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方晓东气极了,随手拿起一个大花瓶,对着靖南的脑袋,重重地敲了下去。


    当书晴刚刚出世,梦寒好不容易度过了危险,终于沉沉睡去的时候,靖南却被人抬回来了。


    别提曾家有多么混乱了。一屋子的人,全挤在大厅里,围着靖南,哭的哭,叫的叫。雨杭这天是注定不能休息的,从产房里出来,还来不及洗一把脸,就又拎着他的医药箱,扑奔大厅。看到一身是血的靖南,不禁吓了一跳。慌忙扑过去检查,靖南已经人事不知,额上一个碗大的伤口,血流如注。雨杭先看瞳孔,再数脉搏,他赶紧安慰着众人:


    “别慌!别慌!他失血很多,但还不至于有生命危险……我们先把他抬到床上去躺着,大家赶快去准备热水毛巾纱布绷带!”


    奶奶勉强维持着镇定,重重地吸了口气,严肃地说:


    “曾家的子孙,有上天庇佑,他会逢凶化吉的!把他抬到我房里去,雨杭!我信任你的医术,梦寒难产,你都有办法救过来,这点儿外伤,应该难不了你!我把他交给你了!”


    “我尽力!奶奶!”雨杭说。


    整个早上,大家围绕着靖南。雨杭缝合了他的伤口,打了消炎针,止住了血,也包扎好了伤口。该做的都做了。靖南一直昏昏沉沉的,偶然会呻吟两声。等到伤口完全处理好了,雨杭累得已快昏倒,靖南却安安静静地睡着了。


    当靖南清醒过来的时候,是那天的下午了。全家没有一个人去休息,依然围绕在他床前,他醒来睁眼一看,那么多人围着他,那么多双眼睛瞪着他,他一时弄不清楚状况,就错愕地说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你们大家在看什么西洋镜?”


    “你被人打破了头,你还不知道吗?”文秀一听他能开口说话,眼泪就掉下来了,“快把全家人的魂都吓得没有了,你还在说些怪话!”


    “被人打破了头……”靖南眼珠转了转,忽然想起来了,身子猛地往上一抬,嘴里紧张地大喊着,“晓蝶!晓蝶在哪儿?快给我把晓蝶找来,免得被那个方晓东给霸占了……”这样一抬身子,才发现自己头痛欲裂,不禁又大叫一声“哎哟”,就跌回床上去。


    “别动别动呀”一屋子的人都喊着,“你头上有伤口啊!”


    只有奶奶没有叫,她深深地看着靖南。眼底涌现的,不再是怜惜,而是忍耐。她嗓音低沉的,有力地说:


    “你没有晓蝶,你只有梦寒!现在,你已经做爹了!梦寒为了你,九死一生,差一点送了命!以后,全家会看着你,你把你那颗放荡的心,收回来吧!我不许你再胡闹了!”


    靖南的头住后一仰,眼睛一闭,怄气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死掉算了!”


    雨杭心中一沉,再也看不下去,掉头就走到屋外去了。


    第六章


    一个月过去了。靖南的伤已经完全好了,但是,他的情绪却非常低落。


    这天,他对着镜子,研究着自己额上的疤痕。那疤痕颜色又深,形状又不规则,像一条蜈蚣似的躺在他的额头上,说有多难看,就有多难看。他用梳子,把头发梳下来,遮来遮去,也遮不住那个疤痕。他又找来一顶呢帽,戴来戴去,觉得十分不习惯。他越看越气,越弄越烦。偏偏梦寒、慈妈、加上一个奶妈全在对付小书晴。那个瘦瘦小小、软软绵绵的小东西真是威力惊人,在那儿“咕哇,咕哇”地哭个不停。三个女人围着她团团转,一会儿这个抱,一会儿那个抱……满屋子就是婴儿的啼哭声,和三个女人哄孩子的声音。靖南一阵心烦意躁,奔上前去,一把拉住梦寒说:


    “好了好了,你别一双眼睛尽盯着孩子看,你也过来看看我,关心关心我行不行?”他指着额上的疤,“你看看这个痕,要怎么办嘛?”


    梦寒对那个疤痕看了一眼,整颗心都悬挂在小书晴的身上,匆匆地说:


    “疤就是疤,谁都没办法的,时间久了,自然会消淡一些的,不要那么在乎它就好了!你让我去看看孩子吧……她今天一直哭,不知道哪儿不舒服,她这么小,又不会说话,真急死人!”说着,她就要往孩子那儿走去。


    “孩子孩子!”靖南忽然发起脾气来,攥住梦寒,不让她走开,大声嚷,“你看你对我一点儿耐烦心都没有,从前你眼里就没有我,现在有了孩子,我看你更是连我死活都不顾了!”


    梦寒又急又气又惊讶,自从他受伤回来,因为她也在坐月子,没有精神去跟他怄气,关于他在外面的风流账,她就不闻不问。但是,她总觉得,他好歹应该有一点歉意。就算没有,对新出世的婴儿,也总应该有一点关怀和爱意,如果这些都没有,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?她抬眼看了看他,心里实在有气,就用力推开了他,说:


    “你想找人吵架是不是?对不起,我没工夫陪你!”


