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大概认错人了,她姓平!你要找的人是谁?”


    三位老太太一怔,才知道接错了人,立刻又哭着往人群中搜寻去了。鑫涛被这样一搅和,看来更加迷惑了。就在此时,人群像潮水般涌向我,一位年轻的女记者拉住我,兴奋地嚷着:“你是不是琼瑶?我们在机场等了你好几个小时了!”


    我点头。这一下不得了。我在几秒钟内,就被人群包围住了。闪光灯一直对我闪个不停。耳边响着各种各样的“京片子”,十分悦耳,十分动人。有的问我到北京的感想,有的问我要停留多久,有的问我这是第几次来北京,有的问我知不知道我在大陆的“知名度”……我根本来不及回答任何问题,就又有许多人拿着大陆出版的我的小说,请我签字,我只得走往一张柜台,去给那些读者或记者签字,可是,这样一来,更不得了,人似乎越来越多了,我几乎无法脱身了。就在此时,我忽然听到一声巨吼,声如洪钟,十分惊人:


    “各位让开!要访问要签字,都等明天再说!现在车子在门外等!”随着这声巨吼,我看过去,只见一位身高约一八○公分的女巨人,长手长脚,大踏步地“冲”进人群,一面冲、一面用双手往两边分,就把人群“分”开了,她笔直地走向我,对我也大声地下了声命令:


    “不再再签名了!你签不完的!”


    一位女记者请求地看着我,直往我手中塞纸条:


    “请为我们的报纸写两句话吧!一句话也可以!”


    盛情难却呀!这些在机场上等候了我好久的记者读者们,我心不忍,低下头又去写字。才写完,另一本书又塞了过来,我正预备签最后一个名字,只觉得身子一轻,脚已离地,老天!那位“女巨人”把我像拎小鸡般拎了起来,不由分说地一路拉出机场大厅。在我意识还没恢复之前,我就被塞进一辆小汽车,再一看,鑫涛、承赉、初霞都在车上等我。车门“砰”的关上,女巨人这才从车窗外伸出一只巨灵之掌给我,对我大声说:“我是杨洁!”我愕然地伸出手去,要和杨洁握手,谁知她等不及握手,这手就抽回去了。只听到这只手在车顶上“砰”的一敲,那洪钟般的嗓子大吼了一句:


    “开车!”车子尚未开动,一张年轻的、美丽的女孩的脸又急急凑向窗口,我看到一对亮丽的大眼睛,一双乌黑的发辫垂在胸前,未施脂粉的脸庞清秀动人,好一位北国姑娘!我心中赞美。同时,我的心中为海峡这端的同胞而颤动了。那小女死命攀着车窗,对我请求地说:


    “我能访问你吗?我是××报记者!”


    我来不及答话,杨洁一连串地敲车顶:


    “开车!开车!开车!”


    那少女眼看访问不成,眼中流露着失望。我心中一阵激荡——为这些热情的欢迎而激荡,也是初到北京的激荡——


    我拉住那少女的手,在她耳边说了一句真心的悄悄话:


    “我到北京的第一个印象,北方的女孩也美丽,例如你!”


    我松手,车子绝尘而去。


    我回头向车窗外望,那少女脸红红的,伫立在北京特有的风沙中。我心中好生歉然,对那机场所有没有跟我接触到的人,都感到歉然。车子走了好长一段,我回头,那小女还伫立在街头,对我遥遥挥手——十天以后,我终于在北京饭里,接受了她的访问,她的名字叫应红。剪不断的乡愁4/42


    四、北京的“小梧桐”


    抵北京的第一天,忙于看北京的街道,忙于看北京的建筑,忙于用全心去体会这又陌生又熟悉的城市,心里始终乱乱的。车子离开了机场,就开始觉得热气逼人。谁说北京的四月是春寒料峭?阳光晒在身上简直是灼热的,我脱掉了珍珠呢的短大衣,里面有毛线衣,热得直冒汗,问身边的人,大家异口同声说:“前几天还下雪呢!今年的天气最反常,从没有四月热成这样!”我就在这个反常的四月,来到北京的热浪下。第二天,我们去颐和园,大家都喊热。颐和园的湖光山色、楼台亭阁以及那匪夷所思的“长廊”……简直让人目不暇给。鑫涛拿着照相机,忙着拍屋檐,拍墙角,拍回廊,拍玉兰花,拍花窗及格子门……他一向热爱中国的古建筑,颐和园的画栋梁,已经把中国古建筑的美,发挥到极致,他就狂热地拍个没停了。


