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于是,我知道,即使一个“坏人”,也有一刹那的“良知”,即使是“汉奸”,也不见得完全忘了自己是“中国人”。


    我的国家民族观念,就是在这枪口下建立起来的。所以我常说,别的人童年的教育来自学校,我童年的教育,却来自战争。


    八、衣半,穿越火线


    终于到了那一夜。


    父母和祖父殷殷话别,我们孩子们一个个地吻别了祖父。门外,夜色深沉,天空中有几颗寒星,和一勾冷冷的月亮。乡下人都睡得早,这时早已人梦,四周鸡不鸣,犬不吠,寂静得令人心慌。


    院子里,我们白天雇用的两个挑夫正在等待着,他们每人挑两个大箩筐,箩筐中,只有一个装着我们全家的衣服(是乡农们的衣物,我们仍然化装成乡下人),另外三个箩筐,却是为我和弟弟们准备的。这是一次长途的跋涉,按父母的意思,要从湖南走到四川,这漫长的旅程,不知道要走多久。而正在稚龄的我们,却无论如何禁不起这种步行之苦。因此,竟采取了乡下人的办法,把孩子挑着走。


    自幼,我坐过各种交通工具:轿子、车子、轮船、手推的“鸡公车”……而乘坐箩筐旅行,这却是破天荒的第一次。对那箩筐的好奇冲淡了我对祖父的离愁,但是,当我看到父母和祖父都满眶泪水,执手无言之时,我才蓦然兜上一股难解的酸楚,第一次体会到那种“生离死别”的滋味。


    我们出发了。盘腿坐在萝筐里,我和麒麟被一个挑夫挑着,小弟和行李被另一个挑夫挑着。我们要“夜行晓宿”。四周早已被日军包围封锁,我们必须连夜穿过敌人的火线,如果被发现了,连挑夫带孩子,一个也别想活着走出沦陷区。我和弟弟们早被父母再三叮嘱,路上绝不可说话、咳嗽,或发出任何声音。事实上,我和弟弟们已被这些日子的各种遭遇所惊慑住了。早就知道日军是随时可以出现,刀枪都不再是“玩具”,而生死之间,只有一线之隔。不用父母叮嘱,我们也不敢轻易出声了。大家“静悄悄”地“摸黑”行进,没有火把,没有灯笼,也没有乡下人用的风灯。父母、挑夫和我们孩子都穿着全黑的衣服。


    不敢走大路,我们穿小路往前走。两个挑夫显然对路径很熟悉,对日军驻扎的区域也很熟悉,大约他们并非第一次送人出沦陷区。这次我们雇用他们,却不止于送出沦陷区,还要一直把我们送到广西境内,听说,到了广西,就有难民火车,可以到桂林。我们的路线,是乘湘桂黔铁路的火车,越过广西,穿过贵州,再赴四川。(多么一厢情愿的打算!我们怎么知道,这条路竟整整“走”了一年之久!当我们在一年之后,终于抵达重庆时,正是家家鞭炮、户户欢声,大街小巷一片旗海,抗战胜利的时候了。)


    在暗沉沉的夜色里,我们这一行人悄悄地、小心翼翼地往前移进。许多时候,我们根本不走在路上,而是穿过一人高的稻禾,从田里面走过去,那分开稻禾的沙沙声,以及偶尔踩到一块碎木的破裂声,都足以使我们胆战心惊。从衡阳沦陷起,我们似乎一直有逢凶化吉的运气,这穿越火线的一关,是不是也能安然渡过?我想,父母一点把握也没有。支持我们做这样“壮举”的只是父母的那份决心与勇气而已。


    那种“夜遁”的日子只有几天,白昼,我们会被好心的乡农所留宿,夜里,又继续我们的行程。在箩筐里的旅行一点也不舒服,两腿盘坐久了,就酸麻无比。因而,一路上,我们孩子们总是要求“下来走一走”,孩子的腿短步子又小,进度缓慢。所喜的,是这段路程,我们始终没有遇到过日军。但,我们所经之地,已遭日军蹂躏过的村镇却不在少数。记忆中最难忘的,是一个劫后余生的小女孩一小娟。


    怎样“捡”到小娟的,我已经记不很清楚。好像是我们听到哭声,追踪而至,她正躺在田里哭泣。她大约和我差不多,或者比我还大一点,父母把她抱起来,她衣衫褴褛,遍体鳞伤,在简短的对话里,我们已知道她父母双双遇害,他们遭遇到一批残暴的日军,在乡间滥杀无辜,她侥幸逃开毒手,孤身飘零,而饥寒交迫。她带哭带说,浑身泥泞,我却大大地“激动”起来,自幼,我就是个感情丰富的孩子。


