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有一天,我又蹲在船头玩打火石,船一个颠簸,便把我颠到江水中去了,江水湍急,眼看就要小命归天,幸好船夫眼快手快,他的泳术是何等高明,一下子就把我救起来了。虽然命是捡回来了,但我失去了这些宝贵的打火石,难过极了。当时,我觉得这些打火石比生命更可贵!我的童年没有什么玩具,可是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,我的小锦旗和我的打火石!


    后来,我又掉进水中好几次,几乎每个人都有掉进水的经验,因为我们每个人必须在船舷解决一些“大事”、“小事”,掉进江水的机会是很多的。好在船夫十分机警,每一次都被他救起来,后来,大家就“有恃无恐”了!


    但不幸的事件,终于又发生了,我们生命的保障——那位年轻力壮的船夫突然病倒了,是潜伏的疟疾症发作。英雄只怕病来磨,何况一打起摆子,任凭你钢筋铁骨,也禁不起折磨。


    虽然,他咬了牙“主持大局”,不过划船、撑篙的重任,也就落在他儿子身上,也就是说,我们两家人的性命,操纵在一个孩子手中了!


    船速愈来愈慢,终于脱离了船队,无助地在激流中漂流。


    船夫和他的儿子一加上船上其他成人们手忙脚乱地帮忙,勉强把船靠到了岸边,船夫上岸买药。那时候,这条船的主宰就完完全全落在这个十来岁大的孩子身上。


    水流太急,绷断了绳缆,船便向下流漂去。孩子用尽了浑身解数,设法把船稳住,他虽然“身怀绝技”,毕竟力气不够,最后,他实在没有办法了,只能用双手抓住岸边的杂草,全船的人也都纷纷抓住可抓的东西——一块大石,或一根树根。


    总算在筋疲力尽的时候,救星出现了,船夫买了药回来了,靠着他的经验和技巧,把船稳住。


    第二天,我们终于又赶上了船队,大家都不相信我们会归队。已经有两条船离失,而从此失去了踪影。


    经过了这次“大难”以后,我们更能忍受生活方面的痛苦。对这条小船,也增进了不少信心,不再羡慕那些坐“大船”的人们了。


    对了,这些小船是我们这种贫穷的难民坐的,富有的人家,可以包大船,船舱宽大舒敞。船是几十个纤夫在岸上拉纤,再由两排船夫在船上撑篙,配合着前进。


    我记得那些纤夫弓着身子,拼命地向前一步步迈进,绳子都好像快要嵌进肉里去了。他们那些深沉的呼叫声,单调的、重复的、凄怆的、有韵律的哎唷、哎唷的呼叫。这不是歌,这是为生存而挣扎的呐喊。拉纤的在岸上每喊一声,船上的船夫们就应一声。


    我中学时学会了一支歌《拉纤行》:


    前进复前进,


    大家纤在手。


    顾视掌舵人,


    坚强意不苟。


    骇浪惊涛中,


    前进且从容。


    无涯终可至,


    南北或西东。


    曲子是洪亮动听的,歌词是快快乐乐的,中间所谓的“骇浪惊涛中,前进且从容”与我小时候目睹的景象完全不同,那前进绝不“从容”,而是“沉重”。我觉得我们宁可多吃一点苦坐上这条小船,而不愿坐那些把舒适建筑在别人痛苦上的大船。


    终于,我们愈来愈耐得住苦楚了。


    终于,我们到达目的地——榕江。


    但是,榕江并不是我们的真正目的地,我们真正的目的地是重庆。从榕江到重庆,还有好长好长的一段旅程。


    到了榕江,广西大学本身发生了财务困难,既无法发放薪水,也无法继续整队向内地疏散,于是大家纷纷各奔前程,无形中解散了。父亲又失业了,而我们的生活,仍然要继续下去,行程,也要继续下去。


    二十、糍粑与红薯


    贵州当地人最常吃的一种食物是糍粑,用糯米磨粉做糕,油煎而成。


    另一种比糍粑更廉价而足可果腹的食物是红薯,那时候天气太冷,两手拿着蒸得软软热热的红薯,边走边吃也真是乱世中的一大享受呢!


