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怕……我好害怕,我就是不会好了呀!”


    “不要再说对不起!”世纬粗声说,“你让我们大家心都碎了。”


    “好!我不说!我不说了!”小草十分柔顺地说着。“那你跟青青也别吵嘴,好不好?你们顶爱吵嘴,没有我来帮你们讲和,怎么办昵?你们答应我,以后再也不吵嘴了,好吗?”


    “我们答应你,永远都不吵嘴了!”


    小草微笑起来,眼光缠着每一个人,依依不合。然后,她眼睛一翻,呼吸接不上来,人又昏死过去。


    医生、护士全体涌入,一阵急救以后,小草的鼻子中插入了氧气管,喉咙里插着抽痰管,她不能说话了。再醒来的时候,她转动眼珠,手指指着她的“看图识字”。


    “她要她的认字卡!快把她的卡片拿来!”


    世纬忙把卡片拿来。一张张举给小草看。


    小草选了四个字:“我爱你们”。


    满屋子都是饮泣之声。世纬把四个字重新排列组合,举起来给小草看,那是:“我们爱你”。


    这次以后,小草就陷进了完全的昏迷。一连几天,都没有知觉,医生终于严肃地向众人宣布:


    “我们几位医生会诊的结果,都认为小草不会再醒过来了!”
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意思?什么意思?”振廷问。


    “很抱歉必须告诉你们,她是在逐渐死亡中!”


    青青再也支持不住,昏过去了。


    小草陷入了弥留状态,完全没有知觉。世纬知道,就是在病床前守着她,也无能为力了。


    这天一早,世纬和绍谦两个人,拎着一大桶浆糊,捧着一大沓连夜写好的告示,在扬州市大街小巷,开始贴告示。一张又一张,一直贴到税务局门口。这样的行动,引来了好多好多的老百姓,驻足围观。那告示上写着:


    县政府税务局局长魏一鸣,驾车将立志国小十岁女学童小草撞成重伤,当场逃逸。事后复推卸责任,草菅人命,罪大恶极。校长何世纬暨教师裴绍谦,吁请扬州地方仕绅,乡亲父老,主持正义!务使此等歹徒,绳之以法!


    有个卫兵,匆匆撕了一张告示,拿进衙门去。魏一鸣看了,脸都绿了。他立即拨了个电话给警察厅长,然后,带着几个手下,冲出衙门。只见世纬和绍谦两人,就站在衙门外的广场上,绍谦高举告示,世纬激动陈辞:


    “各位!我和裴绍谦,亲眼看到这个悲剧的发生,却没有力量阻止!一个活泼可爱的孩子,就这样被撞成重伤,现在正躺在扬州医院里,奄奄一息!各位,谁无姐妹,谁无子女?当我们的孩子,这样惨遭意外,谁能不痛?撞车当时,孩子血流如注,我们一群人在后面追着叫着,这个魏一鸣,他居然加速逃走!这个人是人还不是人?有丝毫良知吗?他还是我们的父母官呢!各位请看,那辆车,”世纬用手一指,怒吼着,“就是凶车!”


    此时,魏一鸣已带着手下,走了过来。绍谦立刻用手一指他,接着怒吼:


    “这个人,就是凶手!”


    “给我把这两个造谣生事的乱党给抓起来!”魏一鸣大声说。“乱贴告示,诬陷忠良,再加上妖言惑众,你们两个是不要命了!上去!”


    几个卫兵,拿着枪冲了上来。绍谦豁出去了,拳打脚踢,和几个卫兵打成一团。世纬一边抵抗,一边嚷着说:


    “魏一鸣,你不要仗着有钱有势,作威作福!我告诉你,国家还有法律在,我要到警察厅去告你!”


    “不用了,警察厅长亲自来了!”魏一鸣冷笑着,回头招呼。


    “于厅长!就是这两个人,八成想叛乱!”


    警察卫兵蜂拥而上,绍谦纵有满身功夫,但是,到底寡不敌众。那些围观的老百姓,看到又是警察又是卫兵,都纷纷走避。混乱中,有个卫兵朝空放了一枪,这一枪,把剩下的一些群众也都惊散了。


    绍谦和世纬两个,就这样被关进了牢里。


    第十五章


    其实,魏一鸣心里并不安宁。


    撞到小草,实在是个大大的意外,加速逃逸,实在是因为心慌意乱。“玩车”也玩了好多年了,从来没有撞过人,就不知道怎么会如此倒楣?扬州条条大路哪一条不好走,偏偏要去经过立志小学?撞车以后,裴绍谦、何世纬的陆续出现,使他在惊怔恐慌之余,只想保护自己。一旦咬定没有撞人,谎言就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。但是,在内心深处,他也有良知,也有犯罪感,尤其在他面对自己那仅有六岁的女儿小洁时,他也会想到小草,而感到胆战心惊,冷汗涔涔。


