他就必须摆正自己的位置。不计较那些鸡毛蒜皮的小节,让更多像李旭、罗艺这样的英雄甘心为自己效命。
接下来张江的解释,李建成已经听不下去,也没有必要再听。像先前一样相信李旭,以诚待人,做到这点已经够了。至于罗艺与张江关于塞上胡人的探讨,全部如春风过耳,他听得见声音,却什么内容都没注意到。
“我听说霫族十三部曾经推举你家大将军为可汗。现在你们将十余万各族老幼驱赶到索头水附近安置,岂不是抢了霫族的草场。一旦双方冲突起来,让大将军如何自处?”罗艺没注意到李建成已经走神,自顾与张江探讨顺利安置那批俘虏的可能。“并且这十余万俘虏中,各族都有,年龄、男女、老幼不等。一旦他们彼此之间冲突起来,王将军手头那点儿兵马,能否弹压得住?”
张江等人最近三天几乎天天议论此事,心中早已有了定论。想了想,低声回应,“索头水距离霫族的传统牧场还有几百里路。那片草场原本属于一伙奚人,后来那伙索头奚被突厥人灭族,索头水两岸便成了阿史那却禺的地盘。骨托鲁从却禺手中接过该地,又经营了数年,迁徙去了数十个突厥部落。此番王将军押着俘虏去索头水安置,其中一个目标就是为了从突厥部落手中抢草场。所以,第一场冲突肯定不会是跟霫族诸部之间,而是跟战败后元气大伤的突厥人。那些霫人反而会成为大将军暗中埋伏下的一支奇兵,可以打突厥人一个措手不及!”
低头抿了口茶,他继续道:“至于俘虏们之间,罗将军尽管放心。在没有办法保证自己能活下去之前,他们肯定要抱做一团。等突厥人的威胁去了,他们也就该通婚的通婚,该生孩子的生孩子,难分彼此了!”
“也有一番道理!”罗艺对草原事务了熟于心,略做斟酌,便明白张江说得不是一厢情愿的妄言。“但万一这十万部众凝成一股绳,也是头了不得的庞然大物。到头来,谁能保证他们不成为第二个突厥?”
“如果将他们驱赶到草原上后放任不理,不出三年,必然有人站出来填补阿史那骨托鲁留下的空白。但如果从开始就加以控制,这些人就不会成为中原的大患。我家将军说过,你不能妄想草原上不生人,只有主动参与,才能保证东塞诸郡百年无患!”张江笑了笑,带着几分自豪回答。
李旭的原话其实是,谁也难保草原上不会再生出另一个阿史那骨托鲁。所以与其把机会留给下一个趁乱崛起者,不如自己来当下一任大可汗。至少把东塞诸胡控制在自己麾下,比控制在土生土长的胡人手里安全得多。
在张江等人眼里,经营好了东塞,也等于将河北六郡的生存空间扩大了一倍。将来有了机会,博陵军既可以旌旗南指,又可以挥师北上。无论进还是退,都有无限的发展余地。
当然,这些博陵核心将领之间的秘密,张江不会透漏给任何无关的人听。他现在想要做的仅仅是打消李建成对博陵上下的疑虑,为自家将军的发展大计赢取更多的时间。短期内,刚刚打完了一场硬仗的博陵军没有与河东李家争夺天下的本事。但经营好东塞后,凭借塞外源源不断的战马和六郡的富庶,天下谁人还能搠博陵军锋樱?