    “妈妈,我们带她一起走!”我说。


    那女孩用一对渴求的眸子望着母亲。至今,我对那乌黑的、期望的、无助的眼神仍念念不忘。母亲叹口气,没说什么,却把那孩子揽进了怀中,为她拭净了嘴脸,又找出东西给她吃。我把这种举动看成了“默许”,于是,我兴高采烈地让出了我的箩筐(反正我已坐得腿发麻)。我在她身边走着,悄声地、絮絮叨叨地安慰她,在我的心目中,她已经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,将会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了。因为,她已没有家了。在战争中,收留捡到的孩子是常有的事。


    一夜之间,我和小娟已成为了好友、姐妹及亲人。凌晨,我们投宿在一个农家。母亲给她洗了澡,换上我的衣服,受伤的地方也搽上了药。于是,我和她躺在一张床上,我挽着她,头靠着头,肩并着肩,就这样亲亲热热地睡了。


    那天我睡得不安稳,依稀恍惚地听到,父亲母亲一直没有睡觉,而在研究路线,似乎,当夜我们就可以穿出日军的火线,走出沦陷区了,因而,他们特别紧张,也特别兴奋。然后,他们在讨论检到的女孩,讨论了很多很多,什么人性、现实、经济、自身难保……我听不懂,后来,我睡着了。


    迷糊中,我被母亲摇醒了,我坐起身子,母亲轻嘘了一声,示意我不要吵醒小娟。我睡梦朦胧地被穿好衣服,带出农舍,天上无星无月,又是一个暗沉沉的夜!直到我坐进箩筐中,我才陡然惊醒了过来。我挣扎着站起身子,惶惑地嚷着:


    “妈妈,你们忘了小娟了!”


    母亲按住我,她试图对我说明白:


    “凤凰,我们没有办法带小娟一起走,我们要走的路太长了,已经自顾不暇,实在没办法再多带一个小孩!这家农人认得小娟的舅舅,我已经留了钱,托他们把小娟送到她的亲人家里,这是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,妈妈……”我慌乱地喊,“小娟以为我们会带她一起走的!你也答应了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孩子!”母亲长叹了一声,满脸凝肃,“你要懂事一点!”


    我不敢再说话了。坐在箩筐中,我们开始了前进。箩筐颠簸着,四周寂然无声,我们涉过小河,穿过稻田……夜风带来深深的凉意。我瑟缩在箩筐里,悄悄地哭泣着。孩子的感情多么奇怪,离开祖父时我没哭,离开小娟时我却哭了。我哭了很久,因为,我总是想着,当小娟醒来后找不到我们,将多么伤心和绝望呢!(事后很多很多年,我才能体会父母毅然留下小娟的那份无可奈何。战争中,生死聚散,原是那样不由自主的事!)


    黎明时,我们穿过了火线。


    中午时分,我们见到了第一队国军,看到了第一面国旗,在父母欢欣雀跃中,我以为,前面都是光明大道了。怎料到前面还有重重困厄,和更多更大的风浪呢!无论如何,我们结束了“夜遁”的时期,恢复了“晓行夜宿”的生活,开始一段长途的跋涉。直到如今。那一路上,我始终依依怀念着那女孩……直到如今。


    九、曾连长


    曾连长,那是我一生难忘的人物!


    曾连长,那是我们这一次逃难中,命运安排给我们的最大的奇迹!


    曾连长,如果我们没有遇到他,我们一家人的历史都必须改写!


    曾连长,曾连长是怎样的一个人呢?


    当我们穿出了日军的封锁线之后,眼见的是宽敞的大道、耀眼的阳光,和一队队南下的中国军队。我们不必再偷偷摸摸躲日本兵了,不必再担心被捕和枪杀,天知道我们有多高兴!那些日子,我们孩子们依然被挑夫挑着,沿湘桂铁路的路线往广西走。但是,才走了几天,我们就发现情况完全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简单。


    首先,这条路上已经少有难民,老百姓要走的早就走了,剩下的农民是根本不预备离开乡土的。(湖南人乡土观念极重,轻易不离故乡。)我们这挑着孩子,打扮得不伦不类的一家人,显得非常特殊。其次,我们正赶上了抗战史上的“湘桂大撤退”,各路驻守国军,正撤离湖南,因而整条马路上,有骑兵,有辎重,有步兵,有伤兵……一队一队,不知道有多少人马。这些国军行军速度极快,我们这家人却进度缓慢,杂在军队中前进,难免会妨碍行军。于是,牵牵绊绊、推推拉拉,我们一直被前面的军人往后挤,后面的军人往前推,经常弄得进退无据而狼狈不堪。


