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怎么了?发生了什么事?”他急切地问。


    “哥哥!”她痛喊出声了,“芊芊回来了!你还一点都不知道吗?她在她胸口的肌肤里,刺了一朵红梅回来!听清楚,是用针一针针刺出来的红梅花!你知道红梅的意义吗?红若梅,梅若鸿呀!”


    子默震惊地瞪着子璇,脸色立刻变得惨白,但他还没听懂,没弄明白。钟舒奇已摇着子璇说:


    “你亲眼看到的吗?你怎么知道?”


    “梅若鸿告诉我的!他亲口对我说的!他说芊芊用这么强烈巨大的震撼来震醒他,所以,他醒了,他和芊芊相爱了,他们什么都不顾了!哥,你懂了吗?别再做傻瓜了!别再做梦了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甩开众人,奔进屋里去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不相信……”他喃喃地说,“我要去问芊芊,除非我亲眼看见,亲耳听见,我不能相信……”


    子默立刻去了杜家,正好杜世全不在家,他顺利地约出了芊芊。驾着马车,他把车子直驰往郊区的一个树林里,一路上什么话都不说。芊芊一看他的脸色,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,心中七上八下,什么话都不敢说。


    到了树林里,子默停住马车。四野寂无人影,只有蝉声,此起彼落地在树梢喧嚣着。


    “好了!”子默阴沉地、冷冷地说,“你可以告诉我了,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


    芊芊无助地、哀恳地看着子默,眼中盛满了歉疚和祈谅,她的声音低低地、害怕地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请你原谅我!我去上海……因为我不能再骗你,也不能再骗自己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不懂!”他瞅着她,越看就越激动,越看就越悲愤。“你说的什么鬼话,我一个字都听不懂!”他伸出手去,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襟,“你给我看看,你让我见识见识,什么刺青,什么红梅……也许看到了,我就明白了……”说着,他用力一扯,“唰”的一声,她左襟的衣服被扯开了。芊芊慌忙用双手护着胸口,哭着喊:


    “子默!你怎么可以这样……”


    “让我看呀!”子默的脸色,由苍白而涨红,目眦尽裂,伸出手去拉她遮在胸前的手,“我要看看你到底有多么强烈的感情,有多么深刻的爱!让我看啊,你怕什么?你一针一针刺在身上,不就是要向世人宣告你伟大的爱情吗?你又何必再遮遮掩掩呢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好!”芊芊挣扎不开,就豁出去了,“你要看,就给你看!”她拉开衣襟,露出了红梅。


    子默瞪着那雪白肌肤上,殷红如血的梅花。像一个焦雷在他眼前蓦地炸开,炸得他四分五裂了。


    “果然是一朵红梅!”他讷讷地说,“怎会有个女子,愿在自己身上,刺一朵红梅……”他不相信地看她的脸,“原来,你爱他有这么深,这么深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子默,”她流着泪,哀恳地瞅着他,“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。我知道你对我用情已深,我几次三番要对你说明实情,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。但是,我现在想清楚了,我再不悬崖勒马不行了!趁着大家还没掉到谷底以前,赶快把真相告诉你……这样,总比大家都摔得粉身碎骨,来得轻微多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子默掉开眼光,不再看芊芊,而看着茂林深处,眼中,透着一股冷幽幽的寒气。尽管是六月天,芊芊却被这样的眼光,弄得全身冰冷,寒气透骨。


    “你认为我还在崖上吗?”他冷幽幽地说,“你认为只要你‘勒马’,就没有人摔跤了吗?太晚了!来不及了!我早就跌落谷底,已经粉身碎骨了!”


    来得及来得及!芊芊哭着说,“请你原谅我!”


    “原谅你?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!就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梅若鸿一样!”他抬头看天,轻声念了两句诗,“我本将心向明月,奈何明月照沟渠!”他跳上驾驶座,重重地一拉马缰。“走吧!我送你回家,这是我最后一次,送你回家!”


    马蹄响起,马车向前滚滚而行。芊芊握着胸前的衣襟,真是愁肠百折,不知该如何自处了。


    第九章


    “红梅”的事件,并没有到此结束。


    几天后的一个晚上,杜世全带着他的三姨太素卿去赴宴会,酒席未终了,他就气冲冲地回家了。


    客厅里,小葳正缠着丫头春兰下象棋,意莲在一旁观看。杜世全寒着脸,撞开门长驱直入。意莲被他的神色吓住了,跳起身子问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你怎么提早回来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芊芊呢?”杜世全大叫着,“芊芊在哪儿?”


    “在……在……”意连吓得话都说不清楚了,“在她房间里呀!”


    “好,很好!”