“嗯!”听完张江的话,罗艺轻捋胡须。李仲坚所为,绝对不仅仅是出于对俘虏的仁慈。他一定另有所谋。并且这个图谋非常长远,远到超过了自己能看到的范围。但要不要将事实提醒给李建成听呢?罗艺在心里反复衡量了几回,还是决定将秘密藏起来。
忠武将军步兵的死唤醒了他年少时的承诺,耸立于长城之巅的那杆铁槊促使他不再犹豫,下定了将虎贲铁骑交出去的决心。但放弃了争夺天下的利刃后,罗艺不得不考虑自己的未来。李建成的承诺只是他的保障之一。但承诺这东西,只对坚信承诺的人管用,在切实可见的利益面前,它几乎薄得像一张废纸。与其将自己和家族的安危完全交托在李建成手里,不如再留一条后路,看看河东李家与李旭之间的关系如何发展。至少罗艺可以确定,躲在李旭身后,别人不会先找自己的麻烦。李老妪也好,李老妪的继任者也罢,在解决李旭这个大尾巴之前,谁也无暇动幽州分毫。
第七卷
逍遥游
第七章
盛世
(十二
上)
心中有了定论,罗艺便不再纠缠于博陵军经营塞外的细节。而是主动将话题扯开,帮助张江隐藏某些容易暴露的端倪。那张江虽然是个赳赳武夫,这些年官场滚下来,也早对人情事故了然于胸。罗艺的新话题刚刚开了个头,他已经快马加鞭赶超过去,待李建成从炙烈的幻想中回转心神,三人的话题已经从塞外跑到了河东。
“我家将军对此也莫名其妙。涿郡与河东之间的道路全被刘武周的人堵死了,斥候根本派不过去。上谷郡那边,最近倒是有不少流民逃了过来,但他们都没靠近过战场,说不清楚具体情况。赵司马已经另外派遣细作从飞狐岭一带绕向雁门,但这么大一个圈子兜下来,至少还得半个月才能有消息传回。至于这半个月之间战场会发生什么变化,谁也难以保证!”对于河东军情,张江显然一点儿都不看好。虽然没有明着做出娘子军已经战败的预测,每句话里,都隐隐带着天下大乱的暗示。
“啊,哦,大将军莫非认为娘子军挡不住始必么?”李建成的心情一下子从高峰跌到了深谷,楞了楞,木然道。对于娄烦关那边的军情,他也预感到了几分不妙。但心里却依稀藏着一点侥幸,期待李婉儿和娘子军能创造奇迹。那支军队从诞生之日起便创造了无数奇迹,如果能顶住始必可汗麾下数十万大军的进攻,必将是所有奇迹中最为辉煌的一个。
罗艺也对河东之战也不看好。听完了张江的话,他收起笑容,叹息着道,“如果流民已经开始向河北逃命了,估计娄烦关已经失守。百姓眼里,土地看得像来仅仅次于性命。不是闻听到了什么风声,绝不会轻易抛家舍业!”
“这很难说。”张江轻轻摇头,然后又轻轻点头。“但我家大将军也讲过一些应对之策。两位不妨再稍候片刻,待大将军回来……”话未说完,他已经听到了营外的脚步声,站起身,非常高兴地补充,“大将军已经回来了。二位不妨跟我家大将军探讨一二!我去准备地图,对着图说会更清楚!”
说罢,起身到军帐门口迎接。帐内的一干文武也放下手头活计,笑着抬起头张望。门帘挑开,来人果然是李旭。脚后还跟着一个陌生面孔,满身散发着酸臭气。
“见过大将军!”
“见过大将军!”博陵军的文武官员依次向自家主帅送上问候。目光转向李旭身后的来客,忍不住暗暗纳罕。但见此人眉毛和胡须上全是污泥,就仿佛刚刚被人从泥坑里挖出来的般。一身皮甲百孔千疮,破损之处,血和泥浆交替着渗了出来,看上去说不出地狼狈。但其本人一点儿也不觉自己可怜,脸上依旧带着几分骄傲,仿佛全军帐的人都欠了他两斗谷子。
李建成的目光与来人相接,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。不管外人在跟前,劈头盖脸地质问道:“你怎么到了这里?娄烦关那边战况如何?可是败了。世民呢,他躲到哪里去了?”
“我是来给大将军和世子送信。”来人一梗脖子,神情看上去愈发桀骜不驯。“娄烦关尚在二公子手里,始必可汗没讨到半分好处去。二公子发现了突厥人的攻势突然减弱,料定世子这边已经破贼。所以希望世子能够尽早领兵西进,将狼骑全歼于长城脚下!”
话音落后,满帐皆惊。如果始必可汗真的折戟于长城之下,这次突厥人在南侵之战中可就亏大了。雄踞东塞的阿史那骨托鲁已经成了掉光了牙齿的老狗,如果始必再被大伙困在长城附近,至少十年之内,胡人将没胆量南下而牧马!
但这可能么?就凭信使这浑身上下透出来的狼狈样?耐于李建成的颜面,博陵众文武不愿意当众戳穿来人的谎言,只是眼角含笑,默不作声。一向把脸面看得非常重要李建成被众人笑得发燥,用力一拍帅案,大声怒喝道:“来人。将这谎报军情的家伙给我拖出去打,打到他肯说实话为止!”
