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夏磊一时想不起来了,刀娃拼命鼓掌催促,夏磊想了想,冲口而出:


    “爬墙虎是秋天的花!”


    刀娃和塞薇相对注视,刀娃惊讶地说:


    “爬墙虎?”接着,姐弟二人同时嚷出声,“植物系的,错不了!”就相视大笑。


    夏磊也大笑了。塞薇故意改词,要刁难夏磊了:


    “什么花是‘四季’的花?”


    夏磊眼珠一转,不慌不忙地接口:


    “塞薇花是四季的花!”


    塞薇一怔,盯着夏磊看,脸红了。刀娃看看塞薇,又看看夏磊,不知道为什么,乐得合不了嘴。小船在一唱一和中,缓缓地靠了岸,刀娃一溜烟就上岸去了。把整个静悄悄的碧野平湖,青山绿水,全留给了塞薇和夏磊。


    塞薇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夏磊,夏磊对这样的眼光十分熟悉,他心中蓦然抽痛,痛得眉头紧锁,他掉头去看远处的云天,云天深处,有另一个女孩的脸,他低头去看洱海的水,水中也有相同的脸。欢乐一下子就离他远去,他低喃地脱口轻呼:


    “梦凡!”


    塞薇的笑容隐去,她困惑地注视着夏磊,因夏磊的忧郁而忧郁了。


    36


    梦凡


    这年的夏天,梦华和天蓝结婚了。


    婚礼盛大而隆重,整整热闹了好几天。康家车水马龙,贺客盈门,家中摆了流水席,又请来最好的京戏班子,连唱了好多天的戏。康秉谦自从心眉死了,夏磊走了,就郁郁寡欢,直到梦华的婚礼,这才重新展开了欢颜。


    喜气是有传染性的,这一阵子,连银妞、翠妞、胡嬷嬷都高高兴兴,人人见面,都互道恭喜。但是,梦凡的笑容却越来越少,冠盖满京华,斯人独憔悴。她和天白的婚期,仍然迟迟未定。


    天白已经留在学校,当了助教。梦华和天蓝结婚后,他到康家来的次数更多了,见到梦凡,他总是用最好的态度,最大的涵养,很温柔地问一句:


    “梦凡,你还要我等多久呢?”


    梦凡低头不语,心中辗转呼唤:夏磊,夏磊,你在何方?一去经年,杳无音讯。夏磊,夏磊,你太无情!
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”天白深深地注视着她。“夏磊说不定已经结婚生子了!”


    她震动地微颤了一下,依旧低头不语。


    “好吧!”天白忍耐地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“我说过,我会等你,哪怕你要我等你十年、二十年、一百年……我都会等你!我不催你,但是,请你偶尔也为我想想,好吗?我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!你是不是预备让我们的青春,就浪费在等待上面呢?”


    “天白,你……你不要在我身上……”她想说,“继续浪费下去了!”但她却说不出口。天白很快地做了个阻止的手势:


    “算了算了!别说!我收回刚刚那些话。梦凡!”他又叹了口长气,“当你准备好了,要做我的新娘的时候,请通知我!”


    梦凡始终没有通知他,转眼间,秋天来了。


    这天,一封来自云南的信,翻山越岭,终于落到了天白手中。天白接信,欢喜欲狂。飞奔到康家,叫出梦凡、梦华、天蓝、康秉谦……大家的头挤在一块儿,抢着看,抢着读,每个人都热泪盈眶,激动莫名。


    这封信是这样写的:


    亲爱的天白和梦凡:


    我想,在我终于提笔写信的这一刻,你们大概早已成亲,说不定已经有了小天白或小梦凡了!算算日子,别后至今,已经一年八个月零三天了!瞧,我真是一日又一日计算着的!


    自从别后,我没有一天忘记过你们,没有一天不在心里对你们祝福千遍万遍,只是我的行踪无定,始终过着飘泊的日子,所以,也无法定下心来,写信报平安。我离开北京后,先回到东北,看过颓圯倾斜的小木屋,祭过荒烟蔓草的祖坟,也一步步踩过童年的足迹,心中的感触,真非笔墨所能形容,接着,我漂流过大江南北,穿越过无数的大城小镇,终于,终于,我在遥远的云南,一个历史悠久、民风淳朴的小古城——大理,停驻了我的脚步。


    大理,就是唐朝的南诏国,也是“勒墨”族的族人聚居之处,“勒墨”是汉人给他们的名称,事实上,他们自称为“白族”。白族和大理,是一切自然之美的总和!有原始的纯真,有古典的浪漫,我几乎是一到这儿,就为它深深地悸动了!我终于找到了失去的自我,也重新找回生活的目标和生存的价值!天白和梦凡,请你们为我放心,请转告干爹,我那么感激他,给了我教育,让我变成一个有用之身,来为其他的人奉献!我真的感激不尽,回忆我这一生,从东北到北京,由北京到云南,这条路走得实在稀奇——我不能不相信,冥冥中自有神灵的安排!


