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等等我!等等我!”她喊着。
夏磊回头一看。
“慢慢走!不要怕!”他鼓励着。“其实,一点也不难,来,手给我,我拉你一把!”
梦凡仰着脸,小心翼翼地要腾出一只手给夏磊,两条腿抖得更加厉害,心里怕得要死。手才腾出来,身子就无法平衡,脚一个站不牢,直往下滑去。她尖声大叫:
“磊哥哥!”
夏磊直冲下崖,去扶住梦凡。梦凡站定,脸色吓得雪白雪白,乌黑的眼珠睁得好大好大。其实,两人都没爬上去多少。
“你摔着了没有?摔伤了没有?”夏磊忙问。
“没有!”梦凡拍着自己满衣服的灰尘,“可是,我吓死了!”她喜欢用“可是”两个字,从小,这两个字就是她的口头语。
夏磊抬头看看那崖,没爬上去,实在太遗憾了。
“下次等我一个人的时候,我再来爬!”他下决心地说。此崖,是无论如何要上去的。“我们回去吧!”
回到家里,胡嬷嬤一看到两人这一身泥,就吓了一跳。等到知道两人去爬望夫崖,就更是三魂少了两魂半。把两个孩子,拉到井边去梳洗一番,她斩钉截铁地说:
“不可以!以后绝不可以再爬了,那是个不吉祥的地方呀!有好多传说呀!”
“不吉祥?”夏磊更好奇了。“为什么不吉祥?有什么传说呢?”
“传说……传说很久很久以前,有个妇人在那山头上望她的丈夫回家,她望了好久好久,丈夫都没有回来,日子一久,她就化成一块石头了,就站在那崖上!”
两个孩子有点迷糊,可是觉得这故事挺好听的。
“后来,更可怕的是,有很多情人都选那个地方殉情,还有些女人,失去了丈夫,或者有什么不如意,就会爬到那崖上去寻个了断!”
“拘情?什么是殉情?”梦凡问,“什么是了断?”
“就是想不开,往崖下面‘啪’地跳下去!”
“跳?”夏磊佩服得五体投地,“这么厉害?”
“厉害?”胡嬷嬷瞪了夏磊一眼,“撞到地上就死翘翘了!历年以来,跳崖的人就没一个救活!所以啊,那个地方全是孤魂野鬼呀!你们两个给我记着,再也不许去爬那个望夫崖!”
夏磊听着,觉得那高耸入云的望夫崖,更加地神秘,更加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了。
总有一天,他会爬上去的。他非常确信这一点。
7
出走
还没等到他再爬望夫崖,他就离开康家,毅然出走了。
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:
那天一早,夏磊像往常般去马厩刷马,一到马厩,就发现,追风不见了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他喊着,叫着,满后院找着,康家的几个忠仆,康勤、康忠、康福、老李全出动了,帮忙找小马。后门拴得好好的,边门也拴得好好的,大门也拴得好好的……追风就是这样不翼而飞。
“追风不见了!追风不见了!追风不见了!”夏磊哭着,叫着,好几重的院落,他一重重地奔来奔去,悲切万状。康秉谦、咏晴,心眉、银妞、翠妞、胡嬷嬷、小梦凡……全跟着一起乱。只有梦华,站在花园当中的大槐树下,背着双手,好整以睱地说:
“追风走了,已经走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了,不会回来了!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康秉谦惊问着。
“因为是我把它放走的!”梦华不慌不忙地说,“昨天半夜里,我就打开后门,把它赶到树林里,它起先不肯走,我就一直吼它,骂它……它后来就飞快地跑掉了!”
“什么?”康秉谦大叫,“你放掉它?你为什么这样做?”
“因为我恨死那个小野人了!”梦华坦率地挺着胸膛。“凭什么他有小马,我没有小马?”