那信使虽然谎言被当众戳破,却也着实是个硬汉。居然也不求饶,冷笑一声,昂首出帐领刑。弄得一干冲进来的博陵武士听命也难,不听命也难,睁大眼睛望着李旭,期待自家主帅做出定夺。
李建成此时还是名义上的联军副帅,他的命令李旭自然不好驳回。可那信使明显已经跑脱了力,真的一顿大棍打下去,不死也只剩下半口气了。想要问到些河东军情,便得不到回应。正犹豫间,罗艺赶紧站了起来,给两位主帅创造台阶,“贤弟莫怒!大将军也不要跟这信使一般见识。我看他眉宇之间带着股子豪气,应该不是阴险奸诈之徒。先将他拉回来,老夫跟他说几句话。如果他仍然不知悔改,再动刑不迟!”
李建成只是觉得颜面无光,怒气发泄过后,也知道将来人打死不妥。悻悻哼了几声,恼恨地道:“这姓侯的若是个诚人君子,天下就没狡诈之徒了。大哥尽管去问,但千万要小心被他骗!”
“这个,为兄自然知晓!”罗艺笑着点头,将目光再度转向李旭。这个顺水人情李旭自然不能不给,挥了挥手,命令亲卫们抓紧时间把信使推回来。
信使施施然入帐,脸上的笑意更浓。谢过李建成的不责之恩后,大咧咧在军帐中间一站,便等着李旭等人发问。
罗艺缓步走到信使身边,上下打量了对方一回,拱拱手,笑着问道:“老夫罗艺。敢问这位小英雄尊姓大名!”
“见过罗老将军!”闻听眼前这个笑呵呵的白发老头便是罗艺,信使脸上肃然起敬,“在下侯君集,乃河东右军左营统领。见敌情有变,唯恐其他人说不清楚。所以特地向自家主帅讨了个令,前来河北联络诸路英雄前后夹击狼骑!”
“好,好!”明知道对方还在扯谎,罗艺却不断地点头。“夹击始必么,这事情也不急。侯将军远来辛苦,先下去换了衣服,洗个澡。老夫与李大将军、你家世子三个正商量着如何追杀阿史那骨托鲁。待我们将骨托鲁的人头砍下来,自然会带着它去威慑始必!”
“那,那时,恐怕始必已经逃了!”侯君集楞了一下,笑着提醒。
“无妨。老夫过去跟突厥交手,总喜欢追亡逐北。”罗艺笑容里边充满自信,仿佛胜券早已在握。“塞外的地形老夫非常熟悉,这回,一定趁势杀到定襄去,将突厥胡种犁庭扫穴,以绝他日之患!”
“嗯!”李建成也从羞怒中缓过神来,走上前,促狭地道:“君集,吃完了饭,休息一夜,你便快马赶回去吧。我派一百名侍卫护送你。到了娄烦关后,就跟二弟说,如果始必要撤,尽管放他撤。咱们这回胜局已定,各路大军齐头并进杀向定襄,肯定有胜无败!”
“只怕,只怕,只怕时间久了,战事再发生变化!”侯君集满肚子说辞都憋在了嗓子眼,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
他到了长城脚下后,便被当值的将士卒领到了博陵军中营。刚好和探视谢映登回来的李旭在门口碰了个正着。怕李旭学自家主公那样按兵不动,所以他便先将河东军情说得轻巧一些。却根本没考虑自己这幅样子,说出的话有几分可信度。
待被李旭领到中军大帐,见了李建成,无法改口,只好把谎言继续下去。可是撒谎很容易,圆谎却万分艰难。一句谎话下去,向来需要一万句来弥补。此刻被罗艺逼到的墙角处,想改口也来不及了。只好转尽心思想其他对策。
见到侯君集的窘迫模样,罗艺哑然失笑。对于侯君集撒谎的缘由他也能猜出一二,拍了拍对方的肩膀,以敦厚长者的身份教训道:“到了这个时候,难道你还不肯说实话么?老夫打了半辈子仗,从没见到你这样前来报喜的。至于大将军和帐中诸将,哪个不是千军万马里冲杀过的。你在河东赢了还是输了,他们闻都能闻得出来,哪还轮到你来忽悠!”
“我等的确守住了娄烦关!没将狼骑打残…..”侯君集后退半步,不敢再面对罗艺的视线。“但也不能算战败,至少让始必付出了三倍的代价。如果大将军和世子、罗公能及时赶往雁门,攻击始必的侧翼,此战中原必将获得全胜!”