    我的“北京”印象,从“颐和园”打开序幕,却从“小梧桐”开始了第一章。“小梧桐”是有典故的。


    我自从抵北京,就认识了许多初霞的朋友,这些朋友待我的热情,简直让我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。我觉得,我这一生,也交游广阔,但,从没有朋友,会照顾我到无微不至,而且事无巨细,体贴入微。刘平和沈宝安是夫妻,也是老北京了。刘平敦厚,也照顾我。知道我爱吃梨,她每天买新鲜的梨送到我房间来。北京起风,她送纱巾来教我挡风的办法,北京烈日当空,她送洋伞来……


    除了刘平和沈宝安,我们还认识了韩美林与朱娅这对夫妇。韩美林是画家,也是陶艺家。鑫涛一见到他的作品后,就对他大为倾倒。我们总以为他年龄很大,见面后才知道他只有四十多岁,他不爱说话,却用无数行动,来表现他的热情。鑫涛初次参观他的工作室,对他所烧的一件蓝钧窑——是个十分巨大的碗——爱不忍释,那件作品是韩美林远去河南禹县烧出来的,里面的“鱼子点”是经过窑变,才能产生的特殊效果,所以是可遇而不求的。韩美林见鑫涛如此爱它,一句话也不说,拎了它就送进了我们的旅馆里。(我们把它一路带来台湾,如今正供在鑫涛的书桌上)韩美林长于画马,他画的马,绝不雷同,让我叹为观止。最值得一提的是,他在文革时期,被红卫兵用酷刑修理过,把他两只手的筋脉一起挑断,要他终身不能作画,又把他的双腿的腿筋,也一起挑断。所以,至今,他不能爬山上坡,他握笔画画时,画笔常会掉下去。尽管如此,他的作品仍然很多,他自己说:


    “现在是我创作的颠峰期,我不能浪费这段时间,只有拼命去创作!”因而,他一年有好几个月在宜兴,埋首在窑炉边烧茶壶。而朱娅,他那可爱的、年轻的、温柔的妻子,就留在北京等他。对于韩美林,朱娅有次很坦白地对我说:


    “他比我大了很多岁,我嫁他的时候,家里都反对。但是,他一生吃了那么多苦,又那么有才华,我对他,是怜惜加是崇拜,不管怎样,我都要跟着他的!”


    平淡的叙述后面,有多少故事?一个翻江倒海的时代(文革时期的摧毁力,简直不是我们所能想象的。在大陆,大家用“十年浩劫”四个字来称这十年,“浩劫”二字,才能形容那种灾难。我在大陆四十天,所交的朋友,几乎都是“劫后余生”的。)在这时代中,发生的故事一走动人心魄,怪不得大陆作家的作品,绝大部分用文革为背景。


    除了韩美林与朱娅,我们又认识了李世济与唐在□夫妇,。他们这一对的故事,更加曲折离奇,惊心动魄,感人肺腑,而且是匪夷所思的。李世济,在台湾,可能没有几个人知道她的名字,在北京就不同了。大街小巷,上自达官贵人,下至贩夫走卒,人人都知道李世济。她是程砚秋的嫡传弟子,是京剧界的红人。她的先生唐在□,也是程砚秋的学生,他放弃了国外的学位,跑来帮程砚秋拉胡琴。第一次李世济出现在他面前时,只有十六岁,对唐在□一躬到地,恭恭敬敬地喊了声:“唐老师!”这一喊,已经缘订三生,唐在□就这样陷进去,水深火热,保护了李世济这一辈子,每次,李世济登台,必然是唐在□为之操琴,两人间的默契,已到达天衣无缝的地步,听过他们表演的人,才能体会那种合一的境界。(关于他们两个的故事,我听得很零碎,李世济说,下次我去北京,她将详细向我叙述,让我写一本“厚厚的书”。)


