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子璇的话还没说完,若鸿已从门外冲了进来,显然把这些对话全听到了。他奔上前去,铁着脸,把所有的画都抱起来,抱到篱笆院里,乒乒乓乓地堆在一起,就去找火柴,找到了火柴,就忙着要烧画。
“烧了!烧了!”他嚷着说,“要烧就烧个彻底!烧个干净!再好的画,都烧了!何况是一批烂画!”
芊芊冲上前去抱住若鸿,不许他点火,拼命抢着他手里的火柴:
“不可以!若鸿!我不让你烧!在我心目中,你是最好的!你的画也是最好的!”
“什么是好?什么是不好?你到底会不会分辨?”若鸿奋力推开芊芊,暴怒地吼着,“所以我说你笨,你就是笨!我从没有见过像你这样幼稚的女人!”
“随你怎么骂我,我就是不让你烧!”芊芊哭着说,“这一笔一画都是你的心血,一点一滴都是记录!不管它好还是不好,我就是要留着它,我喜欢!我喜欢……”
若鸿退后一步,用手抱住头,崩溃了:
“停止停止!不要再对我说你喜欢,你的谎言像鸦片一样,只能让我越陷越深,让我上瘾,让我中毒……”
子璇和舒奇,面面相觑。子璇忍无可忍,奔上前去,用双手护住芊芊,指着若鸿的鼻尖,大骂着说:
“梅若鸿!你不要太没良心!你对芊芊吼叫有什么用?你画不好画,是你自己没本领!把你的一腔怨气,满怀怒火去对子默发作!不要对芊芊发作!你这样乱发脾气,烧画撕画,就能帮助你找回往日的才气吗?你就是逃避嘛!你用武装来逃避那个真实的自我……你太没出息了!”
“是啊是啊!”若鸿跌坐在地上,痛苦得不得了。“你说对了!我就是个逃兵,可是芊芊不许我逃,我连躲避的地方都没有,我无处可逃,无处可容身啊……”
子璇瞪着他,说不出话来了。这晚,她回到烟雨楼,对子默沉痛地说了几句话:
“你成功了!你毁掉了若鸿,同时毁掉了芊芊!当若鸿不快乐的时候,芊芊也不会有好日子过!你已经烧掉了若鸿的才气、信心和骄傲,他终于被你打垮了!也烧掉了芊芊的幸福!这样的‘大获全胜’,不知你每天夜里,能不能安枕到天明?”
子默颤栗地看着子璇,眼神忧郁到了极点。
这天,子默来到了水云间。
若鸿一看到子默,整个人都要爆炸了。芊芊吓了好大一跳,苍白着脸,对子默喊着说:
“你来干什么?验收你的战果吗?要把我们赶尽杀绝吗?你走!水云间永远不欢迎你!”
“若鸿!芊芊!听我说……”子默力图平静,几乎是谦卑地开了口,“我们都不是完人,当我们面对爱恨情仇的时候,我们谁都处理不好!谁都有自私、偏激、不理智,甚至可恶可恨的时候……我这一生,做得最差劲的事,就是烧了那些画,这件事和‘死亡’一样,简直是无从‘挽救’的……”
“我不要听你解释,我不要听你一个字!”若鸿双手握拳,扑上前来,两眼燃烧着怒火,他一把就揪住了子默胸前的衣服,吼叫着说,“这五年来,我把你当作我的良师、我的兄弟、我的挚友、我的家人!但是,我却被这样的兄弟杀戮得体无完肤!你的所作所为,对我而言,已经到了‘匪夷所思’的地步!午夜梦回,想起我们所共度的那五年,我都会恨自己恨得咬牙切齿!你以为你现在来对我说两句‘不是完人’、‘爱恨情仇’的鬼话,就能把你那种卑鄙的行为,一笔勾销了吗?门都没有!”说着说着,他所有的愤怒和耻辱,全都汇合成一把大火,在体内熊熊烧起,无法遏止。他对子默的下巴,就重重地挥出了一拳。
子默被揍得连退了好几步。芊芊惊呼了一声,站在旁边不知该如何是好。若鸿扑上前去,又抓起子默,再是一拳。子默被打得跌倒于地,唇边,溢出了血迹。若鸿打得红了眼,扑上去,又对他踢了好几脚,再用膝盖抵住他的胸口,把他整个身子压在地上,他左一拳,右一拳,拳拳对他挥去。边挥边叫:
“你卑鄙!你下流!你无耻!你混蛋!你没有人性!你冷血!你这样千方百计地要毁灭我……你不是人,你是魔鬼……”
芊芊害怕了,看到子默已被打得鼻青脸肿,嘴角流血……她扑过去要拉若鸿,喊着说:
“别打了!若鸿!你让他去吧!别打了!”
若鸿震开了芊芊,继续对子默挥着拳。子默闪避不开,又挨了好几下,子默喊着说:
“梅若鸿!你打!你打!你如果非揍我几拳才能泄恨,那你就尽管揍吧!算我欠你的!”