“敌军付出三倍代价。你们呢,折损了多少?娘子军呢,为什么不提娘子军?”李建成愈发怒不可遏,上前一把揪住了侯君集的脖领子。他这几年跟弟弟闹得势同水火,所以恨屋及乌,连带弟弟麾下的将士也看着极其不顺眼。如果不是考虑到家丑不可外扬的因素,今天他就想趁势治侯君集一个谎报军情之罪,彻底砍去弟弟这条臂膀。
“右军还剩下六万多人。娘子军还有近十二万将士!”侯君集推开李建成的手,低声汇报。
“婉儿呢?”李建成又急又气,再度厉声逼问。右军与娘子军折损都不算大。但减员都超过了三分之一。这两支兵马可比不得博陵精锐,减员一半也有战斗力。按李建成对自家军队的了解,右军之中的飞虎营,损失了三分之一人手后还可能有战斗力。而完全由绿林豪杰组成的娘子军,打顺风仗时以一当百。损失超过三分之一,又无得力大将在军中坐镇,此刻恐怕军心早就乱了。
河东之战被不该是这样的结局。婉儿在娄烦关凭险据守,李世民在其后随时支援。只要二人配合得当,即便不能像涿郡这边迅速将来犯之敌全歼,求个无功无过的结局应该问题不大。眼下娘子军和右军全部变成了残兵,显然是婉儿和世民之间的配合出了问题。再想到先前陈演寿对河东局势的分析,李建成只觉得自己的心不断地往下沉,如被缒上了千钧巨石般径直向无底深渊落去。
“郡主受了重伤,此刻正在崞县修养。”侯君集被逼问不过,只好闪烁着将李婉儿的情况汇报给建成。“娘子军的伤号也都撤到了崞县,轻伤和未负伤的将士此刻仍然坚守在娄烦关,由二公子统一调度!”
“好,好,好!”李建成连说三个好字。事情已经发展到这种地步,他即便心中再恼怒,也不能当着如此多外人的面指摘自己弟弟的阴险狡诈。反而不得不替李世民遮掩一二,免得李旭在一怒之下不肯发兵援救河东。
“这位侯将军,你能不能稍微详细些说明娄烦关前的战况。婉儿是怎么受的伤,世民所带领的右军为何也损失如此严重?”没等李建成想好如何才能替弟弟铺垫,李旭走上前,非常客气的询问。
“大将军有问,侯某当言无不尽!”侯君集先向李旭做了一个揖,然后闭上嘴巴,目光四下逡巡。
“去别帐吧。来人,去给侯将军弄些麦粥!”李旭非常大度地挥了挥手,满足了对方的要求。
他不想,也没有兴趣质问侯君集乍见到自己时,为何蓄意欺骗。对方只是个执行者,不值得他去计较。至于幕后给侯君集下命令的那个人才,李旭对他非常了解,也早就不抱任何过高期望。
侯君集的确饿得狠了,到了片帐后,捧起李旭命人送来的麦粥,连谢谢也顾不上说一声,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。一碗粥喝光,他意犹未尽,目光直勾勾地盯着碗底,唯恐留下半个麦粒在。
“你多日未进餐,第一次不能吃得太饱。等过了今天,大鱼大肉尽你吃个够!”罗艺被侯君集那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逗得脸部直抽筋,强憋住笑容,低声提醒。
“嗯!嘘——!”侯君集点点头,然后长长出了口气。看看别帐里边除了自己以外,只有李建成、罗艺和李旭三人在,灵机登时一动。站起身来,扑通一声于李旭面前跪倒。一边叩头,一边呜咽着道:“大将军,请速速发兵援救娄烦。再迟一步,中原危矣!”
“你先前不是说能守住娄烦么?”李建成狠狠地踢了侯君集一脚,怒气冲冲地问。
“这姓侯的小子倒有些急智。”罗艺看到侯君集的态度来了个大逆转,心中暗自赞叹。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。侯君集都主动认错了,李旭自然不可能对他撒谎的事情揪住不放。“可世子的表现……?”罗艺心里有些失望,回头瞅瞅李建成气急败坏的脸色,心里面又豁然开朗。如果说先前在中军帐时,李建成对侯君集的斥责还有八分真的话,此刻,却连三分真都没有了。只所以装的凶恶异常,不过是为了做给李旭看,免得李大将军借题发挥,不肯帮忙罢了。
既然李建成还顾着兄弟之情,罗艺就不好多说话。手捋胡须,冷眼旁观。看李旭到底会做出怎样的决定。他相信李旭能看出建成所玩的伎俩来,如果换了自己与李旭易地而处,肯定会以虚招对虚招,先将李建成和侯君集二人折腾个够,直到二人肯心服口服,不再玩花样了,再决定出不出兵也来得及。“但李仲坚这家伙行事素来不能以常理推测!”一时间,罗艺心中居然好生期待。
侯君集被踢了一个跟头,又迅速爬起来,直挺挺地跪在李旭面前,“先前周围人多,君集不敢说实话,以免扰乱军心!并非刻意欺骗大将军。大将军可治君集之谎报军情之罪,却请看在河东三百万户无辜百姓份上,救娄烦一救!”
