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小草把围巾拉下去一点,露出嘴来,又喜悦地喊:
“外婆!娘,她会照顾我了吔!”
“手套手套!”漱兰扯着自己的手套。“手套也给你!来!戴手套……”
小草握住了漱兰忙乱的手,抬起头来,她满眼闪着光彩,注视着漱兰,用充满渴盼的声音,问:
“娘,你这么疼我,你知不知道我是谁呢?”
漱兰羞涩地笑了笑。
“你是小草……”她慢吞吞地说。
小草一颗心提到了喉咙口,眼睛瞪得好大好大。朱嫂用手一把蒙住嘴,几乎哭出声音来。孰料,漱兰却继续说了下去:
“我也有一个小草。只有这么大!”她比了比大小,就着急地回头看。“小草会不会哭啊?她一个人在房问里,怎么办啊?”
小草好生失望。眼泪就掉了下来。
“娘,”她悲哀地说,“我要对你说多少次,你才能明白,我就是你的小草呢?”
漱兰见小草哭了,就急急地去揉她的手和胳臂:
“还冷啊?是不是?”她问,一急之下,把自己的棉袄也脱了下来,直往小草身上包过去。“穿棉袄,穿了棉袄就不冷了!不哭不哭,不哭不哭……”她蹲下身子,去给她拭泪,手忙脚乱地,棉袄也掉到地下去了。
小草见漱兰这样照顾自己,一时间,热情奔放,无法自已,她紧紧地把漱兰一把抱住,激动地说:
“我不冷了!我好暖和好暖和,娘!虽然你还是搞不清楚我是谁,不知道我就是你真正的女儿,可是看到你这样子关心我,心疼我,我心里面就觉得很温暖,很有希望。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认得我的,我不急,我可以等!娘,我们一起等吧!”
朱嫂站在一边,早已泪痕满面了。此时,振廷、静芝、月娘和世纬、青青等一行人,从回廊下面走了过来。
“小草啊,”静芝颤声说,“你娘虽然心里还是不清不楚,但是,她已经接纳你了。你呢?你要多久,才能接纳我们两个呢?”
小草低下头去,默然不语。
漱兰的注意力,被静芝吸引了。见静芝佝偻着背脊,颤巍巍地走来,她立刻防备地后退了一步。眨了眨眼睛,她再看静芝,发现静芝在寒风中索索发抖。她微微地怔了怔,就跑了过去,拾起地上的棉袄,很快地给静芝披上肩头,嘴里叽叽咕咕地说:
“穿上穿上,不能受凉,受了凉会咳嗽!赶快穿上!穿上就不会发抖了!”
静芝整个人愣在那儿,震动得无以复加。这是漱兰首次对“外界”表现了“温情”。静芝用手紧紧攥着棉袄,注视着形容憔悴的漱兰,眼中逐渐凝聚了泪。她点点头,用充满感性的声音,说了三个字:
“媳妇儿!”
这声“媳妇儿”,经过了漫长的十余年,总算叫对了人。朱嫂被这三个字震动了,扶着漱兰,她心中翻腾着酸甜苦辣的各种情绪,使她完全无法言语。小草仰着头,用无比期望的眼神,凝视着漱兰。希望这三个字能使她有所醒觉。但是,漱兰无反应。带着个痴痴傻傻的笑,注视着天空中一只飞去的鸟,神思恍惚地说:
“鸟、鸟……春眠不觉晓,处处闻啼鸟!”原来,她在背诵元凯教她念过的诗!
振廷站在那儿,呆呆地看着这一幕。在他眼前,有四个女人;心力交瘁的朱嫂,饱受折磨的静芝,神志不清的漱兰,和尝尽苦难的小草。他在刹那间就情怀激荡,热血沸腾了。他向这四个女人伸出手去,衷恳般地喊着:
“我们是一家人呀!本来该亲亲爱爱地生活在一起,享尽人世间的温暖和幸福!是我的固执和偏见,我的错误,造成这么多的悲哀和伤害,这么多的生离和死别!这些都是我的错!我对不起你们呀!朱嫂、静芝、漱兰、小草!请你们原谅我吧!”
