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臣遵旨!”
“皇上!”骥远着急地喊,“臣不在乎挂不挂帅,也不在乎功名利禄,只想出去打仗,做点有志气、有意义的事!请皇上恩准,让臣跟在阿玛旗下,一同前去歼敌!官职头衔都不要!”
努达海一阵震动,深深地看了骥远一眼,急在心里,不得不又接口:
“皇上,骥远是臣的独子,臣尚有老母在堂,不敢让家中没有男丁……”
“独子就必须在脂粉堆中打转,在金丝笼中豢养吗?人说虎父无犬子,又说强将手下无弱兵,阿玛身为朝廷武将,难道不知道奔驰沙场,奋勇杀敌,才是一个男子汉应有的志向吗?”
皇上一拍御座的扶手,龙心大悦。称赞着说:
“好极了!倘若我大清朝众卿,人人像你们父子一般,早就是天下太平了!好!果然是虎父无犬子,朕就命你为副将军,随父出征吧!骥远,你好好地给朕出一口气!”
“喳!”骥远大声应着,“臣谨遵圣谕!”
努达海至此,已无话可说,看着豪气干云的骥远,他忽然觉得,骥远终于脱茧而出了。他心里十分明白,骥远的请缨杀敌,和自己的自告奋勇,有相同的原因,这场家庭的战争,已经使两人都心力交瘁了。不如把那个小战场,挪到大战场上去。不如让这个不知何去何从的自己,去面对一场真正的厮杀!看着骥远那张稚气未除的脸孔,想到战场上的刀剑无情,他的内心隐隐作痛,在一种舍不得的情绪里,也有一份刮目相看的骄傲。此时此刻,对骥远的愤怒,已经变得虚无缥渺了。
这天晚上,整个的将军府,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混乱里。大厅中,除了新月以外,全家都聚集在一块儿,人人激动,个个伤心。老夫人惶惶然地看看骥远,又看看努达海,再去看看骥远,又再去看看努达海,眼光就在父子二人的脸上逡巡,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,也不能接受这个事实。她不住口地问:
“这事已经定案了吗?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?如果我去求太后,可不可能收回圣命?”她的眼光停在努达海脸上了,“你怎么不试图阻止?骥远还是个孩子呀!他又刚刚成亲不久,怎么能上战场?何况又是那个十三家军!又要上巫山……”
“奶奶!”骥远喊,“您老人家别去破坏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!是我一再请命,皇上才恩准我去的!”
“你一再请命?”塞雅脸色灰败,语气不稳,“你为什么要请命呢?你从没有打过仗,皇上怎么会让你去呢?”
“你们不要大难临头似的好不好?凡事都有个第一次,阿玛不也是从第一次开始的吗?身为将门之子,迟早要上战场,这应该是你们大家都有心理准备的事!事实上,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了,终于等到了,我兴奋得很,你们大家,也该为我高兴才对!”
“骥远说的很对!”努达海开了口,“这是迟早要开始的事,与其让他跟着别人,不如让他跟着我!”
“这道理我是懂得的,”老夫人的声音微微颤抖着,“可是,父子二人共赴沙场,怎不教人加倍担心呢?”
“阿玛!骥远!”珞琳知道,圣命已下,是不可能再改变的了。父子同上战场,已成定局。就奔了过去,一手拉着努达海,一手拉着骥远,用发自内心的,充满感动的声调嚷着,“我真为你们两个而骄傲,真希望我也是男儿身,可以和你们一起去打仗!将帅同门,父子联手,这是咱们家最大的荣光啊!可是,你们两个,一定一定……”她加强了语气,重复地说,“一定一定要为了我们,保护自己,毫发无伤地回来啊!”
这样一篇话,激动了老夫人,含泪向前,也把两个人的手握住了。
“珞琳说进了我的心坎里!真的,我的儿子,我的孙子呀,你们两个,要彼此照顾,彼此帮忙,父子一心,联手歼敌才是!去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,家里的恩恩怨怨就一起抛开了吧!”“额娘,”努达海正色地,诚恳地说,“您放心!我们父子两个,会如您金口所说,打一个漂漂亮亮的胜仗回来!”