    目前,我寄居于族长家中,以我多年所学的医理药材和知识,为白族人治病解纷,也经常和他们的“赛波”(汉人称他为“巫师”)辩论斗法,闲暇时,捕鱼打猎,秋收冬藏。这种生活,似乎回到了我十岁以前,只是,童年的我隐居于荒野,难免孤独。现在的我,生活在人群之中,却难免寂寞!是的,寂寞皆因思念而起!思念在北京的每一个亲人,思念你们!


    曾经午夜梦回,狂呼着你们的名字醒来,对着一盏孤灯,久久不能自己。也曾经在酒醉以后,满山遍野,去搜寻你们的身影,徒然让一野的山风,嘲笑自己的颠狂。总之,想你们,非常非常想你们!这种思念,不知何时能了?想我等这样“有缘”,当也不是“无分”之人!有生之年,盼有再见之日!天白、梦凡,千析珍重!并愿干爹干娘身体健康,梦华、天蓝万事如意!


    夏磊敬书,一九二一年七月于云南大理


    梦凡看完了信,一转身,她奔出了大厅,奔向回廊,奔进后院,奔出后门,她直奔向树林和旷野。满屋子的人怔着,只有天白,他匆匆丢下一句:


    “我找她去!”


    就跟着奔了出去。


    梦凡穿过树林,穿过旷野,毫不迟疑地奔向望夫崖。到了崖下,她循着旧时足迹,一直爬到了崖顶,站在那儿,她迎风而立,举目远眺。远山远树,平畴绿野,天地之大,像是无边无际。


    她对着那视线的尽头,伸展着手臂,仰首高呼:


    “夏磊!我终于知道你在何方了!大理在天边也好,在地角也好,夏——磊!我来了!”


    随后追上来的天白,带着无比的震撼,听着梦凡挖自肺腑的呼叫。他怔着,被这样强烈而不移的爱情震慑住了。他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梦凡。


    梦凡一转身,发现了天白。她的眸子闪亮,面颊嫣红,嘴唇湿润,语气铿锵,所有的生命力,青春,希望……全如同一股生命之泉,随着夏磊的来信,注入了她的体内。她冲上前,抓住天白,激动,坚决,而热烈地说:


    “天白,我只有辜负你了!我要去找夏磊!你瞧!”她用力拍拍身后的石崖。“这是‘望夫崖’!古时候的女人,只能被动地等待,所以把自己变成了石头!现在,时代已经不同了!我不要当一块巨石,我要找他去!我要追他去!”


    天白定定地看着梦凡,他看到的,是比望夫崖传说中那个女人,更加坚定不移的意志。忽然间,他觉得那块崖石很渺小,而梦凡,却变得无比无比的高大。


    “这是一条漫长的路,”他沉稳地,不疾不徐地说,“总该有人陪你走这一趟!当年,夏磊把你交给了我。如今,不把你亲自送到夏磊身边,我是无法安心的!也罢,”他下定决心地说,“我们就去一趟大理!”


    梦凡眼中,闪耀着比阳光更加灿烂的光芒,这光芒如此璀燦,使她整个脸庞,都绽放着无比的美丽。


    这美丽——天白终于明白了这美丽是属于夏磊的。


    37


    望夫云


    这年冬天,夏磊来到大理,已经整整一年了。他有了自己的小屋,自己的小院,自己的照壁,自己的渔船,自己的猎具……他几乎完全变成一个白族人了。


    他和白族人变得密不可分了。当他建造自己的小屋时,塞薇全家和白族人都参加了工作行列,大家帮他和泥砌砖,雕刻门楼。当他造自己的小船时,全白族人帮他伐木造船,还为他的船行了下水典礼。塞薇为他织了渔网,刀娃送来全套的钓具。赛波为表示对他的拜服,送来弓箭猎具,欢迎这位“本主神”长驻于此。关于“本主神”这个称呼,他和白族人间已经有理说不清,越说越糊涂。尤其,当他有一次,力克白族人的迷信,救下了一对初生的双胞胎婴儿——白族认为生双胞胎是得罪了天神,必须把两个孩子全部处死,否则会天降大难,全村都会遭殃。夏磊用自己的生命力保婴儿无害,大家因为他是本主神而将信将疑。孩子留了下来,几个月过去,小孩活泼健康,全村融融乐乐,风调雨顺。婴儿的父母对夏磊感激涕零,在家里竖上他的“本主神神位”,早晚膜拜,赛波心服口服,一心一意想和“本主神”学法术。这“本主神”的“法力”,更是一传十,十传百,远近闻名。