朱嫂落下泪来。静芝握住了振廷伸出来的手,激动地喊了出来:
“振廷,你受的煎熬,不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少!我……已经原谅你了!但是,小草……她不肯原谅我们啊!”
小草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来,情绪激动到了极点,张开嘴来,她想喊,却喊不出声音。世纬和青青站在回廊下,此时已忍耐不住,世纬冲口而出地说:
“喊啊!小草!你想喊什么?喊出口来呀!”
“是啊!”青青迫切地接了口,“那个跟着我流浪的小草,是个好心肠的女孩儿,不会这么狠心的!”
小草回头,看着世纬和青青,她向他们两个人奔过来,求助似的喊:
“大哥……”
“不要叫我大哥!”世纬把她推了开去。“现在叫得如此亲热,说不定有一天,心狠下来谁也不认!”
小草被世纬这样一推拒,大受伤害,惊慌失措,她转向了青青,去抓青青的手:
“青青!”
青青和世纬交换了一个眼光,立刻甩掉了小草的手。
“不要到我身上来找安慰,我和你大哥一样,在生你的气!”
小草急坏了。
“你们为什么这么凶嘛?为什么要生我的气嘛?”
“哦!我已经憋得够久了!”世纬大声说,“打从身世一说穿,你不肯认爷爷奶奶,那时候我就想骂人了!可是不忍心,合不得,而且我相信以你的聪明解事,自然会渐渐觉悟,谁知道你始终是这个样子,怎么能让我不生气?你变得这么残忍,这么狠心,简直让我对你失望透了!”
漱兰被世纬的声色俱厉惊动了,她瑟缩地往后退,非常害怕地说:
“娘!我们回家去吧!”她扯着朱嫂的衣袖,“走吧!娘,咱们快走!”
小草回身,抱住了漱兰。
“这里就是‘家’了!”她大喊着,哭着,“娘,你,我和外婆,都已经有‘家’了!我们再也不走了!”她一抬头,对振廷和静芝,哀声地喊出来,“爷爷!奶奶!我是爱你们的呀!我虽然不开口喊,可我是爱你们的呀!爷爷,奶奶啊!”
振廷冲过去,把小草拥入怀里,顿时间老泪纵横。
“孩子啊!”他喊着,“你这一声叫得艰难,我们也听得可贵呀!”
祖孙五人,终于紧拥在一起了。漱兰虽然有些瑟缩,但是,被小草那样热烈地挽着,她也就柔顺地接受了。
世纬和青青,安慰地互视了一眼,两人眼里都漾着泪,两人也都微笑起来。
第二十二章
终于到了离别的前一晚,世纬和青青,真有说不完的离愁别绪。青青拿了一个荷包,上面绑着红绳子,举起来给世纬看。
“我给你做了一个荷包,我要你贴身戴着,就像小草戴着她的荷包一样!”
“里面有东西吗?”世纬问。
“有!”青青打开荷包,倒出里面的东西,一条金链子,一副金耳环,一个金手镯,还有一张平安符。“这个平安符,是我去大明寺为你请来的,你随身戴着,让神明保佑你平安地去,平安地回来!这些首饰,你记得吗?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,我曾经拿这些东西向你当当,这是我唯一仅有的一些首饰,那天你不肯当,这些东西就一直在我身边!”
第一次见面!奔驰的马车,追来的人群,新嫁娘装束的青青,叽叽呱呱的小草,要当当的首饰……一时间,旧时往日,如在目前。相遇那一天,好像还是昨天一样,怎么倏忽之间,就要离别了呢?世纬真是愁肠百折。
“青青,”他握住青青的手,“这是你全部的家当,你不留在身边,给我干什么?”
“你这一路上,又是船,又是车,中间有一段还要走路……你在立志小学教书,没有什么薪水,那个华……华又琳身上有没有钱,也搞不清楚,即使有,你也不好用她的。虽然老爷给了你一些盘缠,你推三阻四,只拿了一半。我想,万一你在路上缺钱用,岂不是糟糕,所以,这个给你藏在身上,有需要的时候,卖了它好应急!”
