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我从衣橱里取出了我的风衣。


    “我们去吧!”我们下了楼,老刘已经把汽车开到客厅门口,上了车,车子开出翡翠巢的大花园,驰向石子路,转到柏油路,往下山的方向走。没走多远,车子转向一条岔道,又开始上另一座山。我想起石峰告诉过我,小凡的医院离翡翠巢并不远,果然,车行不过半小时,我们到了。


    这只是一家小型的私人医院,有个很宽大的花园,铺着草皮,中间是栋四四方方的、二层楼的建筑,大约有十几间病房。也是倚山而造,倒是养病的好地方,大门口竖着一块牌子,写着:


    心安精神疗养院


    车子一直开进花园,停在医院门口,一个白衣服的护士小姐迎接着我们,她投给我好奇而诧异的一瞥,对石峰恭敬地点了点头,说:


    “石先生,我们院长正在等您。”


    我们走进了院长室,那位院长的年纪并不大,大概四十岁出头,戴着近视眼镜,整洁而给人好感。石峰担忧地望着他,没有经过任何一句客套,立即问:


    “小凡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噢,石先生,您坐下谈。”院长递给石峰一支烟,沉吟地说,“小凡目前没有什么,以病情来论,她在进步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说——”石峰不解地皱起眉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,石先生,”院长深吸了一口烟,“我对小凡的病,用尽了所有能用的方法,我一直不死心,像她这种病例,并不是百分之百的不治。近来,小凡确实有了进步,你记得她以前不肯穿衣服,抓住什么就撕烂什么,现在呢,她喜欢穿衣服了,也不再撕东西,最可喜的,是一桩料想不到的奇迹……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石峰焦灼地问。


    “她近来常常独自坐着,仿佛在想什么,一坐就好半天,也不打人了,也不砸东西,从来没有这么乖过,有一天我去看她的时候,她居然说出一句:‘冬冬在哪儿?”’


    “什么?”石峰惊喜交集,“你是说,她的意识在恢复?”


    “很可惜,那只是昙花一现,马上她又神志混乱了,近来,她就好一阵坏一阵,她的意识在半朦胧的状态里,我几乎怀疑,她常有一刹那的神志清晰,这样下去,如果能再继续治疗一年两年,说不定她会好转,也未为可知。但是,我请你来,并不是为了这个。”


    石峰用疑问的眼睛瞪着他。


    “小凡在精神病方面,虽然有了进步,但是她的生理方面的病症,我却无能为力。我昨天又给小凡做了一次心电图和静脉压,石先生,小凡恐怕挨不过这个冬天!”


    “李院长!”石峰惊喊。


    “她是先天性的心脏病,这种先天性的心脏病比遗传的精神病更加可怕,她能活到今天,已经是奇迹了!”


    石峰脸色苍白,转开了头,他喃喃地自语:


    “受诅咒的家族!”


    李院长停顿了一下,继续说:


    “所以,我要请你来商量一下,是继续把她留在我这儿好呢?还是把她转到普通医院的心脏科去好?”


    石峰默然不语,只是一个劲儿地猛抽着烟,那一口继一口的烟雾把他整个的脸都罩住了。半晌,他抬起头来,那对眼睛里带着深沉的痛楚。


    “你认为——”他说,“她的心脏病有没有治愈的希望?”


    李院长摇了摇头,说:


    “我认为没有,但是我不是心脏科的医生。”


    “我懂你的意思。”石峰说,“那么,你认为她能送普通医院吗?”


    李院长犹疑地看看石峰,又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我没有把握,她发作起来是很可怕的,你知道。伤害别人的可能性还小,伤害自己的可能性大,除非你从早到晚雇人看着她。”


    石峰又沉思了片刻,决然地站了起来:


    “她留在您这儿,李院长,但我明天会请一位心脏科的医生来诊断她,你现在——给她用心脏药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您是个好大夫,李院长。”石峰说。


    李院长微笑了一下,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是亲切的。


    “你们兄弟使我感动,”他说,“我但愿能治好小凡。”


    “带我们去看看她吧!”石峰说。


    李院长站了起来,我们跟着他走出院长室,沿着走廊,我们走向病房。这是我第一次参观精神病院,走廊的两边是一间间囚笼似的病房,轻病的患者像幽灵般在走廊里移动,重病的都单独一间,锁在屋子里,连窗子都加了木条,那些病人有的瑟缩在墙角,有的躺在床上大呼大叫,有的歌舞不停,有的挥拳摩掌,形形色色……我的胃部不由自主地痉挛起来,看着那大部分重病病人,连棉被都没有,只裹着一条麻布袋,我觉得这是残忍的。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给他们棉被?他们已经有了精神上的病,似乎不应该再让他们患上生理上的病啊!”我忍不住地说。


    “他们撕碎一切,”李院长看了我一眼,说,“凡是他们抓到的东西,他们就撕碎,麻布袋是撕不碎的。”


    怎样的人类啊!为什么人会疯狂?为什么有这样悲惨的世界?可是,当我看到一个病人玩弄着一条纸带,嬉笑得像个无知的孩子时,我又迟疑了——他们真的悲惨吗?


