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当我又被“救活”以后,我快要让父母发疯了!三年里两度求死,简直是不可思议!我自己也快发疯了,生既无欢,死而何憾?为何求生不得,求死也无门呢!在我们大家都激动悲愤中,我和老师的恋情也曝光了!


    那真是一场惊天动地的大震动。当母亲知道我居然被一个四十几岁的老师所“迷惑”之后,她的愤怒像一座大火山,迸发出最强烈的火焰,把我和老师全都卷人火舌之中,几乎烧成灰烬。


    母亲把所有的责任,都归之于老师。我的落榜、我的厌世、我的自杀、我的悲观……都是这位老师一手造成!可的老师,他比我大了二十几岁,已经是“罪该万死”!他实在没有丝毫的立场和力量来为他自己辩护!他也不敢辩护,生怕保护了自己,就会伤害到我!我们的爱情,到这时急转直下,再也无法保密,已经闹得全天下皆知。我惶然失措之余,告诉母亲,我大学也不要念了,就当我死了吧,让我跟老师结婚算了!我这样一说,母亲的怒火,更加不可遏止了。


    母亲采取了最激烈的手段,她一状告到警察局,说老师“引诱未成年少女”。但是,我和老师之间,一直维持“发乎情,止乎礼”的态度,这件“控告”本身不太成立。尽管如此,我却被这举动,深深伤害了。接着,母亲又一状告到“教育部”,说老师“为人师表”,竟“诱拐学生”,师道尊严何在?“教育部”接受了这件案子,老师被解聘了。八年以来,他是最受学生爱戴及欢迎的老师,如今,身败名裂。而且,竟连容身之地都没有!


    我直到现在,对母亲当时的种种手段,仍然觉得胆战心惊,对母亲的种种措施,仍然伤痛不已。我曾经听说过,母猫为了爱护它的小猫,当它发现危险靠近时,会把小猫咬碎了吞进肚子里去。当年的我,就有这种感觉。我绝不怀疑母亲对我的爱,却感到自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,粉身碎骨了。


    有时我会想,冥冥中一定有个大力量操纵着人类的命运。一切离合悲欢,大概皆有定数。世间的事就有那么巧,我十九岁时和我的国文老师相恋,母亲十九岁时也和她的国文老师相恋。两代的遭遇,像历史的重演。所不同的,只是我的老师不该已结过婚,更不该比我大二十五年!其实,这些也都不是问题。问题在我的父母,竟不能像我的外祖父母那般洒脱。母亲此时最恨我提到她的往事,她连我的名字“两吉”的由来都不愿面对。她用一种作战的精神来对抗我的老师,我害怕了。我是个会为爱情去拼命的女孩,但,我能拼我的命,却那么害怕,会拼掉老师的命!


    那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。生命里充满了狂风暴雨、痛苦挣扎。当母亲奔波于各个不同的机构,一状又一状地告向社会当局,我的心已碎,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去应付眼前的局面。那时,台湾的法律规定,二十岁才算成年,二十岁以前都没有自主权。母亲抓住这条法律,告诉我,如果真爱他,等到二十岁以后。到了二十岁就不再管我,否则,她要利用监护权,让老师付出代价!


    老师已经付出代价了。工作没了,薪水没了,宿舍没了,朋友没了,学生也没了!短短几个月内,他什么都没了,四面八方,还涌来无数的责备,无数的轻蔑,无数的诋毁。他在这些压力下挣扎,已经挣扎得遍体鳞伤。


    我开始怕我的父母,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出些什么事。我哭着哀求他们,跪着哀求他们,匍匐于地上哀求他们……请给我们一条生路!父亲心软了,母亲就是不为所动。她义正辞严地问我:


    “真心的相爱,还怕一年的等待吗?”


    我怕!我真的怕呀!我亲眼看到,几个月之内,老师生存的世界已被完全打碎。一年,一年能发生多少事呢?


