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我已经一半日子都在烟雨楼了!”若鸿坐下来,拿起筷子,就开始狼吞虎咽。“哇!实在太美味了!你们也吃呀!不然我这秋风扫落叶似的,你们要吃就没有了!”
“我早已吃过了!”芊芊连忙说,稀奇地看着若鸿。
若鸿吃得眉飞色舞。
“嘿!有这么好的菜,怎可无酒?”他居然“得陇望蜀”起来,“子璇,酒呢?你有没有给我带酒来?”
子璇微笑着,从食篮里提出一小瓶绍兴酒来,往桌上一放。
若鸿发出一声好大的欢呼,跳起身子,拉起子璇的双手,就在室内绕了圈子。他似乎恨不得想把子璇抱起来,举向天空。放开子璇,他眼睛里闪耀着喜悦,又感动又热情地说:
“一个早上的霉运,都被你一扫而空!此时此刻,我真想拥抱全世界!想想看,我梅若鸿毕竟是个好富有、好富有的人!”
芊芊注视着这个“好富有”的人,再注视那笑吟吟的子璇,心中非常感动。她突然了解到,子璇除了拥有谷玉农、钟舒奇、叶鸣等人的爱以外,她还拥有梅若鸿的“知遇之感”。他们两个之间,那种默契,那种和谐,不知怎地,就让芊芊那纤细的心,微微地刺痛了起来。
几天以后,芊芊再到水云间来看若鸿。带来了一大篓的母鸡,有二十几只。
“若鸿!你看!”她兴冲冲地说,“这么多只咯咯咯,就不怕它走丢了!”
“老天!”若鸿瞪大了眼睛,“杜大小姐,你真是大手笔呀!难道你不知道,我一只老母鸡都养不活,把它养得离家出走了!你现在送一大篓来,你要我怎么养呢?”
“哦!”芊芊一怔,自己也失笑了。“我没有想那么多!没关系,我会再送一袋米来,那么,你也有得吃,鸡也有得吃!”
梅若鸿愣住了,脸色迅速地阴暗下去,眼底,有种受伤的情绪:
“你在做什么?”他尖锐地说,“又送鸡又送米,你在放账吗?”
“放账?”芊芊听不懂。“什么放账?”
“你在救济我!”他叫了起来,脸涨红了,“杜芊芊,让我告诉你,我的生活是自在逍遥的,你不要用你杜大家族的施舍来侮辱我!”
“什么救济?什么侮辱?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?”芊芊一急,眼中就充泪了。“我特地到菜市场去,特地去买这些鸡,提了这么大老远路给你送来,我是一片好意!你不接受也罢了,怎么发这么大脾气,故意扭曲我的意思!你……你太过分了!”
梅若鸿呆呆站着,看着芊芊那对水濛濛的大眼睛。在那对大眼睛里,看到那种让他全心灵都惊悸起来的柔情。他震动着、慌乱着、退缩着、躲避着……不行!不行!美好如芊芊,完美如芊芊,会让他自惭形秽啊!
“你走!”他狼狈地、昏乱地说,“带着你的鸡一起走!我梅若鸿……”他艰涩地吐出来,“无功不受禄!”
“你不公平!”芊芊的泪,顿时间如决堤般滚滚而出。“我明明看到子璇为你送菜送酒的!为什么子璇可以,我不可以?”
“子璇……和你不一样……”
“怎么不一样?”她逼近了,泪雾中的眸子,闪闪发亮。带着一股强大的力量,对他压迫过来。
“子璇和我,是同一国的人,”他勉强地说,“你不同,你来自另一个国度!我可以接受内援,不能接受外援!否则……”他说得语无伦次,“否则,我就太没格调了!”
“好!我懂了!”芊芊一跺脚,回头就走,走到那篓鸡的前面,她气冲冲地打开鸡笼,把二十几只鸡全赶得满天飞。她对鸡群挥舞着双手,嘴里大喊:“去去去!去找自由去!去找大公鸡去!去去去!快去快去!快去快去……”
一时间,满院子鸡,咯咯狂叫,飞来飞去,简直惊天动地。若鸿震惊极了,喊着说:
“你在做什么?”
