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梦凡,梦凡,梦凡……”


    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呢?怎么这样割舍不下,进退失据呢?怎么把自己捆死在一座崖上呢?怎么为一个名字这样魂牵梦萦呢?怎么会?怎么会?怎么会……


    2


    父亲


    时间追溯到十二年前。


    那年,夏磊还没有满十岁。


    在东北那原始的山林里,夏磊也曾有过无忧无虑的童年。跟着父亲夏牧云,他们生活在山与雪之间,过着与文明社会完全隔绝的岁月。虽然地势荒凉,日子却并不枯燥。他的生命里,有苍莽无边的山野,有一望无际的白雪,有巨大耸立的高山森林,有猎不完的野兔獐子,采不完的草药人参。最重要的,生命里有他的父亲,那么慈爱,却那么孤独的父亲!教他吹笛,教他打猎,教他求生的技能,也教他认字——在雪地上,用树枝写名字,夏磊!偶尔写句唐诗:“飘飘何所似?天地一沙鸥!”也写:“乱山残雪夜,孤独异乡人!”


    父亲的故事,夏磊从来不知道。只是,母亲的坟,就在树林里,父亲常常带着他,跪在那坟前上香默祷,每次祷告完,父亲会一脸光彩地摸摸他的头:


    “孩子,生命就是这样,要活得充实,要死而无憾!你娘跟着我离乡背井,但是,死而无憾!”父亲抬头看天空,眼睛迷蒙起来,“等我走的时候,我也会视死如归的,只是,大概不能无憾吧!”他低下头来瞅着他,“小磊,你就是我的‘憾’了!”


    他似懂非懂,却在父亲越来越瘦弱,越来越憔悴,越来越没有体力追逐野兽,翻山越岭的事实中惊怕了。父子间常年来培养出最好的默契,很多事不用说,彼此都会了解。这年,从夏天起,夏磊每天一清早就上山,疯狂地挖着找着人参,猎着野味……跑回小木屋炖着、熬着,一碗一碗地捧给父亲,却完全治不好父亲的苍白。半夜,父亲的气喘和压抑的咳声,总使他惊跳起来,无论怎么捶着揉着,父亲总是喘得上气不接下气,身子佝偻抽搐成一团。


    “死亡”就这样慢慢地迫近,精通医理的父亲显然已束手无策,年幼的夏磊满心焦灼,却完全不知如何是好。就在这时候,康秉谦闯入了他们的生活。


    那天,是一阵枪声惊动了夏磊父子。两人对看一眼,就迅速地对枪响的地方奔去。那个年代,东北的荒原里,除了冰雪野兽,还有土匪。他们奔着,脚下悄无声息。狩猎的生活,已养成行动快速而无声的技能。奔到现场附近,掩蔽在丛林和巨石之间,他们正好看到一群匪徒,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和数匹骏马,吆喝着,挥舞着马鞭,像一阵旋风般卷走,消失在山野之中。而地上,倒着三个人,全躺在血泊里。


    “小磊!快去救人!”夏牧云嚷着。


    夏磊奔向那三个人,飞快地去探三人的鼻息。两个随从般的人已然毙命,另一个穿着皮裘,戴着皮帽的人,却尚有呼吸。父子俩什么话都没说,就砍下树枝,脱下衣裳,做成了担架,把这个人迅速地抬离现场,翻过小山丘,穿过大树林,一直抬到父子俩的小木屋里。


    这个人,就是在朝廷中,官拜礼部侍郎的康大人——康秉谦。


    后来,在许许多多的岁月里,夏磊常想,康秉谦的及时出现,像是上天给父亲的礼物。大概是父亲在母亲坟前不断的默祷,终于得到了回响。命运,才安排了这样一番际遇!


    康秉谦在两个月以后,身体已完全康复。他和夏牧云在旷野中,歃血为盟,结拜为兄弟。


    那个结拜的场面,在幼年的夏磊心中,刻下了那么深刻的痕迹。那天的天空特别地蓝,雪地特别地白,高大的针叶松特别地绿,袅袅上升的一缕烟特别地清晰,香案上的苹果特别地红……康秉谦一脸正气凛然,而父亲一一夏牧云显得特别地飘逸,眼中,闪着那样虔诚热烈的光彩。


    “皇天在上,后土在下!”康秉谦朗声说。


    “天地日月为鉴!”夏牧云大声地接口。


    “我——康秉谦!”


    “我——夏牧云!”


    “在此义结金兰!”


    “拜为兄弟!”


    “从此肝胆相照!”


    “忠烈对待!”


    “至死不渝,永生不改!”


    两人对着香案,一拜,再拜,三拜。


    夏磊看得痴了。这结拜的一幕,和两人说的话,夏磊在以后的岁月里,全记得清清楚楚。结拜完了,父亲把夏磊推到康秉谦面前:


    “快跪下,叫叔叔!”


    夏磊跪下,来不及开口叫,康秉谦已正色说:


    “不叫叔叔,叫干爹吧!”


    父亲凝视康秉谦,康秉谦坦率地直视着父亲:


    “你我兄弟之间,还有什么顾虑呢?把你的牵挂,你的放心不下,全交给我吧!我们康家,世代书香,在北京有田产有房宅,人丁兴旺,我有一子一女,不在乎再多一个儿子!从今以后,我将视你子如我子,照顾你子更胜我子,你,信了我吧!”


    父亲的眼眶红了,眼睛里充泪了,掉过头来,他哑声地命令夏磊:


    “快叩拜义父!叫干爹!”