    可是,我无力扭转我的命运。老师终于在台北待不下去,他只有去南部,找一个地方隐居起来。去“舔平他浑身的伤口”。(这句话是他说的,后来,在我很多小说中都有这句话。他说:“你看过受伤的动物吗?每个受伤的动物,都会找一个隐蔽的角落,去舔平它浑身的伤口。”)老师必须要走,我们必须离别。老师对我沉痛地说:


    “请你为我勇敢地活下去,现在,你是我生命中,唯一仅有的!一年很快,一年以后,到你过二十岁生日那天,我会整天守在嘉义火车站,等你!如果你不来,我第二天再等你!我会等你一个星期!请你,一定要好好活过这一年,一定要来和我相会!让我用以后的岁月,慢慢补偿你这一年的煎熬,请你,一定要来和我相聚!”


    可怜的老师,可怜的我!


    虽然对未来毫无把握,我却答应了他,一年后去嘉义和他相聚。到离别那天,我太伤心了!心中隐隐明白,这样一别,可能终身难聚!我不敢看他的眼睛,不敢看他的脸,我请求他面对橱窗,背对着我。然后,我哭着跑走了。从小到大,我的境遇坎坷,我曾经有好多次,觉得自己的“心”,真的会“碎”。那天,我已不止是心碎,我奔回家里,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。我几乎不相信,我还能挨过明天,明天的明天,以及明天的明天的明天……


    几年以后(一九六三年),我把这段初恋,写成了小说,那也就是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《窗外》。书中从第一章到第十四章,都很真实。我的家庭背景,也很真实,只是把两个弟弟,合并成了一个人,以免人物太复杂。十四章以后的情节,和我的真实人生,就大有出入了。所以,看过《窗外》一书的人,一定能了解我这段初恋的经过,和它带给我的伤痛。


    五、二十岁


    从十九岁到二十岁,这一年,对我比一个世纪都漫长。我一天又一天苦挨着日子,真正了解了“度日如年”的滋味。


    老师一去无音讯,我收不到他的片纸只字,不知道他人在何方。我失去了支持的力量,只感到彻头彻尾的孤独。父母积极利用这一年时间,开导我、教育我,想尽办法来爱我,希望我能脱离老师的“魔掌”。这些开导、这些教育、这些爱对我源源不断地涌来,我被密密包裹、细细珍藏。可是,我心中只有深深的苦涩。我那间四个榻榻米的小房间,成了我的囚笼。不论里面装着多少爱,它实在不是我的天堂。我的心绪总是飞绕于云端,寻寻觅觅,老师啊,你在哪里呢?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呢?


    要勇敢地活下去!


    是的,要勇敢地活下去!这一年,我常常在睡梦中醒来,泪水已湿透枕巾。可是,不论多么忧郁,多么无助,我牢牢记着二十岁的约会,而不让自己倒下去,更不允许自己再有轻生的念头。逐渐地,我锻炼出一种本领,每天默默地接受着日升日落,把每一个新的日子,都当成一项新的挑战。要挨过去!日历上划掉的格子越多,我振翅飞翔的日子越近。


    我这种沉默的等待,显然让母亲惊骇震动。有一天,她忽然把我揽入怀中,用无限温柔的语气对我说:


    “凤凰,我能不能要求你为我做一件事呢?”


    “什么事?”我问。母亲的温柔竟让我提心吊胆。


    “为我再考一次大学!”


    “哦?”我惊愕地看母亲,痛苦地说,“妈妈,你知道我根本不是念大学的料!”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不再试一试呢?”母亲轻言细语地说,“你每天无所事事,闲着也是闲着!再考一次对你没有坏处。考不上,没有任何人会怪你,考上了,我们当作是意外之喜。你正年轻,与其浪费这一年,不如准备考大学。这对你没有损失,不是吗?”


    我无力地看着母亲,我有一个二十岁之约呀!我的生日在四月,大学联考在七月。亲爱的母亲啊,你一定要毁掉我的约会吗?我满腹狐疑,却不敢说出口。母亲凝视我,居然洞察了我的心事。她不慌不忙地说:
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在想什么,你放心,我已经说过,到了你二十岁,我就不再干涉你,那时,你要做任何事都可以!不过,这些事情都不阻碍你再考一次大学呀!即使你二十岁生日后的第二天,你就结婚了,你还是可以考大学!结了婚念书的人也很多呀!我想,爱情是一种彼此的奉献,他总不会自私到反对你读大学吧!”