芊芊瞪了他一眼,昂起下巴说:
“我把所有的‘外援’,全体‘外放’了!这下子,你可以心安理得了!我这个‘外国人’,也撤退了,免得侵犯了你的‘领土’!”
说完,她掉头就跑走了。
“芊芊!芊芊!”他追了两步,又硬生生地收住了脚。心中翻翻滚滚,涌上一阵澎湃的心潮。这样的女孩,这样伶俐的口齿,他喜欢!他太喜欢了!
不行!不行!他倒退着,一直退到水云间的墙上,他就靠着墙,整个人滑坐下来,用双手紧紧捧着头。他记忆的底层,有片阴霾正悄然掩至。不行不行!他有什么资格去追回她,去喜欢她呢?
一种难以解释的挫败感,就这样向他淹没了过来。
第五章
几天后,在烟雨楼的一次聚会中,这挫败感又一次淹没了若鸿。
那天,大家都聚在画室,唯独芊芊没有来。子默三番两次去回廊上张望,终于引起全体的注意。这汪子默,今年已经二十八岁,却仍然孤家寡人。平日,他常说他抱“独身主义”,不相信人间有“天长地久”,所以,也不相信婚姻。说来也巧,这醉马画会里的男士个个是单身,都二十好几了还没成亲。但,大家和子默不一样,都是“事业未成,功名未就”,都是穷得丁当响,又都是由外地来杭州求学,再留在杭州习画的,老家分散在全国各地。像梅若鸿,就是四川人,钟舒奇来自武汉,“三怪”中的沈致文和叶鸣来自安徽,陆秀山最远,是从东北来的。大家既不是杭州人,对未来也没什么把握,就都不愿谈婚姻大事。可是,这汪子默就不然了,又有钱又有名,又年轻又漂亮,是许多名门闺秀注意的目标,他偏偏不动心,简直是个怪人!而现在呢?他居然也有“望穿秋水”的时候!
“你给我从实招来!”陆秀山盯着他说,“你这样魂不守舍,到底是在等谁?”
“招就招嘛!有什么了不起!”子默居然潇潇洒洒地说了,“等杜芊芊嘛!”
“不得了!”沈致文大叫,“汪子默凡心动了,杜芊芊难逃魔掌!”
“什么‘魔掌’?”子默瞪瞪眼,“你少胡说!”
“我是说‘默掌’,说错了吗?”
大家都笑了。这醉马三怪,个个能说善道。
“这不行!”陆秀山的脸一沉,“我陆大侠难得对一个女孩子动了心,你这个大哥拦在前面,我还有什么戏可唱!”
“就是嘛!”沈致文接口。“太不公平了!”
子默啼笑皆非地看看众人,举起手来说:
“好好好,大家说实话吧!你们当中对杜芊芊有好感,想追杜芊芊的,请举手!我要先知道敌人在哪里,好对准目标一个个清除掉!”
“我!”
“我!”
“我!”
一下子举起三只手来,子默一看,除沈致文和陆秀山以外,还有一只居然是子璇的,子默笑着说:
“你凑什么热闹?你是女孩子吔!”
“哇!那个杜芊芊,连我这女孩子看了都心动!我如果是男孩子啊,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,你们都不够瞧!”
大家发出一片哗然之声。
子默看向若鸿。
“你——不举手?”他盯着若鸿问。
“我——”若鸿怔了怔,仔细地想了想,就慢慢地举起手来,举到一半,他又废然地缩回去了,对子默说,“我让给你吧!”
“真的吗?”子默紧盯着若鸿,半认真半玩笑的。“这个杜芊芊,可是你带到烟雨楼来的,你如果弃权,我就当仁不让了!”
“子默,我必须审审你,”若鸿提起神来,凝视着子默,“你不是抱独身主义的吗?这回怎么?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?”