    “我非要你陪不可!”靖南居然撒起赖来,“要不然我娶老婆干什么?这一个月,都快把我憋死了,被奶奶看得牢牢的,哪儿都不能去!一定是你和靖萱在奶奶面前说了我什么,才害得我出不了门!”


    “你少无聊了!”梦寒压抑着心中的怒气。“谁有耐烦心去奶奶那儿告状,你自己惊天动地地打了架回家,你以为还瞒得住奶奶吗?你现在不要因为见不到想见的人,就在这儿找我的麻烦!你明知道全家没有一个人会在乎你额上那个疤长得什么样子,你那样耿耿于怀,只是怕某人会嫌你丑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某人!什么某人,你说说清楚!”靖南大叫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全家都知道的那个人,杨晓蝶!”


    “哈!”靖南怪叫,“原来你也会吃醋啊,打从秋桐牌位进祠堂开始,我就觉得你奇奇怪怪,还以为你是女圣人呢!原来,死人你容得下,活人你就容不下了!”


    梦寒吸了口气,勉强平静了一下,冷冷地说:


    “你想出去,你就出去吧!我不会拦你,也不会去告诉奶奶,你爱干什么干什么,只要别妨碍我照顾女儿就行了,你请便吧!”


    “好好好!”他对着奶妈和慈妈说,“你们都听见了,是她赶我出去的!奶奶问起来,你们别出卖我!否则,我把你们两个统统解雇!”


    说完,他就转过身子,拂袖而去。走到门口,又折回来,把梳妆台上的那顶帽子,拿了出去。


    梦寒这才能过去看书晴,此时,书晴已停止了啼哭,用一对乌黑的眼睛,瞅着梦寒,梦寒把她紧紧地拥在胸前,心底,涌起了无尽的悲哀。


    这天的靖南,很成功地溜出了曾家大院。他受了一次教训,学了一次乖,也知道要保护自己,他带了阿威阿亮等四个最会打架的家丁一起出去。他们逗留到深夜才回来。靖南这些日子,因为梦寒坐月子,他又在养伤,就搬到了书房里睡。他半夜回来,没有再去打扰梦寒,摸黑回到自己的书房,悄悄地睡下,也没有惊动家里任何一个人。幸好奶奶这天有点感冒,提早上了床,不曾问起靖南。因而,家中除了那几个家丁以外,谁都不知道靖南在这天闯下了大祸。直到一星期后,雨杭才得到消息,气极败坏地来找靖南。


    把靖南推进了他的书房,他劈头就问:


    “你几天前在吉祥戏院,砸了人家的戏院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这……”靖南做出一副无辜相。“我不是给了他们钱吗?砸坏的东西我都赔了,那个潘老板还有什么好抱怨的?”


    “有什么好抱怨的?”雨杭生气地大吼,“你还做了什么事?你自己说说!你把那个方晓东怎样了?”


    “别嚷!别嚷!”靖南小声说,“给奶奶知道又要禁我的足了!方晓东啊……谁教他闯到我手上来呢?上次他打了我,你也不帮我报仇,一天到晚要我息事宁人,害我破了相!我不过是把他欠我的讨回来而已!怎么?只许人家打我,就不许我打回去吗?”


    “人家只是打破了你的头,可你把人家怎样了?”雨杭大声问。


    “怎样怎样?”靖南的声音也大了起来,“他破了我的相,我也破了他的相!如此而已!一报还一报嘛!”


    “你……”雨杭气得发抖,“你岂止破了人家的相?你根本毁了人家的容!这还不说,你还打瞎人家一只眼睛!”他揪住他胸前的衣服,“你怎么这么狠心呢?人家是唱戏的,靠脸皮吃饭啊……你毁了人家的脸,又打瞎了人家的眼睛,就等于要了他的命啊!”


    靖南呆了呆,怔住了,半晌,才睁大眼睛说:


    “没那么严重吧?你不要危言耸听!这是不可能的!”


    “什么不可能,我已经去过吉祥戏院了,每一个人都说,就是你让阿威阿亮死命往人家脸上踹,这才打得那么严重!干爹已经问过阿威他们,大家都承认了!你还想赖!”


    “你告诉了爹?”靖南生气地嚷,“你不帮我遮掩,还去告诉爹,一会儿又要闹到全家都知道了!惨了惨了!奶奶准会把我关起来,我惨了!”


    靖南话刚说完,牧白的声音已经接了口,他大步地走进来,脸色铁青:


    “不是他告诉我的,是石厅长告诉我的!这事已经惊动了警察厅,你搞不好就有牢狱之灾了!此时此刻,你不关心把人家伤得怎样,只关心你自己还能不能出去风流!我们曾家,是忠义传家啊!怎么会出了你这样一个儿子?我连死后,都无法去见曾家的祖宗!”


