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这种生活确实浪漫,连他那“使君有妇”的身份也变成了“缺陷美”。我应该满足了,可是,心底仍然酸酸涩涩,常常陷入突然的痛楚里。还好,我还有我的写作,那个时期,我的作品中总有自我的影子,《浪花》里的秦雨秋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这种浪漫情怀,有一天,终于被打碎了。
那天,电话铃响,我拿起听筒,对方是个陌生女人的声音:
“你是琼瑶吗?”
“是。请问……”
我的话还没说完,对方立即像开机关枪一样,噼哩啪啦地吼出一大篇话来:
“你这个臭女人、烂女人、骚女人、烂货!你连婊子都不如!全天下的男人死绝了?你一定要去勾引别人的丈夫!你他妈的不要脸,王八蛋……”
这一大串话里,还夹着我写不出来的字眼,必须用xX来代替的字眼。这个电话震碎了我所有的诗情画意和浪漫情怀。我呆呆地听,对方像流水般不断地骂,我挂断了电话,浑身冷颤。电话刚挂断,铃声再响,我拿起来,又是那个女人,噼哩啪啦,她继续大吼大叫,我再挂断电话,铃声又响……就这样,这个疯女人在一天之内,给我打了上百个电话。那时,我有一对美国朋友,白志昂夫妇和我相知甚深。白志昂在台湾学中文,常常待在我家里。看到我整天接这个电话,他气极了,气得对我大吼大叫:
“琼瑶!骂回去啊!她骂你什么,你骂她什么!你为什么要拿着听筒,受这种侮辱!你骂啊!你也骂啊……”
我握着听筒,想骂,却结结巴巴地一个字也骂不出。原来我从小到大,就没有受过“骂人”的教育,我骂不出口,颓然地挂上电话,泪水已落下。
鑫涛来看我时,我已哭得双目红肿,白志昂正拿着电话听筒,用他那不纯熟的中文,和那个陌生女人对骂。这真是奇怪的场面,白志昂学到了所有他在学校里学不到的“中文”,他努力地运用,仍然前言不对后语,骂得稀奇古怪。鑫涛抢过了听筒,只听了几句话,他就一把扯断了电话线。
第二天,鑫涛让电话公司给我装了新的电话,换掉了旧的号码。那骂人电话再也打不进来了,可是,我那种诗情画意的浪漫情怀也没有了,欢乐的感觉也没有了,连“被爱”的感觉都麻木了。只觉得自己又像少女时期一样,掉进了一口冰冷的深井,说有多无助,就有多无助。
鑫涛气冲冲地去査打电话的人,回来告诉我,那是个乱管闲事的无聊分子。我悲哀地摇摇头,那是谁都没关系,她最起码,也代表了一种心声。我对鑫涛哀伤地说:
“保护我,让我远离伤害。要不然就放掉我,让我自生自灭!”
“没有保护好你,是我的错!”鑫涛声音都哑了,“让你受这种侮辱,是我的错!要我放掉你,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!两次撞车事件,已把我们牢牢捆住!我不会放掉你,如果我真的放掉了你,那才是我们生命中真正的大错!现在,我知道我已经走到最后一步路,我必须面对选择了!你不要再伤心,让我去做我该做的事!一件早就该做的事!”
他回去了,开始和他的妻子谈判离婚,这一谈,就足足谈了八年。鑫涛的前妻温婉贤淑、美丽高贵,有传统所有的美德,相夫教子、逆来顺受。就连我的存在,她也能淡然处之。她纯静如一湖无波之水,鑫涛却强烈如燃烧的火炬。他们之间,不能协调的地方,大概也在这种区分上吧。
谈判离婚,竟谈了八年之久,这也算一项纪录吧!在这番漫长的谈判中,我居然在朋友巧意的安排下,和鑫涛的前妻恳切地谈了一次话。这又是一项创举。
那天,我们两个女人,在一位朋友的家中密谈。朋友们好意地都避开了。我望着她,那么恬静,那么端庄,即使面对的是我,她都不愠不怒、不温不火,只是静静地瞅着我。忽然间,我对她就充满了同情。这样一个无辜的女人,为鑫涛付出了她的青春、她的爱心,又为鑫涛生了三个子女,最后却莫名其妙地被判出局!这太残忍了!在那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真是千错万错,实在不该接受鑫涛的感情,实在不该卷入别人的婚姻里去!