“我不止想揍你,我想杀你!我想乱刀杀了你!”若鸿双手,乱七八糟地对他又劈又砍,好像双掌都成了大刀似的。“你太狠了!太毒了!你明知道那些画是我的生命!你故意烧了它们!你这么阴险,要整个毁掉我的生命!我的艺术……”
子默再也不能忍耐了,他用力推翻了若鸿,从地上弹起了身子,对若鸿挥舞着双手:
“你有种就不要被我摧毁啊!你有种你就再画啊!你有种就不要中了我的阴谋啊……为了几张画,你就终日惶惶不安,失魂落魄,一蹶不振,信心能力全没有了,你真让我轻视呀……”
若鸿像是挨了当头一棒,整个人都震动着,睁大了眼睛,他怒冲冲地瞪着子默。
“每一个画家,无时无刻不是在想着,如何超越自己!只有你!成天只在追悼那过去的二十幅画!简直是毫无骨气!你要真是个男子汉,你就对我狂笑啊!对我说:汪子默,你别得意!你毁掉的不过是我最差的二十幅画!我梅若鸿往后的生命里,还不知道要画出多少旷世名作来呢!你对我吼啊,对我叫啊,停止追悼会啊!”
子默喊完,掉转身子,大步而去了。
若鸿完全呆住了,他一动也不动地站在寒风之中,怔怔地看着子默远去的背影。芊芊站在一旁,也不敢移动,不知道若鸿会不会再大发作一番。
若鸿没有再发作,似乎对子默的一阵拳打脚踢,已耗尽了他的体力。他这一整天,都非常安静,安静得没有一点点声音。
当晚,他画了一张画,是烧画以来,最得意的一张。题目叫“灯下”,画的是芊芊,坐在一灯如豆的光晕下,为若鸿缝制着衣裳。脸上,充满了爱的光华。
他,又能画了。
第十八章
时间,就这样慢慢地过去了。冬天,下了好大一场雪。西湖在一片白雪茫茫中,真是美极了。杭州人有三句话说:“晴湖不如雨湖,雨湖不如月湖,月湖不如雪湖。”真是一点也不错。湖面的冰雪,蒸腾出一片苍茫的雾气。远处的山头,像戴了一顶顶白色的帽子。苏堤和那六座拱桥,是横卧在水面的一条白色珠链。而湖岸那枝枝垂柳,挂着一串串冰珠,晶莹剔透,光彩夺目。随意望去,处处都是画。难怪若鸿冒着风雪,也不肯停下他的画笔。
二月初十那天,子璇在慈爱医院,顺利生产了一个儿子。醉马的一奇三怪,全是孩子的干爹。为了给孩子取名字,大家经过一番热烈的讨论,最后,子默为孩子取名叫“众望”,他说:
“这孩子在这么多的期盼、祝福中诞生,将来也会在这么多人的关爱中长大,然后,怀抱着众人的希望和梦想去飞翔,去开拓他的人生,他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!所以,就给他取名叫‘众望’,好不好?”
大家都说好,众口一词,全票通过。小众望在众多“干爹”的怀抱里,被抢着抱来抱去。大家嘻嘻哈哈,非常兴奋。醉马画会失去的欢乐似乎又回来了。
若鸿和芊芊得到消息,也赶到医院里来看子璇和孩子。正好“干爹们”刚为众望取了名字,全部在场,子默也在,加上若鸿和芊芊,那间病房真是热闹极了。若鸿看着那珠圆玉润的孩子,心中十分悸动。他抬眼再看子璇,她靠在床上,面色红润,神采飞扬。眼中,满溢着初为人母的喜悦,和一份前所未有的祥和。若鸿一直认为子璇是个风情万种的女子,但,从没有一个时刻,她显得这样美丽!
“哈哈!”谷玉农笑得合不拢嘴。“你们来晚了一步,没看到我们刚刚热烈抢着取名字的盛况,太可惜了!”
“取名字?”若鸿心动地说,“怎么不等我们一下,结果怎么样?”
“结果,舅舅做结论,取作‘众望’,我们这些干爹取的都自叹弗如,就都无异议通过了!”钟舒奇笑着说。
“众望?”若鸿把孩子抱入怀中,紧紧地凝视着孩子,在全心灵的震动中,不禁看得痴了。“很好!很好!众望所归……众望所归……”
芊芊挤在若鸿身边,也去看孩子。孩子浓眉大眼,长得非常漂亮,初生的婴儿,看不出来像谁。但,芊芊心有所触,百感交集。
“子璇,”若鸿请求似的说,“可不可以让我也做孩子的干爹呢?”
“太好了!”子璇笑得灿烂,“众望又多一个干爹了!他真是得天独厚呀!”
“那么”芊芊柔声说,“我就是理所当然的干娘了!他有好多干爹,但是,只有我一个干娘呢!”她从若鸿手中接过孩子,亲昵地拥在怀中,眼眶竟湿润了。把孩子交还给子璇,她情不自禁地握着子璇的手,感动地说:“子璇,我好钦佩你,我好敬重你!你实在是我见过的女性中,最勇敢,最不平凡的一个!”