    母亲生平没有受过这样的罪,没多久,就走得双脚都起了水泡,再两天,水泡磨破了开始出血,一跛一跛的,显得极为痛苦。两个挑夫不堪负荷,也开始抱怨和提出辞意,父亲竭力挽留,一再提高他们的待遇。我们孩子在风吹日晒之下连日奔波,也逐渐困顿了下来。这样,我们的速度是越来越慢了。


    就在这艰苦的行程里,日军的轰炸机出现了,经常是一阵隆隆机声,由远而近,然后呼啸着从我们头顶掠过。国军们虽在撤退中,仍然纪律严明,他们背上都背着掩护用的稻草,轰炸机一过来,他们就地一滚,就只看到一片稻草。日本飞机很少投弹(它们多半是奉命去炸城镇的),却偶尔会来上一阵扫射,那就相当可怕而触目惊心了。


    危机越来越重,几天后,我们得到消息,日军正沿湘桂铁路追打过来,国军奉命保全实力,尽量撤向广西,而避免正面交战。于是,军队的行军速度更快,我们夹在军队中,也更加行动不便。国军作战之余,饱受风霜之苦,难免都脾气暴躁而易怒,当我们妨碍了行军时,各种吆喝也纷纷而至:


    “让开!让开!老百姓别挡住军队!”


    “你们不会走小路?一定要妨碍行军吗?”


    “你们懂不懂,军队为你们老百姓打了多少仗?你们还在这儿碍事!”


    我们被推前推后,说不出有多狼狈。


    这样,一天中午,敌机又隆隆而至,军人们都伏下身来,辎重和马匹也被牵往隐蔽的地区。我们一家人没有掩护,就都避向山腰底下的一棵大树下面,站在树下,眼看那些敌机一架架地掠过头顶。


    在那大树底下,并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人,还有几个军官,带着辎重也在那儿掩蔽。其中有一个军官,一直对我们不住地打量着,他手里牵着一匹马。说实话,我对那军官的注意力远没有那匹马来得多。那马是褐色的,高大而魁梧,鼻子里不停地喷着气。


    父亲看着敌机掠过,看着满路的军队,又看看委顿不堪的我们,忽然叹口气说:


    “不甘异族迫害,要付出多少代价!”


    穿着一身农装的父亲,一句话就泄了底牌。那军官把马绑在树上,对我们大踏步走来,望着父亲,他问:


    “你们不是普通农民吧?”


    对中国军官,父亲不需要掩饰身份,他坦然回答:


    “我是一个教员。”


    “教书的老师?”那军官眼睛一亮,又望望母亲,“那是你太太?”“是的,她也是个教员。”父亲说。


    “哦!”那军官黝黑的脸庞上涌起了一片肃然起敬的神色,他看看父亲又看看我们,简单明了地问,“你们要到什么方去?”


    “四川!”


    “四川?”那军官像听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一般,讶然地大叫了起来,“你知道那有多远?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”父亲冷静而坚决,“离开家乡,我就知道这是条多远的路,但是,我必须走!我不能留在沦陷区,让日本人侮辱!”


    那军官紧紧地盯着父亲。我这才注意到他,方面大耳,浓眉大眼,身材局大,肩膀宽阔他看来和他那匹马一样,雄赳赳,气昂昂,一个典型的、粗壮的军人!一个典型的、抡枪打仗的军人!他对父亲不解地注视着,我想,他一生也没看过像父亲这种书呆子。好半天,他才问:


    “你预备就这样挑着孩子,走到四川吗?”


    “有难民火车,就搭难民火车,没车,就走了去!”


    那军官重重地摇头。


    “你们走不动!”


    “走不动也要走!”


    那军官又蹙眉又怀疑,他仔仔细细地看父亲,又研究着我们,忽然说:


    “你们读书人真奇怪,我没念过书,生平就佩服读书人!这样吧,让我指示你们一条路。像你们这样混在军队里乱走根本不是办法,我注意你们已经很久了,目前我们在撤退,军队情绪坏、脾气坏,你们迟早要惹麻烦!现在唯一的办法,你们找广西军队,让他们保护你们往广西走,广西军队的路线和你们相同,有军人保护,你们不至于受欺侮,也不会落后,这样,或者能走到目的地!”


    “广西军队?”一直不说话的母亲插了进来,“这么多军队,我们怎么知道哪一队是广西军队?”