    杜世全跨着好大的步子,乒乒乓乓地冲上楼去。意莲跟在后面追上去。素卿扭着身子,姗姗然地、从容不迫地走在最后,脸上带着个“看好戏”的神情。小葳、福嫂和丫头们,都面面相觑,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。


    芊芊正在房里,拿着那个梅花簪想心事。


    房门“砰”然一声,被撞开了。杜世全冲了进去,“啪”的一声,就把一卷报纸,摔在芊芊脸上。嘴里恨恨地、愤怒地大声嚷着:


    “你做的好事!我杜世全半生辛劳、一世英名,就这样叫你这个好女儿,一夕之间给毁了!你还要不要我出去做人?要不要我去和人家平起平坐谈生意?人家一句:你女儿真是一代奇女子啊!女中豪杰啊!新时代的新女性啊!就可以把我击倒了!你知不知道啊?”


    芊芊急忙抓起那张报纸,一看,是一份文艺报,上面有个“艺文轶事”的专栏,用好大的标题,印着:


    千金之女为爱文身,


    红梅一朵刻骨铭心


    她大吃一惊,心慌意乱地去看那内容,报上竟把杜世全的名字,杜芊芊的名字,醉马画会和梅若鸿的名字,全登了出来。以“艺坛佳话”的口吻,略带讽刺地写:“今日的新女性,标新立异已不稀奇,自由恋爱也不稀奇,一定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事,才能证明自己的与众不同。”芊芊看着,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。意莲抢过报纸去看,不相信地、害怕地问:


    “什么叫文身?什么叫红梅?”


    “什么叫文身?什么叫红梅,我也不知道啊!”杜世全大吼着,“让你的女儿来说啊!”他一把抓起芊芊,疯狂般地摇撼着她,“文身!我只有在洋鬼子水手身上,才看到那个东西!你去一趟上海,什么正经事都没学到,难道你竟然学会了文身?我不相信你堕落到这个地步了!你给我看,红梅在哪儿?在哪儿?”


    芊芊被他摇得头晕脑涨。意莲急切地去抓杜世全的手:


    “世全,你冷静一点,你听芊芊说呀!”她又去抓芊芊的手,“芊芊,快告诉你爹,这都是那些小报胡诌出来的,你决不会去文身的,是不是?芊芊,快告诉你爹!你说呀!说呀!”


    芊芊奋力挣脱了父母的手,她倒退了一步,抬着头,昂着下巴,她以一种无畏无惧的神情,一种不顾一切的坚决,勇敢地说:“对!我已经在胸前刺上了梅若鸿的图腾,以表示我永无二心的坚贞!”


    说着,她解开上衣,露出了那朵红梅。


    “天啊!”意莲快要晕倒了,她脚步不稳地冲上前去,拉着芊芊的手,就想往浴室拉去。“赶快去洗掉它!”


    “洗不掉了!”芊芊又往后一退,“它一针一针刺在我的皮肤里,终生都洗不掉了!”


    杜世全瞪视着那朵红梅,气得快要发疯了。他一步一步走向芊芊,这个他深以为傲的、才貌双全的女儿。他看了她好半晌,然后,他举起手来,狠狠地给了她一个耳光。


    “我杜世全怎会有你这样一个胆大妄为,不顾廉耻的女儿!你以为这是新潮浪漫,美艳绝伦的事吗?这只是下流无耻,幼稚透顶的行为!你气死我了,你真的气死我了……”他举起手来,又给了她一耳光。这一动手,就控制不住了,他劈头劈脸地对她打了过去。“我真想打死你,打死你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要不要!”意莲痛哭起来了,一面哭着,一面去抱住杜世全的手。“我给她洗掉!我用刷子刷,用药草泡,用皂荚来刮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这个笨女人!”杜世全把意莲重重一推。“什么叫刺青,你不懂吗?古代只有犯重罪的人,才刺上这个,因为终生都洗不掉!”他指着芊芊,“她却把这罪恶的标记,刺在自己身上!”他再指着意莲,“你是怎样的母亲!你从不管教她,从不教育她吗?”


    “爹!”芊芊喊,“这是我自己的事,跟娘无关,你打死我好了,不要迁怒于娘!”


    “什么叫你自己的事?”杜世全一直问到她脸上去。“整个杭州市都当是我杜世全的事来讨论!你生为杜家人,你就得背负杜家给你的一切,这比‘刺青’还牢固,因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,你摆脱不掉,也挣扎不开,你懂不懂!好!”他大大喘口气,坚决地说,“不管红梅洗得掉还是洗不掉,不管你是刺了一朵红梅,还是几百朵红梅,你从今以后,不许和醉马画会任何一个人来往,不许和梅若鸿再见面!”他一拉意莲,“你给我出来,让她一个人关在这房里闭门思过!”