“嗬!”子璇大笑起来,拍着芊芊的手,“彼此彼此!这句话正是我想对你说的呢!看样子,咱们两个,惺惺相惜!这巾帼双杰,非我们莫属了哦?我们两个,已把惊世骇俗的事,全做尽了!他们那一奇三怪,真是平淡无奇,都该拜下风,是不是呀?”
这样一说,一奇三怪全鼓噪起来,怪叫起来。满屋子笑声,满屋子欢愉。子默就趁此机会,一步走上前去,对若鸿伸出了手,诚挚而歉疚地说:
“若鸿!在这新生命降临的喜悦中,在这充满了爱,充满了欢乐的一刻,我们讲和了吧!看在众望的份上,让我们的是是非非,恩恩怨怨,都随风散去了吧!”
若鸿侧着头想了想,唇边已有笑意,但,他退后了一步,没有去握子默的手。他说:
“我不能这么容易就算了,我偏不和你握手,我偏要你难过,偏要你良心不安,等我哪天高兴了,才要原谅你!”
三月,又是桃红柳绿的季节。
若鸿一早就兴冲冲地带着画架,骑上脚踏车,出门写生去了。他最近画得非常得心应手,常有佳作,兴致就非常高昂。出门时,他对芊芊说:
“我觉得今天灵感泉涌,有强烈的创作欲,我要去画桥,画各种大小曲折的桥!”他注视着芊芊,热情地说,“你知道吗?‘桥’真是世界上最美的东西,它躺在水面上,沟通着两个不同的陆地,把桥这一端的人,送到桥的那一端去!太美了!你和我也是这样,被那座望山桥给送到一起的!”
说完,他骑上车就走,芊芊笑着,追在后面喊:
“你得告诉我,中午在哪一座桥,我才能给你送饭去啊!”
“我也不知道,兴之所至,走到哪里,就画到哪里!不过,我肯定会去画望山桥!”
若鸿走了。芊芊开始忙家务,洗好了早餐的碗筷,铺床叠被,把脏衣服收进竹篮里……再去整理若鸿散落在各处的画纸画稿,她心情愉快,嘴里哼着歌:山呀山呀山重重,云呀云呀云翩翩,水呀水呀水盈盈,柳呀柳呀柳如烟……
忽然有人敲着门,有个外地口音的女人,在问:
“请问有人在家吗?”
芊芊怔了怔,又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在问:
“请问这儿是水云间吗?”
芊芊纳闷极了,走到门边,打开了那两扇虚掩的门。于是,她看到门外有个中年妇人,大约三十余岁,手里牵着个十岁左右的女孩子。那妇人衣衫褴褛,穿着件蓝布印花衣裤,梳着发髻,瘦骨嶙峋,满面病容,背上背着个蓝布包袱,一脸的风尘仆仆。那孩子长得眉清目秀,大双眼皮的眼睛似曾相识,也是骨瘦如柴,也是衣衫破旧。背上,也背着个包袱。就这样一眼看去,芊芊已经断定两人都走了很远的路,都在半饥饿状态之中。
“你们找谁?”芊芊惊愕地问,水云间不在市区,很少有问路的人会问到这儿来。“这里就是水云间!”
“娘!”小女孩雀跃地回头看妇人,一脸的悲喜交集,大喊着,“找到了呀!我们总算找到了呀!”
“是!是!找到了!”那妇人比小女孩收敛多了,她整整衣衫,有些拘泥,又有些怯场地看着芊芊,“对不起!我们是来找梅若鸿先生的,请问他是不是还住在这里?”
芊芊不知怎地,觉得背脊上发冷了:
“是!若鸿就住在这儿,他现在出去了,你们是谁?”
小女孩欢呼了一声,抓着妇人的手,摇着,叫着:
“娘!找着爹了!找着爹了!”
芊芊的心脏,猛地一跳,差点儿从口腔里跳出来。定睛看去,那妇人正在抹眼泪,那泪水似乎越抹越多,抹花了整张脸孔。芊芊颤抖地问:
“什么爹啊娘啊?你们到底是谁?”
“我们是从四川沪县来的!”那妇人又激动、又兴奋、又虚弱地说,“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才走到这儿,在西湖绕了好几圈,遇到个学生,才说这儿有个水云间!”她说得语无伦次。“我的名字叫翠屏,这孩子叫画儿,我们从若鸿的老家来的我带着画儿来找她爹,只要让他们父女相见,我就对得起若鸿的爹娘了!”
芊芊如同遭到雷击,顿时感到天昏地暗。她把房门一让,对那母女两个,匆匆地说了一句:
“你们进去等着,我去找若鸿回来!”
芊芊拔脚就冲出了房门,冲出了篱笆院。她开始沿着西湖跑,一座桥又一座桥地去找。幸好若鸿提到望山桥,她终于在桥边找到了他。不由分说地,她抢下了他的画笔画纸,气急败坏地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