“你……”康秉谦气得浑身发抖,话都说不出来,“你……这个混账东西!”他终于大吼出声,冲过去,一把抓起了梦华,往大厅里拖去。“康忠,给我拿家法来!我不好好教训他,我今天就不姓康!”
“老爷呀!手下留情呀!”咏晴悲呼着,“他年纪小,不懂事呀……”
“是啊!是啊!”心眉也跑过去,扯康秉谦的衣袖,“咱们家就这么一个男丁呀,别打坏了他……”
“老爷啊,息怒呀!”银妞喊。
“老爷啊,千万别动家法啊……”
一时间,喊声、叫声、求声,梦华的哭声,康秉谦的责骂声……乱成了一团,全体的人都涌进了大厅。接着,鞭打的声音重重地传出来,梦华尖声地哭叫,康秉谦狂怒地吼骂:
“你这样不仁不义,没有爱心,没有仁慈……我简直白养了你,白疼了你!我打死你……”
“娘!娘!娘!”梦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,“救我!救我!娘!痛死了!娘……”
“秉谦啊!”咏晴逼急了,流着泪喊出一句,“为了别人家的孩子,你硬要打死自己的孩子吗?”
夏磊看着,听着,心中乱糟糟地痛楚着。他抬头看那雕梁画栋的楼台亭图,低头再看那花团锦簇的重重庭院,感到这一切一切,都不是自己的。自己的世界,在东北的荒漠上,在东北的雪原里。那天的纷乱,终于平息。梦华挨了一顿打,全世界的人都去安慰梦华。康秉谦去祠堂里,对着祖宗牌位生气。夏磊独自打开后门,去树林里,旷野里,呼唤着追风的名字。
“追风!你在哪里?追风!你回来哦!追风!追风!追风!你在哪里?”
他把手圈在嘴上,极力呼唤。唤了片刻,觉得有人追随着自己,他回头一看,小梦凡屏着气站在他身后,用手指着前面的枫树林:
“磊……磊……磊哥哥,”她快乐得颤抖起来,“它来了!追风,它,它,它回来了!”
他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,果然,追风正扬着四蹄,缓缓奔来,它那漂亮的马尾,在风中平举,马尾的毛,在阳光中闪耀着千丝万丝的光芒!太美了!他的追风!太美了!他狂喜地奔过去,狂喜地抱住了追风的头,狂喜地把面孔埋在追风的鬃毛里,狂喜地喃喃呼唤:
“追风,哦,追风!追风!追风……”
小梦凡站在旁边,不知怎地,竟流了一脸的泪。
追风找回来了,梦华也受过了处罚,一场风波,应该就此为止。可是,午夜梦回,夏磊坐在床沿上呆呆地想,毕竟自己不是康家的孩子,毕竟是个小野人!回东北去!他的念头又强烈地滋生了;现在有追风了!骑上追风,走啊走啊走……总有一天,会走到东北的!他悄悄起身,找着要带的东西,把父亲留下的笛子系在腰间,梦凡送的陀螺塞入口袋,够了!其他都不是自己的东西。他留了一张条子,写着:
干爹,谢谢你给我的小马。你的家很好,可是,不是我的家,我走了!
打开后门,骑上追风,他真的走了。
8
天白
在夏磊童年的记忆中,这一趟“出走”,实在不太好玩。
东北,应该在东边偏北,夏磊从小受过方向的训练,所以,他选了东边偏北的方向。这个方向有小河,涉过小河,是大片的杂树林,越过杂树林,是一片荒烟乱草。夏磊骑着追风,在草长及膝的荆棘丛中,走得好不辛苦。似乎走了一百年,也没走出这片乱草。夏磊的衣服划破了,手臂上,腿上,全被荆棘刺出血痕。太阳越来越大,然后就往西方坠落。他饥肠辘辘,饿得头晕眼花。而追风,却越来越不合作了。
记忆中,他最初是骑着追风走,然后追风不肯走了,他只好下马,搂着追风走。走了一段,追风又不肯走了,他只好拉着追风走,拉了一段,那追风开始和他拔河,随便他怎么拉,它就是站在草丛中动也不动。
“追风!”夏磊喘吁吁地站着,满头满脸,又是泥又是汗又是杂草。“我知道你很累了,我也很累了!你还有草吃,已经比我强了!我现在饿得肚子叽哩咕噜叫,你知不知道?我拉不动你了,请你自己抬起脚来,上路吧!我们这样走走停停,走到东北,要走几年呢?追风!求求你,快走吧!”