    除了前面三对夫妇,我们当然还认识了许多许多人,像杨洁和她的先生大齐。杨洁是独行侠,她照顾我们的一切,包括安排行程、车子、换钱、吃饭……大齐却很少露面,杨洁我前面已经提得很多,但,真要写杨洁,还是要费一番笔墨。在大陆,很少有人有私家车,杨洁就有一辆,她的车子前凸后凹,伤痕累累,她依然能开着这辆车横冲直撞。有一次,她开车接我和鑫涛去吃饭,我为了礼貌,坐在前座,让鑫涛一个人坐后座。谁知,我才坐进车子,她就“呼”的一下把车子开出去了,我回头一看,鑫涛站在街边,还没上车呢?还有一次,我和鑫涛坐她的车子去一个地方,她认得那地方,却不太熟悉,另一位朋友叫她“跟车”。于是,她就跟着前面的车子开,一面开车,她一面和我们眉飞色舞地聊天,聊着聊着,她忽然说:“前面的车怎么转弯了?”她一拍大腿,明白了:“他要抄近路!抄就抄粑!”一个急转弯,她就跟进了一条窄窄的巷子,一路跟下去,巷子旁边没了人家,多出一条河来,再跟下去,前面连路都没有了,那辆车停下来,司机钻出车子,回头诧异地看着我们。杨洁这才急煞车,大叫一声:


    “跟错车子了!”这就是杨洁。(后来我终于弄清楚了,她在一九五四至一九六三的十年间,都在国家女蓝代表队打球,她的编号是五号。打起球来,冲锋陷阵,锐不可挡,大家都称她“女篮五号”。她的故事和战果,曾被拍为电影,电影名也叫“女篮五号”。如今,她仍在体协做事,所以,我们一路的行程,都是她用体协的关系,招呼过去的。)


    写了一大篇关于我们在北京认识的朋友,现在,要拉回到“北京的小梧桐”上来了。


    因为我们认识了这么多人,所以,我们每次出门都浩浩荡荡的。因为这些人都是老北京,大家不论祖籍何方,都能说一口漂亮的“京片子”。每次大家一谈天,悦耳的京片子你一句我一句,我听得好舒服,好像进了电影配音间。但是,这些京片子对鑫涛和承赉都是个考验,他们两个是同乡,都说上海话。北京话和上海话差别甚多,鑫涛在我多年“教育”下,(我平时不喜欢他在我面前说上海话,而且时时刻刻纠正他国语的发音)还能勉强应付。而承赉就常常词不达意。有一天,承赉对我说:“我来北京好几次了,还没有见到北京的梧桐!”


    “哦?”我困惑地问:“北京有很多的梧桐吗?”


    “有,有,有,好多好多!”承赉一叠连声说。


    “梧桐?”杨洁歪着脑袋,仔细思索:“我在北京住了这么多年,还没注意到北京有很多梧桐!”


    “有啊有啊!”承赉急了,“是小梧桐啊!”


    “小梧桐?”我更困惑了:“它们长不大?是特殊品种吗?会结梧桐子吗?”我的一连串问题,突然引起了初霞的一阵爆笑。到底,知夫莫若妻,她急忙代承赉翻译:


    “他说的不是梧桐,是胡同。北京不是有很多著名的小胡同吗?”这样一说,全车大笑。从此,“北京的小梧桐”就是我们这一路的笑料。承赉个性随和,热情开朗,是个最好的朋友,从不以我们的大笑为忤。只是,从“小梧桐”开始,他一路继续闹过无数类似的笑话。这是后话,暂且不提。


    就在承赉说没见过小胡同的第二天,韩美林兴冲冲的跑来告诉我们,北京最著名的国画大师李可染,欢迎我们去他家里小坐。这消息让我和鑫涛都不之雀跃。鑫涛爱画,已迹近于“痴”,对李可染大师,早已崇拜多年。我们刚到北京时,鑫涛就问过朋友们:“能否拜见李可染?”韩美林听了,并没多说什么,谁知,他立刻就作了安排。而且,他说,李可染也很相见我们呢!


    “不过。”韩美林最后说:“李可杂住在一个‘小梧桐’里,听说路不大好找!”我们大家笑着,开心着,兴奋着。“小梧桐”有名有姓,怎会不好找?大家就按照时间,晚上八时,去拜见李可染,同时,也见一见北京著名的“小梧桐”。


    我们都没想到,北京的胡同里没有路灯,(事实上,北京的大街上,四处灯也不很明亮)而胡同是曲里拐弯的,胡同中往往还套着胡同。我们这一群人,分了两路,我、鑫涛、承赉、初霞、韩美林是第一路,朱娅带着其他几个人,另外乘车来。我们的车子,开始在黑暗的小胡同中东绕西绕,就是找不着李大师的胡同,司机下车问了好多次路,又向前,又退后,又左弯,又右拐,这“北京小梧桐”实在厉害!你就闹不清它有多小枝桠!终于,我们总算找到那胡同了,又开始对门牌。原来,这胡同中的旧建筑已经拆了,现在盖了许多公寓,李大师就住在其中一座的四楼。


    好不容易,我们找到了门牌,这时,李大师已派了两个人,手持手电筒,站在楼梯口等我们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。”接我们的一位先生说:“这栋楼的公共配电因为没缴费,被停电了,所以,整个楼梯都很黑,大家要小心一点走上去!”他们用手电筒照着,一前一后地为我们开路。这时我真是新奇极了,走了黑胡同,又要走转达楼梯。心想,李大师如果晚上要出门,岂不是太不方便?幸好,接待我们的那位先生说了:“李老师就快搬家了,新房子有花园,是平房,对李老师来说,比这公寓合适多了!”