    我父母一商议,卖这两种“价廉物美”的食物,可能是最好的生计;再一商议,决定双管齐下——我父亲去卖红薯,我母亲去卖糍粑。全家分成两组,我是归人父亲的一组。因此,母亲卖糍粑的经过,我没法亲眼目睹,父亲卖红薯的故事,却使我记忆犹新。


    当时的榕江,挤满了难民,大家又都各谋生计,父亲卖红薯,有更多的人也在卖红薯,大家卖红薯,又叫又吼的,生意兴隆。我这位爸爸大人啊,平常在讲台上是滔滔不绝的,在市场上,却真呆若木鸡,完全不知道如何去招揽顾客。他悠闲得很,潇洒得很,姜太公钓鱼,愿者上钩,静待顾客上门。顾客偏偏不上门,一个问津的人都没有,他既不急又不恼,只是静静地等下去。


    终于上天不负苦心人,等到别的红薯摊把红薯卖得差不多后,总算有一条鱼儿自动上钩来了。我们好高兴地招呼这位“贵人”——他要买半斤红薯。


    我这位“好好先生”似的父亲兴高采烈地到锅里去捞红薯,锅中的红薯一直用火炖着,所以烫得很。他可不知道如何把如此滚烫的红薯捞出来,好不容易一面捞而一面掉地捞出了一些红薯,包了起来用秤来称,糟了,他不会认秤,不知道怎样才算半斤。称来称去称了半天,也不知道是多重,他满头大汗地对我说凤凰,怎样才算半斤?“天啊,我那时候才六岁,怎会认秤,后来还是旁边的摊贩实在看得忍不住,帮他称好了半斤红薯。当他把红薯从秤上拿下来的时候,却把那些红薯全部掉到地上去了。”


    那位顾客已经忍无可忍,我父亲心一横,干脆把秤往地上一扔,把锅盖一开,对那位顾客说:“你自己拿吧,你爱拿多少就拿多少!”


    这是唯一的一笔交易。我妈妈卖糍粑的经过如何,不得而知,却只记得以后几天,我们的一天三餐不是红薯,便是糍粑。


    二十一、瞿伯伯


    然后,我们认识了瞿伯伯。


    在我们这一路的流亡生涯中,真认识了不少奇异的人物,像曾连长,像老县长,像萧先生……现在,我们又认识了瞿伯伯。


    瞿伯伯是个“人物”!


    瞿伯伯原是广西大学的一位职员,大约四十岁左右,带着太太和三个女儿,一家也是五口。他们跟着广西大学撤退到榕江,广西大学解散了。有的教职员留在榕江,有的就近去投奔亲友,而我父亲呢,却坚持要携家带眷,走到四川去!虽然我们现在已到贵州,离四川还有段距离呢!带着稚龄儿女,要翻山越岭,仍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。我父亲执意要走,无独有偶,瞿伯伯也执意要走!


    瞿伯伯说,我们两家合起来一起走,彼此都有个照应,就不那么孤单了。瞿伯伯说,两家孩子,还可以交朋友,说说笑笑,就走到四川了。瞿伯伯还说,他有很多谋生技能,不怕没饭吃!瞿伯伯最后又透露,他有一项秘密本领,可以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,还能治百病……原来他笃信我佛如来,会念《大悲咒》,还会念《金刚经》!


    于是,我们一家就和瞿伯伯一家,联合在一起,继续了以后这段行程。


    这段路线是怎么走的,我已经都不记得了,只记得沿途妙事一件接一件地发生。有瞿伯伯在,几乎没有任何时候是“乏味”的。


    这一路上,难民极多,大家都是把行李扎好后,连锅盘餐具用扁担挑在肩上走,这样,才能随时随地停下来烧锅煮饭。


    我父亲本来不可能去挑担的。但是,人家瞿伯伯都挑了,我父亲就不得不挑了。何况,瞿伯伯在旁边一个劲儿地鼓励:


    “挑担有什么难?只要是男人都会挑!用一点体力而已!你尽管挑,我帮你念《金刚经》,有我念《金刚经》,你一定挑得平平稳稳!”于是,我父亲就挑起担来了。挑担这玩意,说来容易,事实上可不简单,打包要技术,重心要平衡,我们真担心父亲一介书生,是不是能吃得了苦!但是,他真的把担子挑起来了,也真的走了不少路,只是人家走五步,他走十步,人家走直线,他走曲线。走得我们全家提心吊胆,走得瞿伯伯嘴中喃喃念经念个没停。


    好不容易走到黄昏,到了一家废弃的大院子。许多难民都到这院子里去过夜。院子的围墙有个大缺口,可以从缺口处抄近路直接进院子,否则就要绕好长一段路从大门进去。那缺口堆满砖头瓦片,高低不平。我们前面有个挑担的难民,为了走缺口而摔了一大跤,把瓶瓶罐罐都摔碎了。所以,母亲叮嘱说:


    “你不要逞能走缺口,我们还是走大门吧!你瞧,人家都摔了!”“人家摔!我不会摔!”我父亲居然“神勇”起来了,“你看我一路不是挑得好好的吗?”


    “是啊!”瞿伯伯在一边接口,“你尽管走缺口,有我呢,我帮你念经!”


    于是,我父亲就大踏步地跨上缺口,丽伯伯大声地念经,说时迟那时快,扁担的两头摇晃得像个疯狂的钟摆,只听到一声“匡啷啷”的巨响,父亲已倒在破砖残瓦中。我们真吓坏了,都扑过去扶父亲,他哎唷唷地爬了起来,居然没有摔伤,只是我们唯一的那个饭锅,已破成两半,碗啊筷啊的碎了满地。瞿伯伯在旁边惊魂甫定地拍着胸口:“你瞧!幸好我帮你念《金刚经》,全身都没伤着,否则,不摔断一条腿才怪!”