    “他一直希望我考上大学的!”我匆忙地帮他分辩。


    “那么,就再考一次大学吧!为了我,去再试一次!”母亲那么温柔、那么真挚、那么渴望地看着我,看得我的心都绞痛了。我是怎样一个女儿呢?考大学是我自己的事,母亲没有让我去做工养家,只“哀求”我去考大学。我还这样不情不愿!


    我想了一会儿,忽然想通了。


    考大学的准备工作就是念书,我闲着也是闲着,念书可能还更好打发时间呢!我尽可以随意地念念书,潇洒地再考一次!这样想着,觉得答应母亲也没关系。最主要的,它不会影响我的二十岁之约!到时候,我可以奔赴嘉义,与他团聚。再回到台北来考大学。考不上,就当成一个游戏,侥幸考上了,我能兼有学业和爱情,不是太完美了吗?


    “好,我再试一次!但是,如果我又失败了,请你不要失望!因为,我八成还是考不上的!”


    “只要你答应去考,我就不会失望!”母亲兴奋地说。她的兴奋使我有犯罪感,原来,我只要答应去“考”,就能带给母亲这么多的快乐!像我这样一个充满问题和失败的孩子,换了任何一个母亲,一定都对我放弃了。可是,我的母亲不同,她永不放弃!直到如今,我都认为,我母亲实在不是个“凡人”!


    我这一点头,家中气氛立刻改变。母亲第二天就为我请了一位“家庭教师”,来为我补习数学。这一举实在大出我的意料之外。因为,我家的经济情况始终不好,四个孩子,都已长大,衣食住行加上教育费、医药费,家里月月闹穷。家庭教师的薪水不低,何况,母亲请的不是普通的家庭教师,她硬是把全台北最有名的一位数学老师给请到家里来了!这位老师身兼好几个补习班和省中的课,从来不肯做“家庭教师”。他来教我,完全是受母亲的感动,因为,他也是二女中的数学老师,他知道我的故事。


    这样一来,我原准备随意地念念书,潇洒地再考一次,就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了。家庭教师带来数不清的作业和功课,每星期来两次,一本正经地教我这个笨学生。我顿时又掉回到“考大学”的“噩梦”里。弟妹们全面性地配合母亲,给我找参考资料,找模拟考题。麒麟念的是五专,逃掉了考大学一关。他自愿帮我补物理。一时间,生物、化学、物理、英文、历史、地理……各种课本往我身上压下来,我又喘不过气来了,我又开始睡不着,我又精神紧张、情绪忧郁。我怎么会把自己又陷进这种“困兽之斗”里去的呢?“考大学”的悲剧在我身上已经发生过一次,几乎搌得我粉身碎骨。而现在,我又面临第二次辗压,眼看将再度被辗成飞灰。为什么这种悲剧会在我身上重复轮回呢?


    老师啊,你在哪里呢?为什么不想办法给我一点点讯息呢?难道你已经将我忘了?难道离开我的日子,你终于得到了平静,所以,你准备放弃我了?难道……难道……母亲的预料是真的,你对我的感情,只是一时的游戏?


    日子一天天过去,我的升学压力一天天加重,对老师的失望和怀疑也一天天加深。我又掉进那个无助的深井里去了。只觉得自己在坠落、坠落、坠落……井底,等待我的,将是冰冷的绝望。


    父母绝口不再提我的恋爱,就好像那件事根本没有发生一样。他们提的,全是他们为我塑造的光明远景。


    “上了大学,你的眼界就开了,你的世界会辽阔无边,所有最美好的事物,都在大学里等着你!”


    母亲哦,父亲哦,不要对我抱的希望太高。大学的窄门,我一定挤不进去,你们何苦跟着我一起去摔跤?