    这才安了我的心。我知道李大师已经八十一岁了,这样的黑楼梯,实在不太安全。


    终于,我们到了李大师的门口,房门大开着,我们还没进去,一串喜悦的、热情的笑声就在迎接着我们了:


    “对不起,对不起,让你们大家,走了好一段黑路!”剪不断的乡愁5/42


    李大师站在门口相迎,他的夫人也站在门口相迎,李大师面色红润,笑容可掬,看来既亲切,又平和。师母更加高兴,一直把我们往屋里让,嘴中喃喃抱怨着,说他们的儿子李小可很相见我,今晚却无法联络上,实在太可惜了!(后来,在李世济的清唱会上,我还是见到了李小可。)


    我们走进了李大师的画室,这间画室很小,一张大书桌已占去一半面积,书桌对面,有一张沙发,沙发的小几上,准备了各色点心,师母说,知道我们要来,特地去北京饭店订做的!画房每个角落,都堆满了书,书桌对面的墙上,挂着一张李大师的大画。我们忙着看画,忙着吃点心,忙着向李大师表达我们的崇拜,简直是手也忙不赢,眼也忙不赢,口也忙不赢!李大师的兴致很高,要我们来以前,他已经为我和鑫涛,写了“墨缘”两个字送给我们。当他看到我们真心喜爱他的画时,他笑吟吟地说:“刚刚让你们走了半天的‘黑路’,现在,让你们看一看我的‘黑画’!”原来,李大师在文革时期,备受侮辱,红卫兵称他的画为“黑画”,而大肆攻击。李可染的画风,是长于用墨,一张大画,重重的山,弯弯的水,仅仅用墨,就看出无限层次。能把中国的笔墨,发展到这种境界,难怪李可染要成为“国宝”画家了。鑫涛对李可染,本就崇拜万分,现在,见到他老人家本人,他就更“震慑”得大气都不敢出。李大师却和气得很,他高兴地出示着他的作品,一张一张摊开来给我们看。我们的第二路人马也到了,几个人一站,就挤满了李大师整个画室,大家又看画,又赞叹,又聊天,真是不亦乐乎。而师母,整晚笑嘻嘻地拿着照相机,在那儿兴冲冲地拍照,拍我们,拍画,拍李大师……我更一次证明,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,都有个女人在扶持着。那晚,对我们大家,都是个难忘的晚上!当我们兴尽而归,又走下黑楼梯,黑胡同的时候,鑫涛才吐出一句话来:


    “真没想到,这北京的小梧桐,藏着这样的艺术家,从此,我对北京的小梧桐,真要刮目相看了!”五、我们能“夜访长城”吗?


    在北京的生活,简直是忙碌极了,因为我一直是新闻记者追踪的目标,又有许多读者想和我见面,再加上一些出版社要和我谈版权问题,电视公司想拍我的连续剧……我在单纯的“探亲之旅”外多出了许多始料未及的事。尽管如此,我仍然不肯放过北京任何一个名胜古迹。我们去了颐和园,去了雍和宫,去了天坛,去了故宫,去了北海……几乎该去的地方都去了。北京的名胜,是历代帝王的遗产。那些宫殿园林,那些亭台楼阁,它的华丽、精致,和庭园之美,真非笔墨所能形容。事实上,以上所写的任何一个地方,都足以细细观赏好几天。所以,鑫涛的相机,也一直咔嚓地响着。但是,唯一美中不足的,是游人太多了。北京啄引着大陆各地的游客,也啄引着外国的游客。而我们,却专挑游客少的地方去逛,于是,一扇窄门,一个小窗,一片砖墙……都是我们驻足饮赏之处。这样,有一天,我对杨洁提出来:


    “我们能不能夜访长城?”