    那晚,我最后的记忆,是母亲用半片锅炒菜给我们吃,我们用半片碗盛饭吃。


    二十二、检柴


    碗盘都摔碎之后,对父亲而言,倒是减轻了一项大负担,他不需要再挑担了。


    我们把行李化整为零,每人——包括我,背上背一个小包袱,其余的剩下东西,扎一个大包裹,挂在父亲的脖子上。(父亲的背上,常常要背我小弟弟,所以只好挂在脖子上。)


    这样的行程,既慢又苦,对我印象最深的,莫过于常常要我们孩子们去捡柴。这真是一件十分艰难而又痛苦的事——至少对我这样一个六岁大的女孩而言。不是找不到合适的,往往找到了又抢不过别的大孩子,即使捡到了也常被男孩子们抢了去。我在捡柴的任务中,屡屡败北。


    但是我知道,我非捡到柴不可,否则就煮不了饭!没有饭,大家就得挨饿,所以我常常拼命地去完成任务!


    记得有一天,经过了一个锯木厂,父母叫我去捡废材和木屑,但是也有很多别的孩子在抢那些废材。我实在捡不到柴,正在着急,却发现一堆劈得好好的木柴,不管三七廿一就拿。但拿不了多少,就被人逮住了。那人很生气、很凶,问我为什么要偷他的木柴,我吓坏了,却不肯把柴还给他,那人看我可怜,动了恻隐之心,他说:


    “只要你唱一个歌,跳一个舞给我看,就把这些柴送给你。”


    我全身都没有音乐细胞,也没有跳舞的细胞,但是我还是一面跳舞,一面唱歌:


    弟弟疲倦了,眼睛小,眼睛小,要睡觉……


    这是我童年中唯一会唱的歌,我一面唱,一面忍住泪。


    我在前面的故事里曾经提到过一面小锦旗,当初为了要那可爱的小锦旗,我记得也曾在我父亲的同事们面前唱歌,唱的也是这首歌。不过那时候,唱得很高兴,唱完了大家鼓掌,我真快乐。唱完后,得到那面锦旗,更是乐不可支。


    尽管唱的是同一首歌,我这次的感受可真难过极了。唱的时候,又想起了那面失去的小锦旗,和失去的欢笑,唱着唱着,终于唱哭了。哭得那个人也不忍心再逗我,才放了我!


    这小小的故事,在我的童年中,印象极为深刻。我曾经写了一篇短篇小说,题名叫《舞》,就是写这段遭遇和心情。


    二十三、一个猪头大家啃


    捡柴是孩子们的事,找食物可是大人们的工作,事实上,兵荒马乱的时候,这可真是难如登天的工作,我父亲和瞿伯伯总是分头去找,找到什么吃什么。


    记得有一个晚上,我们到了一个十分荒凉的小村,大部分人家已弃屋他去,留下两三户人家,也是门窗紧闭,给我的印象仿佛到了一个鬼村。


    父亲和瞿伯伯把两家妻小安置在一个破烂的土地庙里,就分头去找吃的。那时候,天昏地暗,他们又没有什么手电筒,点了“火炬”,眼看着他们的火炬愈离愈远,真是担心极了,恐怖极了。


    不知等了多久,好像等了一辈子似的,总算瞿伯伯回来了,火炬已熄,大家听到叹息声,心中都知道他已徒劳往返。


    大家既担心我父亲,却又把希望寄托在我父亲身上,瞿伯伯又开始一个劲儿地念经,什么《大悲咒》《金刚经》,一遍又一遍,没完没停,如果那些经声真能充饥的话,足以撑死我们这一群人!


    在瞿伯伯的经声中,在焦急的期待中,我父亲翩然出现了,看他那副兴奋昂扬的样子,就知道他大有收获。


    父亲抱回了一个大大大大的猪头!


    记得我从小就会念一首儿歌:


    巴巴掌,油馅饼,


    你卖胭脂,我卖粉,


    卖到泸州蚀了本,买个猪头大家啃,


    啃不动,丢在河里乒乒砰!


    那个猪头可真不容易啃(等不及煮得很烂啊!),但大伙儿怎舍得把它丢在河里,大家还是啃得津津有味,在我的印象里,至少那锅汤是鲜美极了!我一生中很少尝到这样鲜美的汤!


    大家始终不知道父亲怎样弄来那个猪头,至少他的功劳大极了!但是瞿伯伯认为是他念经念来的!


    瞿伯伯真是一个大大的好人,既幽默又风趣,但信佛可一点儿也不含糊,他相信虔诚可以解决一切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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