    我们停在一间病房前面,推开房门,有个护士小姐坐在那儿(后来我才知道,石峰是经常雇用特别护士照顾她的),李院长问了句:


    “她今天怎么样?”


    “还好,院长。”护士说。


    于是,我看到小凡了,我真不敢相信我的眼睛,这就是小凡吗?她坐在一张椅子里,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病院中的衣服,是件套头的白色长袍。那件长袍就像挂在一个衣架上,她瘦削得只剩下了一副骨骼。美,是再也谈不上了,那干枯的、被医院剪得短短的头发,那狂乱的眼睛和瘦削的鼻梁,那毫无血色的嘴唇……她就像一个幽灵,一个鬼魂,一具被榨干了所有水分的活尸。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,不动也不说话,眼睛直直的,毫无表情地瞪着门口的我们。


    石峰走上前去,尝试着用手碰触她的肩膀,低低地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小凡!”


    她猛跳了起来,像逃避瘟疫一般奔向墙角,她就把整个身子紧贴在墙上,用充满敌意的眼神望着石峰。石峰再向前走了一走,她的头昂了起来,像一只备战的猎狗,全身紧张而气息咻咻。李院长拉住了石峰。


    “别去!石先生,她今天有些不安静,让她休息,我们走吧!”


    石峰颓然地垂下了头,我们默默地退向门口,小凡忽然冲了过来,我们已经走到门外,她用手抓住了窗口的木条,对着我们爆发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狂笑,声音格格然如枭鸟夜啼。我觉得汗毛直竖。她的脸紧贴在窗格上,那瘦骨嶙峋、发青的脸庞!那咧开的嘴!……不,不,这不是小凡,这不是我在日记中所认得的那个痴情的、天真的、调皮的小凡!我们沉默着走向医院门口。石峰的脸色十分难看,站在那儿,他留下了一笔钱给院长,低低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觉得,死亡对于她,也未见得是悲剧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——”李院长不以为然地说,“她的精神病是有希望治好的。”


    我们上了车,向李院长挥手告别。车子发动了,驰向一片苍翠的山路,我把头转向一边,石峰伸手握住了我,问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我不舒服。”我说。


    “她曾经比现在更厉害,”石峰的声音很轻,望着我:“对不起,美蘅,我不该带你来。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我虚弱地说。


    “我只是无法单独去看她,你知道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我了解地说。想着石磊,他每次去看她时,是如何忍受的?


    “可怜的小磊!”石峰似乎读出了我的心事,他叹息着。“他比小凡更可怜,如果他知道真相……”


    “什么真相?谁知道?”我诧异地问。


    “哦……不,”石峰咽住了。


    “我是说——你别把今天去看小凡的事,和小凡生命将尽的真相告诉小磊。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知道。”我说,望着石峰,他要说的就是这些?还是——他还隐藏着一些什么秘密?


    车子平稳地向前滑行,一阵凉风掠过,阴暗的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碎碎的雨丝来。


    11


    雨接连下了好几天,天气骤然地转凉了,窗外总是一片迷蒙的雨雾,室内就充满了阴冷和落寞的气氛。秋,不知不觉地深了。


    连日来,石峰都很忙,早出晚归,回来后就显得特别地疲倦和忧郁。石磊在家停留的时间却逐渐增加了,他开始帮我忙,整理他祖父的手稿。望着他,我就想起小凡,可怜的小凡,可怜的小磊!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。闭上眼睛,我就能幻想童年时代的小磊和小凡,一对天真的孩子,嬉戏于山前水畔,浑然不知人间的忧郁烦恼,和将来会降临的噩运……噢!慈悲的万物之神!


    这天晚上,石峰走进我的房间,坐在书桌前面,他静静地告诉我:“小凡已经确定是没救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请过心脏科的医生?”我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好几个医生会诊,她的生命顶多再维持六个月,这就是倪家最后的一代。”


    “他们整个家族都是短命的——”我喃喃地说,“这不是诅咒,只是遗传。”


    他不语,室内很静,只有窗外细碎的雨声。好半天,他长叹了一声,说:


    “我不明白,生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像小凡,她何苦到这人间来走一趟?宗教总解释生命是神的意旨,那么,神何必安排像小凡这样的生命?何苦?美蘅,你说,这是何苦呢?”


    我回答不出来。雨点敲击着玻璃窗,叮叮当当地响着。石峰坐在桌前,桌上的一盏台灯,映亮了他的脸。他划着了一根火柴,点燃了一支烟,烟蒂上的火光闪闪烁烁的。我看着这一切,心中恍恍惚惚地若有所悟。良久,我说:


    “小凡没有白来一趟,别忘了,她爱过。人只要爱过,就没有白活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石峰用疑问的眼光看着我。


    “你看,每个人的生命是不同的,”我辞不达意地想解释我的思想。“但,每个人都会有一分光,一分热,这分光和热就是他的爱心。尽管爱心有多有少,总是会有的,不是吗?有的人可能是一根火柴,燃烧一刹那就熄灭了,有的是一支蜡烛,燃烧得长久一些,有的是一盏灯,有的是炉火,有的是——太阳。”


    “太阳?”他沉吟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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