“治你一人之罪。你现在身价倒是高了,一个人顶得上百万无辜。”李建成又是一脚,将侯君集再度踢翻,“我问你,道路怎么走?粮草谁来运?这几百里山路走下来,博陵军和我麾下的左军弟兄还能剩下多少战斗力。那刘武周难道是傻子么?不知道在沿途死守不出,挡住我等,给始必制造机会?”
“请大将军,请大将军救河东百姓!”侯君集再次爬起来,不回答李建成,只冲着李旭重重叩头。军帐内装饰简陋,冷硬的地面很快便将他的额头碰破。侯君集却不去擦脸上的血,一个头挨一个头不断叩下去,片刻也不停顿。
临行前,长孙无忌也仔细叮嘱过他,说世子也许会落井下石,但李将军却不会拿中原的无辜百姓去冒险。所以他知道自己求李建成未必有用,干脆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李旭身上。
这一招果然见效,快到绝望之际,侯君集终于看见李旭的手向自己面前伸来。“侯将军起来说话。援军一定会发,但敌情未明之前,我不能随便做决定!”
“交战的全部过程,都在这里!”侯君集大喜,一把拉住李旭的手,借势起身。然后弯下腰去,用力将靴子扯开。从贴着肉绑腿上,取下一条染血的绫罗来。
“这是二公子亲笔所书。请大将军、世子、罗公过目!”侯君集用双手将绫罗碰过头顶,呈在李旭面前。
的确是李世民的亲笔。李旭和建成都很熟悉绫罗上的字迹。在事先准备好的信中,李世民亲口承认,是自己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,想一战而竟全功。因此才没有直接出兵援助娘子军,而是从小路翻过长城,迂回到了始必的侧后。不料始必早有准备,竟然中途停止了对娄烦关的强攻,在长城外以逸待劳。右军远道而来,师老兵疲,与狼骑恶战一场后,损失惨重。所以不得不退入关墙休整,与娘子军并肩抗敌。至于李婉儿受伤的事情,乃因为援军失期所导致。李世民非常懊悔自己的莽撞,已经向父亲写信请罪,愿意领受任何责罚。
“责罚,把他的命赔上,能让那些战死的将士瞑目么?”李建成冷哼一声,满脸不屑。即便对军务生疏到他这种地步,也能从字里行间嗅出阴谋的味道来。所谓低估了始必可汗的用兵能力,分明就是个漂亮的借口。李世民所部右军从开始便打得是任由娘子军和狼骑耗得两败俱伤,然后杀上去坐收渔人之利的主意。他只觉得自己玩得聪明,却没想到始必可汗也不是傻子!
“二公子在事后已经极力补救。我临出发前的那几天,他每天都亲自持刀在城墙上杀贼!”此刻侯君集有求于人,不敢辩解,只是尽力地替自家主公说好话。
“让他再想妙计去。我这边兵马困乏,无力再战!”李建成一甩袖子,冷冷地道。
“世子请以大局为重!”侯君集躬身,长揖到地。
“到底是谁不以大局为重?”李建成恨恨地转过身来,指着侯君集的鼻子质问。“如果你家主公肯以大局为重,还用得着向我搬救兵?这河东数百万户父老,眼见着便要遭受灭顶之灾!谁之过?难道是我和仲坚的错?你家主公半分责任也没有?”
侯君集猜不到李建成的用心,被骂得面红耳赤。想要拂袖而去,却不敢拿自家主公和右军上下数万弟兄的性命做赌注。只好低下头,任李建成百般刁难,不再申辩一句。
这时,李旭轻轻按住了建成的肩膀。“世子息怒。你再责怪他也于事无补。君集,你先下去休息。明日一早,我给你调三十个人,一百匹快马。你从上谷、飞狐岭一带绕回娄烦。带个口信给世民,告诉他见到你后,至少再坚守娄烦关半个月。援军在半个月之内,肯定赶到战场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