    “夜访长城?”杨洁惊奇极了,不解地瞪着我:“你为什么要夜访长城?”一时间,我无法把我心中的感觉具体地说出来。事实上,我心中一直有一条长城,这长城是雄伟的,傲岸的,苍凉的,落寞的,孤独的……它是“遗世独立”的!因为它背负着中国几千年来的历史包袱,在诉说着古战场的血和泪,我希望我看到的长城,能让我体会出这一切。而不是看到一个挤满中外游客,熙来攘往有如闹市的长城。再有,这此日子来北京都是烈日当空,烈日下的长城,和“晓风寒月”中的长城,一定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景象。去长城,迎风伫立,看月下的苍凉吧!于是,我只简单地说:


    “人人都白天去长城,我偏想夜里去!我觉得,夜里的长城,必然有股萧索和悲壮的味道,我就想去体会那种味道!”


    杨洁瞪了我半天,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:


    “成!我们就去‘夜访长城’只要你提得出的点子,咱们就去办!”杨洁说办就办,但是,这题目显然难倒她了。第二天,她告诉我,长城是卖门票参观的,每天下午三点,就停止卖票,不再放人上去。从长城开放参观以来,还没有人要求过“夜访长城!”这么说,我们无法夜访长城了?”我很失望。


    “别失望。”杨洁立即安慰我:“我们再去试试!”


    于是,杨洁一次又一次地打长途电话到八达岭,和那儿的主管商量,是否能破例“夜访长城”。因为大陆的长途电话并不很容易接通,她这个交涉足足办了好几天,弄得诸朋好友,人人都知道我要去“夜访长城”了!大家的兴致,也跟着高昂起来,初霞说:“整个长城只有我们这群人,岂不是可以随我们怎么疯,怎么闹都行!”“我要站在长城上唱一曲‘空城计’!”杨洁说,她是京戏迷,也是有名的票友,还能拉一手好胡琴。


    “我负责月琴!”初霞说。


    “干脆,把京剧院的几个小伙子带去,”承赉说:“像张克,宋小川,他们一定会乐坏了!”


    “夜访长城?”工人出版社的主编雷抒雁和他的太太马利也兴味盎然。“如果你们要夜访长城,我们出版社派车子来,陪你们一起去!”“夜访长城!”韩美林和朱娅更加高兴:“我们把小草也带去!”小草,好别致的名字,那是韩美林和朱娅的女儿,才六岁,活泼可爱,一口清脆无比的京片子,喜欢在每一句问话后面都加个“呢”字。我爱死了她。


    大家兴致都高,终于,杨洁带来了好消息:


    “办通了!八达岭为我们破例开放,你们要几点钟去,就几点钟去!”“哇哈!”大家欢声雷动。


    “不忙!”杨洁大声一嚷,面色严肃:“不过,据八达岭传回来的消息,长城的夜晚,什么都看不到,因为城上没有灯,黑糊糊的一片。而且,长城坡度很陡,走起来非常危险,各位要上去,安全必须自己负责!”


    “但是,但是,”我急急地说:“月亮呢?”


    “这两天是阴历二十六、七,根本没月亮!”杨洁对我摊摊手。“除非你能请出月亮来!”


    这太泄气了!大家面面相觑,都失去了主张。这时,做事最实在的刘平走过来,对我恳切地说:“长城我去了许多次了,那儿四面都是山,长城沿山而建,非常高,爬上去之后,风沙迎面吹来,冷得不得了!夜访长城,听起来很诗意,实际上不但有困难,而且什么都看不到!”


    “没关系。”初霞说:“我们可以带很多手电筒去!”


    “我们干脆去烽火台举烽火!”金涛说。


    “至于冷,这更没问题,”杨洁打趣地盯着我们:“听说你们还在四条睡袋,至今没派上用场!”


    “没派用场的岂止睡袋。”承赉说:“我们还有四只奶瓶呢!”“我看这样吧!”杨洁为我们出主意:“你们四个就裹着睡袋,去躺在长城上,啄着奶瓶看星星。没有月亮的晚上,星星必然明亮!”“不过,这么精采的画面,我一定要取得独家采访权!”雷抒雁说:“我带摄影机去拍录像带!”(大陆把录影带称为录像带。)大家你一言、我一语的说得好不热闹,我终于感觉到,我那“夜访长城”不是什么好主意了。退而求其次,我说:


    “我们不支‘夜访,去‘晨访’行不行呢?到长城上去看日出吧!”“日出?”刘平皱着眉头,认真地思索:“八达岭那一段的长城,在群山之中,好像根本看不到日出,等你看到太阳的时候,太阳已经很高了!”


    “好好好了!”我再让了一步:“我们去长城看落日吧!总不会连落日也看不到吧!”