世纬又感动又激动。
“这万万不可!”
“你别‘万万’不可了!”青青急了。“我是‘万万万’要给你的!‘万万万万’要给你的!我在傅家庄,有老爷、婆婆、月娘照顾着,不缺茶不缺水,你出门在外,谁来照顾你?”
“好好好,我收,我收着!”世纬连忙说,“你不要急!让我贴身放着,反正过完年就回来了!让它成为我带走的一件信物。我带走了它,必然要带回它!带回它,连同我自己,一起交还给你!”
“你说的!”青青感动至极地喊,“这是你说的!说过的话,不能赖也不能忘的!”
“不会赖,也不会忘!”世纬解开领口的扣子,把荷包挂在脖子上,塞进衣服,贴身放好。用手紧紧地压在胸口的荷包上。“这是一个好沉重的荷包,这也是一份最甜蜜的负荷!青青,让我再告诉你一次,短暂的离别,只为了长久的相聚!让我们一起来忍受这种痛苦,你知道,煎熬越多,痛苦越深,将来的甜蜜和欢乐也就越多!”
“可是,”青青担忧极了。“你这一路上,和华……华又琳在一起,只怕你就会……你就会……”
“你以为我是见异思迁的人吗?”
“不是的!”青青喊,“回到北京,你要面对好多好多问题呀!你爹你娘,他们不会轻易放过你的!你出来了快一年才回去,总不能一回家就和爹娘闹革命,所以……我要告诉你的是:如果你有什么不得已的决定,我会……我会心甘情愿地接纳,我会的!我会的!”
“青青!”世纬震动地说,“把北京留给我吧!让我去面对那一切吧!你只要等着,等我拿答案来面对你吧!反正,你心里要说的话,我都懂了,全懂了!”
“你一定要尽早回来呀!”青青千叮咛,万嘱咐,“我会一天天数日子的!”
“我也会一天天数日子的!”
两人真是“剪不断,理还乱”,难合难分。就在这时候,华又琳敲敲房门,走进来了。
“世纬、青青,”她笑嘻嘻地说,“我不耽误你们两个话别的时间,讲几句话,我就走!月娘给咱们北京两家长辈,带了好多吃的喝的,我还没收拾好行李呢!”她从怀里摸出一张十行信纸,上面洋洋洒洒地写了好多字。她把信纸交给世纬:“我把你这大半年来的所行所为,归纳出十大罪状,写出来给你看看!”
“十大罪状?”世纬错愕地说,接过信笺,“你准备回北京,跟我算账吗?”
“是啊!总要给我爹娘,和你爹娘一篇报告,这就是我的报告!你不妨念出来给青青听一听,看有没有冤枉你的地方?”
世纬打开信纸,念了出来:
“一、任性而为,不顾父母。二、患得患失,举棋不定。三、随波逐流,随遇而安。四、顾此失彼,优柔寡断。五、自命风流,到处留情。六、将错就错,当断不断。七、拖拖拉拉,牵牵绊绊。八、不曾自扫门前雪,管尽他人瓦上霜。九、理不直偏偏气儿壮,心不正所以影儿斜。十、经常乱发恻隐之心,随时陷入困兽之斗。结论:匹夫之勇,自不量力,误己误人,罪莫大焉。”
世纬念完,抬起头来看着华又琳,心里涌上一阵啼笑皆非的感觉。但是,对于这“十大罪状”,竟有些儿“知遇之感”。尤其第十条:“经常乱发恻隐之心,随时陷入困兽之斗。”把他个性上的缺点,简直是一针见血地揭露出来。至于“理不直偏偏气儿壮,心不正所以影儿斜”就有点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”了。他瞪着华又琳,又皱眉又瞪眼,最后,却失笑了。
“好,”他认罪地说,“我有十大罪状,怎样呢?”
“是啊!”青青着急地接口,她对这“十大罪状”,实在听得糊里糊涂,却生怕这些“罪名”,让世纬回到北京之后,没有好日子过。“你收集了这些罪名,要做什么呢?”
“我要做什么吗?”华又琳看看世纬,就调转眼光盯着青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