    夏磊知道,要破除白族的迷信,不是一朝一日的事,他不急,有的是时间。他开始教白族人认字,开始灌输他们医学的知识,开始把自己植物系所学的科学方法,用在畜牧和种植上。收获十分缓慢,但是,却看得出成效。白族人对他,更加喜爱和敬佩了。最怕的事,是“本主神”有朝一日,会弃他们而去。最关心的事,是“本主神”一直没有一位“本主神娘娘”。白族的姑娘都能歌善舞,长于表现自己。也常常把“绣荷包”偷偷送给夏磊,只是,这位本主神不知怎地,就是不解风情。塞薇长侍于夏磊左右,似乎也无法占据他的心灵。


    然后有这么一天,他们在洱海捕鱼,忽然间,天上风卷云涌,出现了一片低压的云层,把阳光都遮住了。塞薇抬头看着,清清楚楚地说:


    “你瞧!那是望夫云!”
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你说什么?”夏磊太震动了,从船上站了起来,瞪视着塞薇。“你再说一遍!”


    “望夫云啊!”塞薇大惑不解地看夏磊,不明白他何以如此激动。她伸手指指天空。“这种云,就是我们大理最著名的‘望夫云’啊!”


    “望夫云?”夏磊惊怔无比。“为什么叫望夫云?”


    “那片云,是一个女人变的!”塞薇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,不慌不忙地解释。“每当望夫云出现的时候,就要刮大风了。风会把洱海的水吹开,露出里面的石骡子!因为,那个石骡子,是女人的丈夫!”


    夏磊呆呆看着塞薇,神思飘忽。


    “这故事发生在一千多年以前,那个女人,是南诏王的公主。”塞薇继续说,“公主自幼配给一个将军。可是,她却爱上了苍山十九峰里的一个猎人,不顾家里的反对,和猎人结为夫妻,住在山洞里面。南诏王气极了,就请来法师作法,把猎人打落到洱海里面,变成一块石头,我们称它为石骡子!猎人变成石头,公主忧伤成疾,就死在山洞里,死后,化为一朵云彩,冲到洱海顶上,引起狂风,吹开洱海,直到看见石骡子为止!这就是我们家喻户晓的‘望夫云’!”


    夏磊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天,再看洱海,又抬头看天,太激动了,情不自禁,大跨步在船中迈起步来:


    “我以为我已经从望夫崖逃出来了!怎么还会有望夫云昵!怎么会呢……”


    “喂喂!”塞薇大叫,“你不要乱动呀,船要翻了!真的,船要翻了……”


    说时迟,那时快,船真的翻了。夏磊和塞薇双双落水,连船上拴着的一串鱼,也跟着回归洱海。幸好塞薇熟知水性,把夏磊连拖带拉,弄上岸来,两人湿淋淋地滴着水,冷得牙齿和牙齿打战。塞薇瞪着夏磊的狼狈相,突然忍不住大笑起来:


    “原来,本主神不会游泳啊!我以为,神是什么事都会做的!”


    “我跟你说了几百次了,我不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本主神!”塞薇慌忙接口说。说完,就轻快地跳开,去收集树枝,来生火取暖。


    片刻以后,他们已经在一个岩洞前面,生起了火,两人分别脱下湿衣服,在火上烤干。还好岩洞里巨石嵯峨,塞薇先隐在石后,等夏磊为她烤干了内衣,她再为夏磊烤。那是冬天,衣服不易干,烤了半天,才把内衣烤到半干。也来不及避嫌了,两人穿着半湿的、轻薄的内衣,再烤着外衣。一面烤衣服,夏磊第一次告诉了塞薇,有关望夫崖和梦凡的故事。塞薇用心地听,眼眶里盛满了泪。


    “现在,我才知道,梦凡两个字的意思!”她感动得声音哽咽。突然间,热情迸发,她伸出手去,紧紧握住了夏磊的手,热烈地说,“你的望夫崖,远远在北方,你现在在南方了,离那边好远好远,是不是?不要再去想了,不要再伤心了……我……我唱调子给你听吧!”于是,她清脆婉转地唱了起来:


    大路就一条,


    小路也一条,


    大路小路随你挑,


    大路走到城门口,


    小路弯弯曲曲过小桥。


    过小桥,到山腰,


    大路小路并一条,


    走来走去都一样啊,


    金花倚门绣荷包。


    绣荷包,挂郎腰,
关闭
最近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