    “我就是广西军队。”那军官推推帽子,忽然朗声地说,“你们如果愿意,我保护你们到广西!”


    这一下,父母都呆了,他们面面相对,彼此交换着目光。乱世之中,人心难测,父母必须面临一个决定,这军官,是好人,是坏人?很快地,父亲下了决心,他伸出手去,坦然地、诚恳地说:


    “我姓陈,陈致平,我们诚心接受您的帮忙。感激您的热心!”那军官用大手一把握住父亲的手,热烈地摇着,爽朗而愉快地说:“我姓曾,名彪,第二十七团辎重连的连长!”


    这就是曾连长!从此,我们成了他保护下的老百姓,跟着他的军队走,吃他的军粮,喝他水壶里的水……曾连长,他改变了我们一家人的命运!


    十、骑马


    和曾连长同行的那段日子,是令人刻骨难忘的。


    首先,曾连长发现母亲的脚破了,父亲也步履蹒跚,他立即命令手下一位排长把他的马让给母亲骑。那排长姓王,是位和气而服从的好军人。他把马牵了过来,母亲一看那又高又大、直甩头、鼻子里直喷气、蹄子直踹土的庞然巨物,就已经吓坏了。拼命摇着头,母亲说:“我走路!我宁愿走路!”


    “不行!”曾连长皱着眉,命令地嚷着,完全把母亲当成他手下的“军人”,他横眉竖目,十分威严,“非骑马不可!上去!”


    母亲不敢不“听命”,只好压抑着恐惧心,乖乖地往马背上爬,她才碰到马鞍,那马认主人,一声长嘶,吓得母亲回头就跑。军人们忍不住都笑了,曾连长却丝毫不笑,对母亲严厉地看着。于是母亲又乖乖地走回那匹马身边,在王排长的扶持帮忙之下,好不容易总算爬上了马背。可是,才坐直身子,那匹马又一声长嘶,背脊一耸,前蹄直立,吓得母亲尖声大叫,抱着马脖子,死命不放。这一下,连曾连长也忍不住笑了。他摇摇头,示意王排长把母亲搀下马背,拉过他自己的马来,他简单地说:


    “换马!”


    原来他自己那匹马十分驯良,母亲坐上去之后,它丝毫没闹脾气。但是,母亲仍然战战兢兢、脸色发白,于是,连长又派了一个士兵,帮母亲牵马,并且:“负责保护陈太太的安全!”他自己却骑了王排长那匹劣马。后来,我们才知道,曾连长对他自己那匹马,是十分珍爱的,轻易不肯让给别人骑。


    我们就这样跟着曾连长走了。两个挑夫仍然负责挑我们孩子和行李。一经上路,我们才发现行军的速度和我们那慢吞吞的走走停停完全不同,他们可以一连走数小时不休息,而且包括“夜行军”。深更半夜,也可能突然开拔。这样走了两天,两个挑夫开始怨声不断,对父亲表示,他们决定不干了。父亲只是软言相求,希望他们忍耐一点,无论如何要挑下去,两个挑夫猛烈地摇头,不停地说:


    “我们不去了,我们要回家了!这笔钱不好赚,我们不干了!”父亲怎么说好话都没用,两个挑夫执意不做,就在纠葛不清的时候,曾连长大踏步走来,一声怒吼,大嚷着说:


    “不干了?谁允许你们不干?事先讲好到广西,没到广西之前,你们敢不干!”


    两个挑夫看到曾连长就害怕,畏缩着不敢多说什么,其中一个仍然在念念叨叨地低声诉苦,曾连长“啪”的一声,手重重地按在腰间的手枪上,竖着眉毛问:


    “哪一个要不干?”


    两个挑夫再也不敢开口了。当天,我们仍然往前行走着。黄昏的时候,我们停下来吃饭。军队都有伙夫,专管做饭,随时随地,就可以搭起炉灶来煮饭吃。吃饭时,一个挑夫露出他肩头的肌肉来察看,父亲才赫然发现他肩上已磨掉了一层皮,正流着血。父亲不禁恻然满面。曾连长站在一边,也看到了,他连眉毛都没皱一下。当军队再度要开拔的时候,曾连长却牵了一匹马过来,对父亲说:


    “陈先生,你带你女儿骑马,挑夫的负担必须减轻!”


    父亲欣然从命,不为了自己,而为了挑夫。于是,父亲也被送上了马背,我仰头望着父亲,对他骑马的姿势不太信任,他颤巍巍地坐在那儿,样子一点儿也不“威武”。曾连长把我抱到父亲前面,让我坐在父亲怀里,问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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