    日子缓慢而滞重地,像一辆十轮大卡车那样,从我身上一遍遍地辗了过去。我慢慢地被磨成了一片薄纸,薄得像蝉翼一样,透明的,所有的孤独和无助都写在脸上;轻飘的,随时可以“随风而去”。


    老师仍然没消息。我的二十岁生日逐渐接近。嘉义,嘉义是南部的一个城市,感觉上,那城市离我又遥远又陌生。我根本不知道它在哪里。老师啊,你要我孤身一人,扑奔那茫茫的未来吗?我研究地图,研究火车时刻表,搜集我身边仅有的一些零用钱……母亲冷眼旁观,什么话都不说。到了生日前一星期,母亲才郑重宣布:


    “今年的四月二十,是双胞胎的二十岁整生日。我们家一直穷苦,孩子们从没庆祝过生日。但是,今年不一样,一儿一女,同时满二十岁,我要给你们这对双胞胎,大大地庆祝一下。”


    我还来不及说什么,麒麟已欢呼起来,小弟小妹掌声雷动,全家洋溢着一片喜悦。我勉强地跟着大家笑,看样子,四月二十那一天,我一定走不了。


    生日那天到了,我再也想不到,母亲居然把我们在台湾的亲友,全部请来。我们那二十个榻榻米的房子,挤得水泄不通。叔叔伯伯、舅舅姨妈、表姐表弟、堂姐堂弟……济济一堂。母亲那天真是忙极了,她不但里里外外地奔跑,倒茶倒水、招待嘉宾。她还亲自下厨,做几十个人吃的酒席。台湾的四月底,天气已相当热,我们的日式小屋,从来就没有空调。母亲在火炉前烧烤,汗珠从额上滴滴滚落。我在母亲身边,想帮忙洗洗切切,母亲把我推出厨房,怜爱地看着我,柔声说:


    “不要弄脏你的新衣服!去外边客厅里跟大家玩吧,今天,我要给你一个最美好的生日。青春是这么珍贵的东西,我希望你永远记得你的二十岁!”


    母亲啊!我的心那样强烈地痛楚起来,犯罪感把我层层包裹。我即将离去,对一个即将背叛你的女儿,你为什么还要对她这么好呢?终于,到了开席的时间,大家坐满了一客厅。我们临时借了一张大圆桌,桌上全是母亲亲手烹调的山珍海味,那天的菜肴真是丰盛极了。大家坐定,都对我和麒麟举杯,祝我们生日快乐。此时,母亲忽然站起身来,对大家说:


    “今天,是凤凰和麒麟满二十岁的日子,我有几句话,必须当着大家,对他们两个说!”母亲转向了我,眼光深刻而哀伤(那天的麒麟,完全是我的配角),继续说:“二十岁,是法律规定的,成人的年龄。从今天开始,凤凰和麒麟,就是成人了。换言之,我再也管不着他们了。他们的翅膀,终于长成。回忆起来,从他们出世,就是一个多难的时代,我拉拔他们到翅膀长成,实在不很容易,在烽火连天中,多少次,大家都可能同归于尽了。可是,我总算把他们两个带大了。现在,他们已经有够硬的翅膀,如果他们想飞,我再也不会阻止,就让他们从我身边飞走吧……”


    母亲的话没有说完,我的泪水已经夺眶而出,沿着面颊,一直不断地滚落。母亲凝视我,泪珠也从她眼中涌出,湿透了她胸前的衣襟。她一面掉着泪,一面哽咽地对我说:


    “凤凰,请你原谅我!我曾经用各种方式,不择手段地破坏你的恋爱,今天我当着所有亲友,向你道歉!请你相信我,我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爱你和保护你!可能我爱得太多,但是,我就做不到不去爱你呀!现在,你总算满了二十岁,我知道你全心全意,就想离开我!凤凰,还记得你坐在泸南中学的门槛上,跟着那些中学生念”梁上双燕“吗?你才七岁,就能朗朗背诵,记得吗?”


    我哭着点头,一屋子宾客鸦雀无声。


    “你还会背吗?”母亲的眼泪更多了,“一旦羽翼成,引上庭树枝,举翅不回顾,随风四散飞!”母亲念了其中四句,声音已喑哑难言。“去吧!凤凰!如果你真想离开我们!去吧!你能做到举翅不回顾,你就去吧……”


    母亲啊!我亲爱的,亲爱的母亲啊!我的泪水疯狂地涌出,模糊了我所有的视线,我的五脏六腑都绞扭成了一团。一刹那间,许许多多童年往事,齐涌心头。东安河里,母亲带着我走出死亡;在山沟里,母亲差点被日军掳去;白牙镇上,两个弟弟失散;桂林城内,一家拥抱团圆……从童年到现在,这条路好长好长,我们大家都走得好辛苦。一家人一直手握着手,心连着心,直到我的恋爱发生!