    “爹!”芊芊凄声一喊,再怎么倔强,此时全化为恐慌,她双腿一软,就对杜世全跪了下去,“爹!你原谅我!我实在爱梅若鸿爱得太苦太苦了,我逃到上海,也逃不掉这份刻骨的思念,爱得没有办法,才会去刺红梅!爹,请你看在我这份痴情上,成全我们吧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成全!”杜世全撕吼着,“你还有脸跟我说成全?我永远不会成全你们!永远永远不会,而且,我会要梅若鸿为这件事付出代价,你等着瞧吧!”


    吼完,他拖着意莲,把意莲硬给拖出了房外。门口,看热闹的小葳、福嫂、卿姨娘、丫头仆佣,全部后退。杜世全“砰”地关上了门,扬着声音喊:


    “永贵!大顺!阿福……给我拿铁闩来!”


    当晚,他在门上加了三道铁闩,重重闩住。再用三个大锁,牢牢锁住,把钥匙放在自己身上。意莲哭叫着说:


    “你要饿死她吗?你要置她于死地吗?”


    “把食物从门缝里塞进去!”杜世全说:“她死不了!就算她会死,也让她死在家里,免得死到外面去丢人现眼!”


    芊芊就这样被囚禁了。


    若鸿知道芊芊被囚禁,是福嫂来报信的。福嫂是给芊芊送食物时,被芊芊在门缝中低声恳求,给求得动了心。匆匆赶到水云间,她慌慌张张地说了几句话,就转身跑掉了。她说:


    “小姐要你保持冷静,不要采取任何行动,因为老爷在气头上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!他要你这几天小心一点,最好住到朋友家去避避风头!小姐暂时不能来看你了,要我告诉你一声,让你知道原因,免得胡思乱想!她还说,她会想办法的,要你千万忍耐!”


    福嫂走了。若鸿呆呆站着,他怎能忍耐呢?着急、担心、怜惜、无助……各种情绪,把他紧紧包裹着,他所有的思想和意志,都只有一句话:要救芊芊!但是,怎么救呢?杜世全家户森严,自己要进那扇大门,恐怕都不容易,就算进去了,又能怎样?他想不清楚了,也没时间多想了,他骑上了脚踏车,奋力地踏着,直奔烟雨楼。


    “子默!”他站在画室里,面对所有画会的老友们,着急地大喊着,“我知道我现在没什么脸面站在这儿求救!我知道大家对我已经有了成见……但是,我走投无路了!芊芊给她的爹关起来了!我求求大家,拿出我们的团队精神,看在芊芊曾经是我们大家的朋友份上,一齐去杜家,说不定可以救出芊芊来!”


    子默、子璇和那“一奇三怪”,全体面面相觑,没有一个人说话,空气僵硬。子默子璇的脸色尤其难看。


    “我现在整个人心慌意乱,六神无主了!”若鸿强捺住自尊,低声下气地说,“子默,芊芊的爹一直很敬重你,上次才肯打电话给警察厅长,救我们出狱!假若我们全体去一趟,他或者会把我们看成一股力量……”


    子默的脸色铁青,眼镜片后面,透出幽冷的寒光。


    “太可笑了!”他瞅着若鸿,“太荒谬了!你居然还敢走进烟雨楼,要我去帮你追芊芊,你欺人太甚了!”


    “是是,我可笑,我荒谬,可是我已经无计可施了!他们把芊芊关在房里,锁了三道大锁,她在受苦呀!”


    “她受什么苦?”子璇尖锐地插嘴,“她在她父母保护底下,会受什么苦?她所有的苦难就是你!”


    “对对对!是我是我!可是已经弄成现在这样子了,追究责任也来不及了!我现在到烟雨楼来求救,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,难道你们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吗?”


    “朋友?简直笑话!”子默一拂袖子,愤然抬头,怒瞪着若鸿,“你早已把我们的友谊,剁成粉,烧成灰了!现在,当你需要支持的时候,你居然敢再到烟雨楼来找友谊,你把朋友看成什么?你养的狗么?挥之即去,呼之即来吗?我告诉你,我们没有人要支持你!”他抬眼看大家,“你们有人要支持他吗?有吗?”


    “我认为这是你个人的事,一人做事一人当!”陆秀山说。


    “对啊!我们总不能打着画会的旗子,杀到杜家去帮你抢人啊!”叶鸣接口。


    “就算我们愿意帮你去抢亲,也师出无名啊!”沈致文说。


    “我懂了!我懂了!”若鸿废然长叹,踉跄后退,“我和芊芊,已经触犯天条,罪不可赦了,你们每个人都给我们定了罪,没有人再会原谅我们了!罢了罢了,我不必站在这儿,向你们乞讨帮助,我一人做事一人当,我去杜家面对自己的问题!”


    他转过身子,大踏步冲出烟雨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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