我们相对无言了好久,才开始谈话。我们谈了很久,谈了很多,也谈得很深刻。如今,已无法把我们所谈过的话,一一记下。只记得,谈到最后,我很激动、很恳切、很真挚地对她说:
“如果你还爱他,不准备放弃他,就牢牢地守着他!他走到哪里,你跟到哪里,他可以来我家,你也可以来我家。只要你不给他机会,我就不会给他机会!无论如何,你是妻子呀!你可以名正言顺地跟着他呀!”
她看了我半天,才呐呐地说了句:
“谢谢你的成全。”
我蓦然间心中一痛,不禁惨然地笑了:
“这句话好像应该由我来说才对!你们是夫妻,已经‘全’了,不‘全’的是我呀!现在,既然你说了这句话,我也知道该怎么做了!”
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。那天鑫涛知道我们两个居然面对面谈了一下午的话,他苍白着脸,跳着脚说:
“你们不会联合起来,把我给三振出局吧!”
“不会我笑笑说,”总有一个人,会要你的。“我从上到下地看了他一遍,心中不禁叹息,他一直不是我梦寐中的翩翩美男子,但他的细腻体贴,对我的无微不至,却是我一生没遇到过的,就连我十九岁的初恋,我那老师也不曾像他这样对我察言观色,处处用尽心机。而我,我要放弃他了!彻底地放弃他了!”
二十一、衔云衔不住,筑臬筑不了
有一天,我很郑重地告诉尽涛:
“我要结婚了!”
他看了我一眼,不信任地问:
“你说什么?”
“我要结婚了!”我重复了一遍。
他盯着我,好像我在说蒙古话。
“你要和谁结婚?”好半天,他才问。
“汤。”我说。汤和我相识多年,他旅居美国,家世显赫,他本人温文尔雅,很书卷味。多年前,他就对我下过一番工夫,因为我刚离婚未久,情绪正纷乱,对他并未注意。这年,他又从美国回来,依然未婚。我的女友幼青最欣赏他,要为他介绍女朋友,我和幼青忙着给他做媒,他也满有兴趣地接受。三番两次,我和幼青陪着他见女友,他总要求我和他单独谈谈,谈清楚那位女友的身世和来龙去脉,谈着谈着,幼青不耐烦了,问:
“汤!你到底在搞些什么?”
“唉!”汤叹着气说,“你们介绍的人确实不错,可是,我爱红娘呀!”
“汤!”幼青大叫,“我是有丈夫的,不跟你开玩笑!”
“还有一位红娘呀!”汤说,微笑着,眼光深深地瞅着我。
我心中蓦地一动。总是把身边的男士当成“过客”,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位动心。因为鑫涛早已把我系住。而这次,我正想抓住点新的机会,我正想了断鑫涛所有的念头,我正想给自己找个真正的归宿……汤的及时出现,让我似乎看到了一线曙光。
于是,有两个星期,我避开鑫涛,和汤作进一步的交往,当汤离台前夕,他求婚,我考虑再三后,毅然答应了。只有这样,我可以把鑫涛还给他的妻子,退出这场残酷的游戏。
所以,鑫涛对汤已经很熟悉,当我说出汤的名字时,他的脸色就顿时惨白起来。他死死地盯着我,说:
“你不爱他。”
“可以培养的。他幽默风趣有学问,正是我喜欢的典型。”
“你离不开台湾。”
“离得开的,我照样写作,你还是我的出版人。”
“小庆不会接受他的!”
“会的!他已经带小庆出去玩过,小庆个性温和,对谁都很亲近。”他跳了起来,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。
“你不可能这样对待我!”他大声喊。
“可能的!”我安静地说,“我已经为你付出了许多岁月,离开你,我问心无愧!”
他呆住了。怔怔地站在那儿,仔细地看我,越看他越慌,越看他越急,越看他越失去了信心。他一把握住了我,忽然就激动起来:
“不行!你不可以和别人结婚!”
“为什么不可以?”我问。
“不行!你是这样一个不实际的女人,你这么任性又这么不理智。谁能了解你,像我了解你一样?谁能照顾你,像我照顾你一样?谁能欣赏你,像我欣赏你一样?不行,你跟任何人结婚,你都会枯萎!你还有好长一段人生,我绝不允许你枯萎!”
“我枯萎不枯萎,是我的事,”我固执地说,“用不着你来管!”