    想到这里,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我哭着奔向母亲,抓着母亲的手,我在满屋子宾客的注视下,对母亲跪了下去。我哭着喊:


    “我不飞走,我不飞走!我发誓,从此听你的,只要你不哭!”


    母亲啊!我不要你哭!十六岁那年,我就发过誓,不要让你哭!无论发生什么事,都不能让你哭!那么,就让我的心碎成粉末吧!我投降了!我不飞了!我跪在那儿,紧紧握着母亲的手,感到母亲的手在颤抖着。而满屋宾客,一片唏嘘声。


    就这样,我二十岁的生日过去了。就像母亲说的,我一生都不会忘记我的二十岁!直到今天,二十岁生日那天的种种事情,在我眼前心底,都历历如绘!


    二十岁生日过去,我没有去嘉义。第二天,我也没去,第三天,我仍然没去。一星期过去了,我依旧没去!


    我失约了。老师那边,是一片沉默,什么反应都没有。我已彻底和他断绝了音讯。我的初恋,就这样悄然结束。回忆起来,我和老师的感情,从开始到分手,前前后后,不过只有一年的时间。这一年,却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年,它改写了我这一生的命运!在我后来的遭遇中,这逝去的一年,始终扮演着重要的角色。


    别了,我的老师。二十岁那年,我常倚着窗子,看天空有没有燕子飞过。心里反复低唱着一首歌:


    把印着泪痕的笺,


    交给那旅行的水,


    何时流到你的屋边,


    让它弹动你的心弦。


    我曾问南归的燕,


    可曾带来你的消息,


    它为我的命运哭泣,


    希望如梦心也无依。


    二十岁那年,我依然无助。没办法收拾初恋的悲痛,没办法遗忘那一年的点点滴滴;没办法漠视父母的爱,也没办法治疗自己的自卑。当心底的歌萦绕百回千回之后,大学联考仍然在等着我!


    (一直到十几年后,我才辗转知道,老师在那一年中,写了几十封信给我,尝试过各种渠道,想把信转人我手中,我却始终没有收到那些信。)


    六、初试写作


    那年七月,我考大学再度落榜。


    生命已经够暗淡了,在这样暗淡的岁月中,依然逃不掉落榜的命运!


    我尽量抚平自己的情绪,接受了这个无可奈何的事实。自从二十岁生日过后,我变得有些麻木了。好像“失败”是我命中注定的遭遇,怎样都逃不掉的。我没有像上次那样痛不欲生,也没有把自己像蜗牛般缩到壳里去。我照常过日子。但是,每夜每夜,我注视着屋顶发呆,在许许多多无眠的夜里,思索着我的未来。如果人生是一条无法逃避的漫漫长路,我今后的脚步,应该往哪一个方向走?父母为我铺的路,我显然是走不下去,自己选择的恋爱,已变成心版上最深的创痕。而今而后,我当何去何从?


    就在我开始认真地考虑我的“未来”时,母亲已打起精神(我二度落榜,她受的打击比我还重)鼓励我明年去“三度重考”!母亲这种越战越勇的精神实在让我又惊又佩。可是,在惊佩之余,我不禁颤栗。我眼前立刻浮起了一幅画面,就是白发苍苍的老母,搀着也已白发苍苍的我,两人站在“大学联考”报名处的门前,老母还在对我苦口婆心地鼓励着:


    “凤凰,你还年轻,考了五十年,考不上又有什么关系?你还有第五十一次!”


    这画面吓住了我。不!我心中强烈地呐喊着:我再也不考大学,我再也不碰那些教科书,我再也不让这“考大学”的悲剧在我身上重演!两次的失败已经够了,我再也不要去面对第三次的失败!


    当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以后,母亲太失望了。她忧愁地看着我说:“那么,你以后要做什么呢?一张高中毕业的文凭,在现在这个社会上,一点用处都没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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