    夏磊惊觉到有什么不对了,好像这样磕下头去,就会磕掉父亲的生命似的。他心中掠过一阵尖锐的刺痛,跳起身子,他仰天大喊了一声:


    “不……”


    一面喊着,一面拔脚冲进了树林里。


    那天黄昏,父亲在山崖上找到了他。


    “小磊,我已经决定了!明天,你就跟着你干爹到北京去!”“不!”夏磊简单地回答了一个字。


    “一定要去!去看看这个京城重地,去做个读书人这些年来,爹太自私,才让你跟着我当野人!你要去学习很多东西,计划一下你的未来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!”


    “你没有说‘不’的余地!这是我的决定,你就要遵照我的决定去做!”


    “不!”


    “怎么还说‘不’?”父亲生气了。“你留在这山里有什么出息?如果我去了,谁来照顾你?”


    “如果我去了,谁来照顾你?”夏磊一急,憋着气反问了一句,脸涨红了,脖子都粗了。“我高兴在山里,是你把我生在山里的!我就要留在山里!”


    “我选择山里,是我二十五岁以后的事!等你长大到二十几岁,你再选择!现在,由不得你!你要到北京去!”


    “不!”


    “你听不听话?”


    “不!”


    “你气死我了!”父亲气得浑身发抖,气得又咳又喘。“好!好!你存心要气死我……你气死我算了……”


    “爹!”他大嚷着,心里又怕又痛,表面却又强又倔。“我走了,谁给你去采药?我走了,谁给你打野兔吃?谁给你抓野鸡呢?”


    父亲瞪了他好半晌,默默不语。


    那天夜里,父亲吊死在母亲坟前的大树上。在夏磊的枕前,他留下了一张纸条:


    小磊:爹走了!为了让你不再牵挂我,为了让你不再留恋这片山林,为了让你全心全意去展开新的生命,为了,断绝你所有的念头,爹——先走一步!你要切记,永远做你干爹的好儿子,不许辜负他的教诲!因为,他的教诲,就是爹的期望!


    夏磊看着已断气的父亲,握着父亲的留字,他简直无法相信这是事实,父亲死了!死了!死了!这件最害怕的事骤到眼前,他快要发狂了。悲痛和无助把他像潮水般淹没,他冲进树林里,跌跌撞撞地扑向树干,疯狂地用拳头捶着树,大声地哭叫了出来:“爹!我不要你死!我不要我不要!爹!你活过来!你活过来……爹……娘……”


    他哭倒在树林里,力竭声嘶。树林里的鸟雀,都被他的哭声惊飞出来。


    康秉谦取下了夏牧云的尸体,他掘了个洞,把夏牧云葬在他妻子的旁边。


    “牧云兄!现在,你就安心地去吧!再也没有人世的重担可以愁烦你了!再也没有身体的病痛可以折磨你了!而今而后,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儿子了!你——请安息吧!”


    他走过去拥住夏磊。而夏磊,扑倒在父母坟前,只是不断地,不断地哀号:


    “爹,娘!你们都不管我了?你们都不要我了?爹!娘!爹!娘……”


    他喊着喊着,喊得声音沙了,哑了,再也喊不出声音来了,他还是喊着,哑声地喊着,沙声地喊着,直到无声地喊着。


    3


    梦凡


    第一次见到梦凡,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门里。


    夏磊跟着康秉谦,一路上换车换马换轿子,走了将近一个月,才走到北京城。这一路的火车汽车马车人力车,对他全是新奇,而城市里的人来人往,车水马龙,更是见所未见,闻所未闻。但是,这些新奇的事事物物和父亲的死亡比起来,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。他在整个旅途中,都十分沉默,也从不肯喊康秉谦为“干爹”。他强硬、冷漠,咬牙忍受着内心的孤苦,把自己整个心灵,封闭在一道无形的围墙以内,不让任何人走进这道墙。


    但是,他走进了康家的围墙。


    忽然间,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幻境般的大花园里,确实让他眼花缭乱。从不知道,住宅可以拥有这么多的房间。眼前的假山、湖泊、楼台、亭阁、水榭、小桥,和那曲曲折折的长回廊,简直是不可思议的!他还没有从这份惊愕中清醒过来,就又被康家那族拥而至的人所惊呆了!一个家庭里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呢?大家从各个角落奔过来,叫老爷的叫老爷,叫大人的叫大人,叫名字的叫名字,叫爹的叫爹……一时间,站着的、跪着的、倒头就拜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。而康秉谦,却推着夏磊,不停地说:


    “小磊,这是你干娘,小磊,这是你眉姨娘,这是胡嬷嬷,这是康勤、康忠、康福……这是梦华……这是银妞、翠妞、老李……”


    夏磊还什么人都闹不清楚,就被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拥进了怀里,一阵幽幽的清香窜入鼻内,皮肤接触的是绫罗绸缎的酥软,眼光接触的是珠围翠绕的美丽,耳内听到的是慈祥无比的温柔:


    “哦!这就是我们恩公的孩子了!小磊,我是你干娘,我会好好地疼你!我会好好地怜惜你……你放心,从此你就是我们家里的少爷了!”


    夏磊三岁失去亲娘,以后就没和女性接触过,这样被拥在一个女人的怀中,真是浑身不自在。他扭动了一下肩膀,硬生生挣扎出了康太太——咏晴的怀抱。


    咏晴呆了呆,抬头看秉谦:


    “老爷啊,你平安回来就好!以后再也不要远行了!你实在把我们全家都吓得魂不守舍啊!”


    “是啊!是啊!”几百个声音在接口,“我们早烧香,晚烧香,总算把你给盼回来了!老爷啊……”


    “老爷鸿福齐天,遇难呈祥,转危为安,我们大家给老爷磕头道贺……”


    一地丫头、老妈子、家丁、仆佣、随从,全磕下头去。


    夏磊真的眼花缭乱,糊里糊涂了。


    “爹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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