子默微微一笑,眼中的光芒是非常真挚的。
“我也不知道是真动心还是假动心,但是,就有那种‘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!’的感觉!”
“哗!”钟舒奇大大一叹,“连子默都栽进去了,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债!”说着,就情不自禁地看了眼子璇。
“好了!我明白了!”子默笑着说,“我们醉马画会,已被两个女子,双分天下,壁垒分明!好了,我知道我的敌人有些谁了,我们就各展神通,大家追吧!追上的人不可以保密,要请大家喝酒!”
“好!好!好!”大家起哄地喊着,吼声震天。
子默好奇地看了看若鸿,仍然有些不放心。
“你到底是哪一边天下的人?我对你有点摸不清楚!”
“我啊!”若鸿抬头看天,忽然就感到忧郁起来,那片阴霾又移过来了,紧紧地压在他的心上。挫败感和自卑感同时发作,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了。“你们所有的战争都不用算我。反正,我啊……我是绝缘体!”
“那太好了!”子默如释重负,“去除了你梅若鸿这个敌手,我就胜券在握了!”
“咦!别小看人!”沈致文大叫。“还有我呢!”
“是呀,鹿死谁手,还不知道呢!不到最后关头,谁都别得意,男女的事,比一部《三国演义》还复杂!”陆秀山说。
“好吧好吧!公平竞争嘛!”子默喊,“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,定过亲没有?”
“算了吧!”叶鸣说,“成过亲的,我们还不是照追不误,定了亲拦得住谁呢?”
大家都笑了。
这是若鸿第一次听到子默坦承爱芊芊,这带给了他极大的“冲击”。他觉得无法再在画室待下去,就走到外面的回廊里,抬头望着西湖,心情十分紊乱。在那远远的天边,真的有乌云在缓缓推近。他甩甩头,想甩掉一些记忆,却甩出了芊芊那雾濛濛的眼睛:几分天真,几分幽怨,几分温柔,几分深情……他再用头,甩不掉这对眼睛。他不服气,再甩了一下头。
“你的头怎样了?得罪了你吗?”子游走过来,微笑地问。“别把脑袋甩掉了!感情的事,要问这儿,”她指指他的心脏,“不是问这里!”她再指指他的脑袋。说完,翩然一笑,她跑走了。
若鸿有些眩惑起来。这两个女子:子璇和芊芊,都各有各的美丽,各有各的灵慧,真是平分秋色,各有千秋!
下一次聚会中,芊芊来了。她看来有些忧郁,有些憔悴。原来,她和她家那位卿姨娘起了冲突,杜世全偏袒卿姨娘,狠狠地责备了她。芊芊到了烟雨楼,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烦恼和盘托出,她真恨这个“一夫多妻”制!真恨男人“得陇望蜀”、“用情不专”。一时间,这走在时代尖端的、前卫的“醉马画会”,人人都有意见,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好热闹,有的攻击中国的婚姻制度,有的说女性被压抑了太久,已不懂得争取平等!有的说芊芊的娘意莲太柔弱,有的又说素卿宁愿作小妾,太不懂得尊重自己……反正,说了一大堆,却没有具体的办法,来帮助芊芊。于是,子默提议,全体驾了马车出游去,让芊芊散散心!这提议获得大家的附议,于是,一行八个人,全挤进那辆西式敞篷马车里,子默驾车,就出门去了。
他们离开了西湖区,来到一处名叫“云楼”的地方。这儿是一大片的竹林,中间有条石板路,蜿蜒上山。竹林茂密,深不见底,苍翠欲滴的竹叶,随风飘动,像是一片竹海,绿浪起伏。这个地方因为偏远,游人罕至,所以十分幽静。
就是在这里,他们遇到了那个怪老头。
怪老头是迎面出现的。远远地,他们先看到一个白影子,听到了一阵苍老的,嗓音却很浑厚的歌声:
问世间情为何物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