    “惊动了警察厅?”这句话靖南可听进去了,“怎么?”他瞪大眼问,“那个方晓东居然告到警察厅去了?”


    “人家可没有告,如果告了,我们还可以公事公办!现在没告才可怕!”雨杭说,“警察厅会知道,是因为知道的人太多了,那吉祥戏院又不是为你一个人开的,现在门也关了,生意也不能做了,戏也无法唱了……你以为整个戏班子的人能袖手旁观吗?方晓东的哥儿们能咽下这口气吗?”
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靖南觉得事态有些严重了,用手抓了抓头说,“那要怎么办呢?”他看着雨杭,“你快去想办法,让那个潘老板赶快开门做生意,武小生多的是,再找一个来不就成了?要不然唱唱文戏也可以呀,干吗弄得戏院关门呢?这样吧……”他转身就往门外走,“我自己跟他说去!”


    “你不许出去!”牧白把房门一关,对靖南疾言厉色地说,“你就不怕别人再找你报仇吗?你要了人家一只眼睛,人家可以要你一双眼睛!”


    靖南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,猛地咽了口气。


    “那……”他的声音真的软了,“爹,你要想法子救我呀!你们两个肯定有法子的……对了,对了,用钱吧!给那方晓东一笔医药费,把这件事给摆平吧!我不会那么倒楣,再碰到一个不要钱的!”


    牧白听了这话,真是又气又恨又无奈。他看了一眼雨杭,眼里带着询问之意。雨杭狠狠地瞪了靖南一眼,说:


    “我已经去打听过了,据方晓东的哥儿们说,方晓东知道自己的眼睛失明以后,就不言不语,不吃不喝,然后,就离开医院走了,目前人已经失踪了!谁都不知道他的下落!”


    靖南怔了半天,然后跌坐在椅子上,吐出一口气来说:


    “唉!你也厚道一点嘛!这个结果早说嘛,白白吓出我一头冷汗!”


    “你这个冷汗没白出,他人不见了,你才应该担心呢!”雨杭说。


    “担……什么心?”靖南面容僵了僵。“他不见啦,失踪啦……八成也是畏罪逃跑了,我想这样吧,咱们先去告他一状,总之,是他先打破我的头呀!这叫先下手为强,怎么样?”


    “停止吧!”牧白悲痛地看着靖南,“停止这种仗势欺人的行径吧!为你刚出世的孩子积一点德吧!你夺人之妻,又废了人家的眼睛,你还要告人家……你于心何忍?”


    “什么夺人之妻?”靖南的脸涨红了,“那杨晓蝶是我的人,和我是海誓山盟的,爹,你得帮我把她弄进门来……”


    话还没有说完,雨杭一怒,放开了靖南,转身就走。嘴里说:


    “干爹,你家的事我真的不管了,我无能为力!我上船去,还是去帮你做生意比管你的家务事要好些!”


    牧白伸手,一把抓住了雨杭,几乎是哀恳地说:


    “你别走,你别走!你说说看,要怎么办?”他转头怒视靖南,声音转为严厉,“你能不能安静两分钟,听听雨杭的!”


    靖南不大服气地嘟着嘴,不说话了。


    雨杭无奈地转了回来,定定地看了靖南好一会儿,叹口气说:


    “现在,最要紧的事,就是要和那个杨晓蝶彻底断掉!绝对不能再去了!吉祥戏院那儿,我们只有花钱了事,戏班子里的人,我会一个个去摆平,让他们先开张营业。然后,放出各种风声,说我们要和方晓东和解,假如有了回音,能够找到方晓东,咱们马上下帖子,邀请镇上梨园中人,甚至由曾氏族长出面斡旋,摆酒道歉。并且提供一个好的工作机会给方晓东,让他的后半生不至于走投无路,这样,或者可以化解这场纷争。怎样?要不要照办呢?”


    “有这么严重吗?”靖南怀疑地问。


    “有这么严重!”牧白说,“从今天起,你给我安安静静在家里待上一阵子,等这件事解决了,你才许出门!”


    “还有一句话,”雨杭盯着靖南,“家有贤妻,你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!把外面的花花草草,就此一刀砍了吧!”


    靖南一肚子的不服气,但是,看到牧白和雨杭都是满脸的沉重,心里嘀咕着,嘴里却不敢再说什么了。


    靖南在家里果然安静了好一段日子。


    他搬回到梦寒房里睡,每天哼哼唧唧,猫不是狗不是,什么都看不对眼。梦寒已经学会一套自保的办法,和他来个相应不理,只求耳根清静。她把绝大部分的时间,都放在书晴身上,这使靖南更加不满,说梦寒是个“浑身没有一点女人味”的“木头人”,然后就唉声叹气,怪天怪地怪命运,怪爹怪娘怪奶奶,给他娶了这样一房“不解风情”的媳妇!怪完了,他就用手枕着脑袋,看着窗外的天空出神,想念着他那个“风情万种”的蝴蝶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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