“是!”骥远此时,已雄心万丈了。“奶奶,额娘,珞琳,塞雅……你们都不用担心,我们一定会打赢这一仗,等我们凯旋归来的时候,我保证,会给你们一个崭新的骥远!”
“我已经看到这个崭新的骥远了!”珞琳说。
塞雅见到骥远神采飞扬的样子,真不知道是悲是喜,是哀是怨?是该高兴还是该忧伤?是觉得骄傲还是觉得失落?心情真是复杂极了。
比塞雅的心情更加复杂的是雁姬,在这全家聚集的大厅里,大家都有共同的爱与不舍,她呢?站在那儿,她凝视着骥远,这十月怀胎,二十年朝夕相处的儿子,即将远别,对她而言,岂是“不舍”二字能够涵盖?她的心,根本就碎了。当了二十年将军之妻,她早已尝尽了等待和提心吊胆的滋味。现在,眼看丈夫和儿子将一起远去,她只觉得,自己整颗心都被掏空了。站在那儿的自己,只剩下了一副躯壳,这副躯壳中什么都没有了,薄得像是一片蝉翼,风吹一吹就会随风而去。没有心的躯壳是不会思想的,薄如蝉翼的躯壳是不会痛楚的。但是,她的思想仍然纷至沓来,每个思维中都是父子二人交叠的面孔。她的心仍然撕裂般地痛楚着,每一下的痛楚里都燃烧着恐惧。她将失去他们两个了!这样的家,终于逼走他们两个了!就在这凄凄然又茫茫然的时刻里,努达海走到了她的面前,深深地凝视着她,哑声地说:
“我和骥远,把整个的家,托付给你了!每次我出门征战,你都为我刻苦持家,让我没有后顾之忧,你不知道我多么感激,再一次,我把家交给你了!另外,我把新月和克善,也交给你了!”雁姬胸中“咚”的一声巨响,那颗失落的心像是陡然间又装回到躯体里去了。她张大了眼睛,愕然地瞪视着努达海,嗫嚅地说:
“你……你?”她说不出口的是一句:你相信我?
“我相信你!”他沉稳地说,答复了她内心的问话。“至于骥远,你就把他交给我吧!”
泪水,顿时间冲破了所有的防线,从雁姬眼中,滚落了下来。
当努达海回到望月小筑的时候,新月已经知道一切了。和全家的紧张相比,她显得平静而忙碌。她正忙着在整理行装,把努达海的贴身衣物,都收拾出来,一一折叠,准备打包。她也给自己准备了一些衣物,都是些粗布衣裳。那些绫罗绸缎,都已经用不着了,钗环首饰,也都用不着了。除了胸前仍然佩戴着那条新月项链,她把其他的首饰都交给了云娃。握着云娃的手,她郑重地托付:
“克善就交给你和莽古泰了!你们是他的嬷嬤爹和嬷嬷妈,事实上,也和亲爹亲妈没什么不同了。我走了以后,你们可以信任珞琳和塞雅,有什么事,去找她们,她们一定会帮忙的。万一这儿住不下去的时候,就进宫去见太后。克善是个亲王,迟早要独立门户的!你们两个好好跟着他!”
听到新月的语气,颇有交代后事的味道,云娃急得心都碎了。
“格格,你这次可不可以不去了?”她问。
“你说呢?”新月不答,却反问了一句。
云娃思前想后,答不出话来了。
“那么,和上次一样,让莽古泰陪你去,我留在这儿照顾克善!”
“不!上次我是单身去找努达海,所以让莽古泰随行,这次我是和努达海一起走,有整个大军和我在一起,不需要莽古泰了!克善比我更需要你们!假若你们心中有我,就为我好好照顾克善吧!”
正讨论着,努达海进来了,一看到室内的行装,和正在生气的克善,努达海已经了解新月的决心了。示意云娃把克善带了出去,他关上房门,转过身子来,面对着新月。
“新月,听我说,我不能带你去!”