“那么,我呢?”他顿时失措起来。
“你会很坚强地活下去!”我说,想起乌来山头的一幕,不禁不寒而栗,“答应我,你要好好地活下去!”
“我不答应你!因为我答应不起!”他眼中蓦地涌上了泪,“全世界,我们一起走过;生和死,我们一起面对;事业上,我们相辅相成……现在,你要离我而去,你认为还能照样过日子吗?即使我答应你,也是一句谎言!现在,我只要想一想,你会和别人结婚的事实,我就心慌意乱了。如果你真去了,我不会自杀,因为那太没出息了!乌来山顶上的一幕,我答应过你,再不重犯!我会守我的诺言……但是,如果你真的舍我而去,我会万念俱灰,枯萎而死!”
“胡说!”我说着,开始哭了起来,“你威胁我,这是卑鄙的!”
“我不是威胁,我是说一件事实!既然你不相信,你就去吧!所有的后果,很快都会看到的!”
我瞪着他,忽然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。我看到一个枯萎的我,我也看到一个枯萎的他,我还看到这两个悲剧中的悲剧——他的妻儿和我的小庆——他们会跟着失去扶持,失去倚靠和爱,我顿时心中颤栗,额上冷汗涔涔了。
“不要和别人结婚!”他恳求地说,“你已经等了我这么多年,请再给我几天,不要让我们全体都毁灭!我知道这些年来你所受的委屈,请相信我会一一补偿!请求你,不要贸然决定一切。汤是好人,但他不能给你幸福,只有我,才能给你幸福!”
我抬起泪眼看他。我知道,我又完了!汤也完了!我像一只雁子,一只我自己小说中写过的雁子。我曾为那雁子写过一首歌,歌词中有这样两句话雁儿在林梢,眼前白云飘,衔云衔不住,筑巢筑不了!这几句,正是我当时的写照。其实,我这一生,在我的小说、我的歌中,都可以找到痕迹。我留下来了,没有飞走,守着我的树林,守着我残缺的梦。
一九七六年,我想到欧洲去旅行,我一个人动身,想试试自己能不能“单飞”。到了香港,住在旅馆里,先办一些事情。住到第三天,鑫涛打了个长途电话给我:
“我离婚了。”他淡淡地说。
“哦?”我淡淡地答。心里却枰然一跳。
“你一个人旅行,要处处小心,”他说,“要懂得照顾自己!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“我这儿的事情忙得不得了……”
“我知道!”我打断他,“放心吧!雁子是候鸟,飞去一定会飞回!”
挂断了电话。第二天,我飞日本,要在日本停几天,再转往欧洲。飞机到了东京机场,我下机,出机场,鑫涛站在东京机场中等我。
“让你‘单飞’,我还真不放心!”他微笑地说,“万一被只欧洲雁子给诱拐了,我岂不是功亏一篑?”
我们默默地站着,默默地注视着彼此,刹那间,两人眼中,都盈满了泪。
二十二、幸福的“声音”
一九七九年五月九日,我和鑫涛结婚了。那时,距离鑫涛离婚,已经三年。这三年,其实我过得挺潇洒自在的,家里经常高朋满座,许多朋友,在我家聊天,可以聊上一个通宵。每个人都有故事,每个人都有爱情,大家对爱情的看法各持己见,经常辩论到面红耳赤。我的朋友分两类,一类是社会菁英,像清华大学的毛高文、沈君山等。一类是作家朋友,像三毛、倪匡、古龙、赵宁等。这三年的生活,我曾有一本散文集《不曾失落的日子》,记载了一些片段。这本书后来我停止出版,想把一些没写到的故事,也写进去,让它完整。却在忙碌的生活中,一再地蹉跎下去。
说回我的结婚,那天,第一个给我们祝福的人,是我的儿子小庆,他已经十八岁,是个身材颀长的青年了!
我没有披婚纱,也没有穿礼服,只在胸襟上别了一朵兰花。我们没有举行任何仪式,只请了好友高文夫妇,在我们的结婚证书上盖了个章。再请了二十几位最好的朋友去餐厅吃饭,这些朋友,也是经常在我家畅谈终宵的人。大家一直到吃饭时,都不知道那天下午,我们才完成了结婚手续。吃到一半,有位朋友恍然大悟,跳起来说:
“什么!这是结婚喜宴吗?太意外了!你们居然结婚了!”
他奔出去,买了一大盆鲜花来,作为祝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