    可是,他少年得志,平步青云。一生没有遭遇过这么大的奇耻大辱。又贴告示,又到税务局门口来闹,还聚众演讲……怎么会这样严重呢?不过是个乡下孩子罢了。他思前想后,也理不出头绪。家里的妻儿仆佣,都被街头的流言所伤,人心惶惶。税务局里的同僚部属,也都交头接耳,议论纷纷。这种滋味并不好受。


    把世纬等两人关进牢里,是他骑虎难下的做法。总不能让这两人毁了他的前途!但是,真正关了,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善后。何况,县长第二天就来找他,委婉地说:


    “那何世纬是北方人,毕业于北大,和裴绍谦两人毛遂自荐,要管理立志小学。这所小学,荒废已久,幸亏有他们两个,才上了轨道。所以,他们很得一般地方父老的尊重。再加上,那傅家和裴家,都是扬州的望族……这件事,虽然你受了委屈,恐怕还是息事宁人比较好!”


    息事宁人,他也想息事宁人,甚至破财消灾都好。但,他却不知道怎样收拾这一团乱麻。只知道绍谦和世纬这两个人实在太可恶,无论如何要给他们一点教训,让他们了解,和他魏一鸣斗法,不啻是鸡蛋碰石头。


    于是,绍谦和世纬就在牢中,随你怎么吼叫怒骂,就是没有人来理睬。傅家和裴家两个老爷子,随你怎么奔走,也无法营救二人。


    这天,魏一鸣下了班,走出税务局,走到自己的大轿车旁边,他看到一个非常素净的少女,手里捧着一大沓绣花旗袍料,站在车边等他。


    “魏局长,”少女出示着衣料。“我是裁缝店里的桂香,这是你太太订的衣料,她说绣好了之后,要我搭你的便车,给她送去选。今儿个总算赶出来了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他看了一眼那绣花缎子,确实绣得非常精细。魏一鸣这人,在这世界上最爱的有两个人,一是妻子韵秋,二是女儿小洁。他不疑有他,简短地说:“上车吧!”


    魏一鸣坐上驾驶座,少女坐在他旁边,静悄悄不发一语。


    车子开到半路,经过一片荒林,身边的少女忽然说:


    “我的名字不叫桂香,我叫青青!”


    话声才落,青青已掀开布料,举起一把预藏的短刀,对着魏一鸣当胸刺来。这一下太意外了,魏一鸣本能地伸出右臂去一挡,“嗤”的一声,刀刃划破衣服,直刺入胳臂里面。魏一鸣痛叫了一声,急踩煞车。车轮发出尖锐的响声,车子一打横,撞上路边一棵小树,车停了。同时,青青抽刀拔刀,势如拼命,又疯狂般地向他刺来。


    “我为小草报仇,我要你替她偿命!我为世纬绍谦报仇,杀了你这个狼心狗肺……”


    魏一鸣大骇之余,已了解到情况危急。打开车门,他脚步踉跄地跌将出去,手臂上鲜血直冒,将衣袖染湿了一大片。他爬起身子,狼狈欲逃。青青持刀,从另一边门冲出来,追着他又砍又杀。他从没见过这样杀气腾腾的女子,他又惊又怒又怕,却本能地要保护自己,他反扑过去,用脚奋力一踹,正中青青前胸,青青翻跌出去,后脑勺在石头上撞了一下,立刻眼冒金星。魏一鸣见机不可失,扑上前来,用尽全力,对青青狠狠踹去。青青一连几个翻滚,手上的刀已经脱手落下,魏一鸣不放心地再补一脚,又补一脚,青青痛得整个人都缩了起来,嘴角沁出了血,发丝零乱,面颊被荆棘划了好多道口子,蜷缩在那儿,动弹不得。


    “哈!”魏一鸣惊吓过度,瞪圆眼睛,不可思议地注视着青青。


    “你疯了!拿了刀子来刺杀我?你不知道杀人要偿命的吗?”


    “是!”青青恨恨地说,“杀人要偿命,所以我来杀了你,给我的小草偿命!我杀不掉你没关系,我们还有人,一个接一个,会不停地找你,不停地杀你,直到把你杀掉为止!”


    说着,青青摸到身边的一块石头,她突然抄起石头,对魏一鸣砸了过去。魏一鸣骇然变色,没料到她在这种情况下,还有力量反击,他连躲都来不及,石头砸上了他的肩膀。这一下,他怒发如狂了。扑上前去,他抓住青青,开始拳打脚踢。他疯狂般地揍着她,嘴里疯狂般地嚷着:


    “你们有完没完?有完没完……”


    “没完!我们永远没完没了!”青青已鼻青脸肿,却仍凄厉地喊着,“就算你打死我,我做鬼也来找你,我在地底下会了小草,我们一个大鬼,一个小鬼缠住你,跟你算总账……”


    他双手抓起她的脑袋,用力往地上砸去。青青再也支持不住,昏了过去。


    魏一鸣站直了身子,喘息地、不相信地死瞪着青青。半晌,才醒悟过来,撕下衬衫下摆,去裹住手臂上的伤口。他对自己喃喃地说:


    “要冷静!要冷静!你不是撞了一个孩子,你是撞了一群疯子!”走上前去,他把已人事不知的青青抓起来,找了根绳子牢牢捆住,塞进车子里。就这样,青青也被关进了牢里。


    这一天,魏一鸣家的女佣金嫂,匆匆忙忙地奔进卧室,去找魏一鸣的妻子韵秋。


    “太太!太太!”她气极败坏地说,“有个观音菩萨,带着一群孩子,站在咱们家的对面街上。全体一句话也不说,只是看着咱们的房子,好奇怪啊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观音菩萨?”韵秋大吃一惊地问。这些日子,她真是饱受惊吓,先是有人满街贴告示,攻击她的丈夫。然后,魏一鸣又受了伤回来,虽然魏一鸣口口声声说,这只是一个误会,伤也只是小伤,找医生上了药,包扎过已没事了。但是,韵秋凭直觉,凭多年的夫妻生活,就知道不对劲。她也问过魏一鸣关于小草的事,魏一鸣矢口否认,连称是树敌太多,被人恶意中伤。韵秋是个很娴淑、很正直的女人,她相信她的丈夫。“为什么是观音菩萨?”她不解地问金嫂。


    “真的是观音呀!”金嫂吓得直打哆嗦。“她穿着一身白衣服,手里拿着净瓶和杨枝……站在那里动也不动。太太,你快去看看呀!”


    韵秋奔了出去。


    于是,她看到石榴和立志小学的众小孩。


    石榴穿着她的观音服装,手里拿着净瓶和杨枝,一脸的肃穆和庄重,满眼睛的悲切和沉痛。她静静地站着,众小孩围绕着她。也静静地站着。所有人的眼光,都落到韵秋的脸上,这些眼光,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力量,是控诉,是审判。


    韵秋不寒而栗,胆战心惊。她走上前去,看着石榴,震动地问:


    “这位姑娘,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年年扮观音,虔诚礼佛!”石榴开了口,声音镇定,清晰。却有庙堂钟磐般的铿锵。“我今天穿了菩萨的衣裳,绝不敢有半点亵渎了菩萨!我以佛祖的名义发誓,今天所言,句句属实!魏太太,你的丈夫,在十二天前,开车撞伤了小草,我和我身后所有的孩子,都亲眼目睹!这件事情演变到现在,是小草躺在医院里,只剩一口气在。我们还有三个大人,都被魏局长捕捉下狱。魏太太……”她顿了顿,双目澄明如秋水,紧紧地盯着她。“举头三尺有神明,善恶到头终有报!你也有孩子,你也希望她平安,如果她遭遇了什么事,你也会痛不欲生!你和魏局长是夫妻,他有没有撞伤小草,你心里自然明白。现在,你肯不肯跟我去扬州医院,见见那个小草?”


    韵秋像是被催眠了,她身不由己地跟着石榴到医院,看到了那浑身是伤,奄奄一息的小草。也见到了守在床边,泪眼婆娑的瞎婆婆静芝。静芝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,声音凄厉如刀地直刺进她内心深处去:


    “你们已经把小草弄成这样,怎么还要把我儿子和媳妇儿关起来?难道你们没有心,没有感情,没有子女吗?难道你们不怕天网恢恢,疏而不漏吗?”


    韵秋逃出了那家医院。找到魏一鸣,她抓着他,摇着他。一面哭着,一面悲切地喊:


    “放掉他们!你快放掉他们!无论他们做了什么,都是因为你的错!你撞了那孩子,我知道你撞了那孩子!你把人家孩子弄得那么惨,你还不肯承认……这样子的你,对我来说太陌生了!你……快放掉那三个人,为小洁积点阴德吧!”


    喊完了,她冲进卧室,拿箱子,装行李。魏一鸣追了进来,苍白着脸说:


    “你要干什么?”


    “我带着小洁离开你!”


    “不!”他痛喊着,“在我这样四面楚歌的时候,你们怎么能够离开我?好好好,我放了他们,我去对他们道歉,我赔偿他们……只要你不离开我,我做什么都可以!”


    他冲进警察厅,立刻释放了三人。


    当世纬、青青、绍谦、石榴和傅家众人,大家再重逢时,简直是恍如隔世。世纬见青青浑身是伤,鼻青脸肿,真是怜惜已极。


    他不相信地看着她,又惊又佩又痛地说:


    “你一个弱女子,居然敢拿刀去对付魏一鸣,你到底心里是怎么想的呢?”


    “我想跟他同归于尽!”青青说。


    “啊!还好你没成功!”世纬握住了青青的手。“他不值得你去送命!他不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去送命……”他抬眼看着众人。“你们相信吗?他承认了,他道歉了,当他面对我和绍谦,又掉眼泪又扯头发,说他是鬼迷心窍的时候,我忽然觉得他很可怜!一个有那么大车子,那么大事业的男人,不敢面对自己的错误,犯了错却想逃跑……他实在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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