新月走到他的面前,用双手揽住了他的脖子,注视着他的眼睛,静静地说:
“天涯海角,我都随你去!”
他用力拉下了她的胳臂,也注视着她的眼睛,严肃地说:
“只要不是去打仗,天涯海角,我都带你去!可是,现在是去打仗,我不能让你分我的心,也不能不给弟兄们做个表率,我不能带你去!如果你爱我,就在家里等我回来!”
“我试过一次等待的滋味,我不会再试第二次!”她依旧平平静静地说,“荆州之役以后,我曾经跟着你行军三个月。巫山之役,我又跟着你的军队,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北京。对我来说,行军一点也不陌生。在你的军队里,一直有军眷随行,做一些杂役的工作,我去参加她们,一路上为你们服务,你会看到一个全新的我,绝不哭哭啼啼,绝不娘娘腔,绝不拖泥带水!我不会是你的负担,我会是你的定心丸!如果我留在这里,你才会牵肠挂肚,不知道我好不好,会不会和雁姬又闹得天下大乱,也不知道我会不会熬不住这股相思,又翻山越岭地追了你去!那样,才会分你的心!”她对他肯定地点点头,“相信我,我说的一定有道理!绝不会错!”
他盯着她,仍然摇头。
“你说的很有道理,可是,我还是不能让你去!那些军中雇佣的妇女,都是些剽悍的女子,她们骑马奔驰,有时比男人都强焊。你怎能和她们相提并论?”
“你忘了我是端亲王的女儿了?你忘了我的马上功夫,是多么高强了?你甚至忘了,我们来自关外,是大清朝的儿女,都是在马背上翻翻滚滚长大的了?”
他仍然摇头。
“我不能让你吃这种苦,也不能把你放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……”
“你已经下定决心,就是不要带我去了,是不是?”她问。
“是!”
“好!”她简单地说,“那么,你走你的,我走我的!巫山这条路,你很熟,我也很熟!”
“新月,”他用双手扳起了她的脸孔,“你要不要讲道理?”
“道理,我已经跟你讲了一大堆了。我现在不跟你讲道理了。我只要告诉你,你允许我跟你一起去,我就跟你一起去,你不允许我跟你一起去,我还是会跟着你!我这一生,再也不要和你分开,跟你是跟定了!无论你说什么,无论你用软的硬的,你反正赶不走我!”
他凝视着她。她仰着脸,坚定地,果断地回视着他。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闪耀着光华。整个脸孔,都发着光,绽放出一种无比美丽的光彩。他投降了。把她拉人怀中,他紧紧地抱住了她,低叹着说:
“好了,我投降了,我带你去!我想明白了,你是这样牵系着我的心,我们两个,谁都逃不开谁了!如果不带着你,说不定我没有被敌人打死,先被思念给杀死了!”
新月将跟随努达海一起去战场,这件事,再度震动了将军府,震动了府中的每一个人。但是,大家仔细寻思,想到上次新月情奔巫山的故事,就对这件事有了相当程度的了解。在惊怔之余,都不能不对新月的勇气和决心,生出一种惊叹的情绪来。
连日来,大家都忙忙乱乱地,准备着父子二人的行装,也忙忙乱乱地,整理着临别前的思绪。到了别离时候,时间就过得特别地快,转眼间,已是临别前夕。塞雅看着即将起程的骥远,实在是愁肠百折,难过极了。她心里藏着一个小秘密,一直到了这临别前夕,都不知道是该说还是不该说。骥远看到塞雅一直泪汪汪的,欲言又止。想到自己婚后,实在有诸多不是,委屈了塞雅,心里就生出一种怜惜来。伸手握住了塞雅的手,他诚挚地说:
“塞雅,请原谅我不好的地方,记住我好的地方。这次远行,对我意义非凡,我觉得,它会让我脱胎换骨,变成你喜欢的那个骥远!”