追风一抬头,昂首长嘶,好像在抗议什么。四只脚赖在地上,没一只肯动。夏磊没辙了,开始去推马屁股,推了半天也推不动,夏磊一气,双手握着拳,冲到马鼻子前去大吼大叫:
“你跟我耍个性啊?闹脾气啊?你喜欢康家马厩里的干草堆,是不是?我也喜欢啊!可是,那是人家康家的地方,康家的草堆啊!你属于山野,我也是啊!走啊!追风!你不要让我瞧不起你啊……”
追风又昂首长嘶了一声,忽然间,在夏磊措手不及之下,撒开四蹄,说跑就跑,速度之快,如箭离弦。就这么冲出去了。
夏磊大惊失色,追着马儿就跑,边跑边嚷:
“你想累死我!追风,你等等我呀!你有四条腿,我只有两条腿呀……”
追风充耳不闻,只是往前狂奔。夏磊什么都顾不得了。草啦、树啦、石头啦、藤啦、荆棘啦……全顾不到了,一脚高一脚低地追着马狂追。追出了这片荒草,追进了一片大松林,追出了松林,眼前忽然出现一条石板路,追风“踢哒踢哒”沿着石板路跑得潇洒之至,夏磊埋着头追得辛辛苦苦。就在这时,一阵马蹄杂沓之声,还有人声吆喝,追风又不知为何急声长鸣,夏磊一惊抬头,忽然看见一辆好大的马车,由两匹大马驾着,迎面撞了过来。夏磊这一惊非同小可,他大喊着说:
“追风!小心呀!”
追风毕竟是匹马儿,就那样一跃一闪,已经飞身躲过。而夏磊,却一头撞在马车车轴上,在许多人的惊呼尖叫中,摔倒在地,失去了知觉。
夏磊大约只昏过去一盏茶的时间,就清醒了过来。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躺在马车里,车中,有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,和一位气概轩昂的男子,正焦灼地研究着自己。在他们身边,有个年约五六岁的小女孩儿,和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男孩子。
“娘!娘!”小女孩儿嚷着,“他的头在流血,他死了?是不是?他死了!”
“别叫别叫!”男孩子说,“他没死!他醒了!”
“哎哟!真的醒了!大概没事,”那女人着急地仆着身子,摸他的头发,用小手绢去擦拭那伤口,“快快!”她回头说,“千里,咱们赶快走,要车夫驾快一点,不管是谁家的孩子,我们先到了康家再说!”
“对!”那男子应着,“到了康家,秉谦兄和康勤都通医理,可以先给他治疗一下!”他伸头就对车外喊:
“阿强!快驾车!小心点别再撞着人!”
“是!”
车子辘辘而动。夏磊惊愕极了,怎么,走了一整天,现在又要被带回康家了?难道自己根本没离开康家的范围吗?难道追风的脚程那么慢?追风!一想到追风,他全慌了,赶紧抬起身子,他直往车窗外看:
“追……风!”他衰弱地喊着,头上好痛,手臂也痛,才支起身子,就又跌回车垫里。“追风!”他呻吟着,“追风……”
“停车!停车!”那男孩子大声喊。
车子戛然而停,男孩急忙对他仆过来:
“你说什么?”他问。
“追……风!”
“追风?”男孩侧着头想了想,又对车窗外望去,忽然一击掌,恍然大悟地说,“你的马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