“你一直是我喜欢的骥远呀!”塞雅坦白地说着,泪珠挂在睫毛上,摇摇欲坠。“是我不够好,常常惹你生气。可我真的好想好想讨你喜欢呀!有时就会讨错了方向,越弄越拧。现在,我有一点明白了,可你又要走了……”
“我很快就会回来的!”他柔声地说,“我向你保证,我会小心,会照顾自己,我有一个很强烈的预感,我和阿玛,一定会打赢这一仗!你知道吗?自从我接旨那一刻起,我就有一种柳暗花明、豁然开朗的感觉,我有信心,这一趟我一定会大展身手,你应该对我也充满信心才是!”
她一个激动下,终于握紧了他的手,热烈地喊着说:
“请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呀!因为已经不是我一个人在等你,你的孩子也在等你呀!如果不是为了肚子里这条小生命,我一定会学新月,跟你一起去巫山!现在我走不了,只能在这儿等你啊……”“什么?”骥远大惊,“你有了孩子?你确定吗?怎么都不说呢?”
“我还来不及说,你就请了命,要去打仗了呀!想说,怕你牵挂,不说,又怕你不牵挂,真不知道怎样是好……”塞雅说着,一阵心酸,泪珠终于悬不稳了,成串地掉了出来。才一落泪,她就想起骥远说过,不喜欢看她掉眼泪,于是,她就急忙用手去擦眼睛,嘴里胡乱地说着:“对不起,我又哭了……我就是这样孩子气,不成熟嘛……”
骥远心中一热,伸手就把塞雅拉进了怀里,用一双有力的胳臂,把她紧紧地箍着,激动地说:
“我喜欢你的笑,也喜欢你的泪,更喜欢你的孩子气,不要去改掉你的个性,忘掉我的胡言乱语吧!并且,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……”
“是什么?”她抬起头来,积极地问。
“帮我照顾你自己,和我的孩子!”
塞雅看着他,泪,还在眼眶里转着,唇边,却已漾开了笑。
这天晚上,努达海带着新月,拜别了老夫人,探视了珞琳,也去看了塞雅,离别的时候,总有那么多的叮咛和嘱咐。人人都是百感交集,说不完的话。对于这些日子以来的恩怨,大家都有无尽的悔恨和惋惜。正像珞琳所说的:
“早知道这么快就要分离,为什么要浪费那么多时间去生气,去吵架呢?人,就是笨嘛!就是想不开嘛!新月,请原谅我对你说过的那些残忍的话,在我内心深处,不管你是什么身份,你始终是我最知己的朋友!”
“能听到你这样说,我太感动了!”新月诚心诚意地说,“我才该请你原谅,刚刚你说的这些话,是不是表示你已经原谅我了?”
“你要我原谅你什么?原谅你爱我的阿玛,爱得太多,爱得太深吗?”珞琳问,深深地看着新月和努达海。
于是,新月和努达海明白了,不用再对珞琳说什么了,她,终于了解了这份感情,也终于接纳了新月。对新月和努达海来说,这份了解和接纳,实在是难能可贵呀!
去过了老夫人房,去过了珞琳房,去过了塞雅房,他们最后去了雁姬房。
雁姬正站在窗前,默默沉思。她穿着整齐,面容严肃而略带哀伤。可是,那种勇敢的个性,和高贵的气质又都回复到她身上来了。她的眼中有着宽容,眉宇间透着坚定。新月走向了她,深深地请了一个安。
“夫人……”
“你还是叫我雁姬吧!听起来顺耳多了!”
“雁姬,”新月顺从地说,“以前,我已经对你说了太多请你原谅的话,我现在不再重复了!因为,我早就明白了一件事,我对你造成的伤害,根本不是原谅两个字可以解决的。我现在来这儿,只是要对你说,我会尽我的全力,照顾他们父子两个。虽然打仗的事我并不能帮忙,但是,衣食冷暖,生活起居,我都会细心照料。你放心吧!”
雁姬的内心,思潮澎湃,对新月的恨,已被离愁所淹没。此时此刻,自身的爱恨情愁都不再重要,重要的是这父子二人的生命!
“我不会放心,我也不可能放心的,”雁姬震颤地说,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,一起去出生入死,这种状况,没有人能放心。新月,你既然随军去了,我有一件事必须托付给你!”
“是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