    “落日是一定有的!除非那天下雨!”刘平总算同意了我的看法。“下雨是不可能的!”杨洁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,指指天空:“我会给老天爷打电话的!(“给老天爷打电话”,原来是我常说的话,现在,已经成为大家的惯用语了。)


    于是,我们终于去了长城。时间是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三日。雷抒雁夫妇同工人出版社的几员大将,开来一部中型巴士,我们各路英雄好汉,居然浩浩荡荡的来了二十四个人,杨洁上车时,身上背着胡琴、月琴、响板……全套京戏的乐器,当然,京剧院的小伙子张克、宋小川都来了,记者叶中敏也是初霞好友,唱老生,嗓子第一流,文笔也第一流,赶来参与盛会,真是济济一“车”!


    车子一发动,杨洁就拉起了在琴,刹那间,我们都掉进了时间隧道,诸葛亮、刘备、孙权、许仙、白娘娘、苏三……都纷纷出场,轮番上阵,我眼望车窗外的风景,耳听各个朝代的种种恩怨,想到自己正坐在一辆中型巴士上,由新认识的二十个朋友陪同,从北京出发,去长城看落日!一时间,真有“恍然如梦”的感觉。到长城之前,我们先去了明十三陵,进入“定陵”参观,定陵是一九五八年才挖出来的,有地道可以直入地下宫殿,说来也巧,韩美林是在挖出的第四天,就奉命进去工作,(把帝王的服饰画出来,以免出土后会变色风化)所以,韩美林很细心地告诉我,他进去时有到的样子,和现在我们看的已经有很多不同,许多真东西搬走了,用模型取代,最有趣的是那个“皇帝”。“他是个驼背,身子是蜷曲的,而且是个风流皇帝,有两个皇后跟他葬在一起……”


    韩美林指着当时的照片,解释给我听,又带我去看封陵的巨木,我这才明白,埃及的金字塔也不过如此,古代帝王皆一样,活着时就忙一件事,“如何去死,死后如何!”


    看完了十三陵,我们就直奔长城,那时已快下午五点钟了。当然,车上的许仙、白蛇、张生、崔莺莺、刘备、孙权又都纷纷复活,大家又弹又唱又鼓掌,一直到长城脚下。


    总算到了万里长城!果然,寒风扑面而来,我们拾级而上,放眼看去,长城绵延不断,似乎一直促展到天的尽头。我站在那儿,迎风伫立,从城墙上往外看,是无尽的山脉,一片苍茫。我几乎不能呼吸了,千想不到,万想不到,我会“真正”地站在万里长城上。以前,我会有一度认为,今生今世,我都不可能站在长城上的。一瞬间,我觉得眼眶湿润。我一步一步远离了人群,往上走,再往上走。长城此时已没有游人,我们是最后的一群。空阔的城墙,带着苍劲的美,一直碗蜒到天边,蜿蜒到几千年前的历史里。我就这样往城墙上走,走得好有力,似乎要用每一步,证实脚下确实是我梦中的长城。走了好一段,我回头看,朋友们见我一马当无,都纷纷对我挥手高呼,我也挥手,再回头,我继续往上走,心中酸酸的,眼中热热的,喉中哽哽的……我想,那些陪我走上来的朋友们,他们并不知道我此刻的心情;万里长城一向是中国的图腾,而今,我走在这图腾上,感觉着我血液中所流的血,是中华民族的。三十九年的乡愁压在我心头,沉甸甸的,苦涩涩的。而现在,我每走一步,就把一丝丝乡愁踩进了脚下的长城里。三十九年积压了多少乡愁?怎是这一步又一步所能了得?剪不断的乡愁6/42


    我抬头往前看,万里长城万里长。即使走完这万里长城,那乡愁又能消得几许?然后,我终于看到了长城外的落日,在重重叠叠的山峦中,落日缓缓地沉了下去。我心中油然浮起的,是我一直深爱的两句诗:“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!”六、奇人张宝胜


    早在抵北京之前,初霞就在我的节目单中间,加上了这样一个节目:“你一定要见张宝胜!”


    “张宝胜是谁?”鑫涛不解地问。


    “哎呀!你们居然不知道张宝胜!”初霞对于我们如此的“孤陋寡闻”,简直有些“受不了”!不知杨洁也就罢了,居然连张宝胜也不知道!她只好详细地为我们解释:“张宝胜是个有‘特异功能’的人,关于他的传说和故事太多了,他可以在阳台上,让街上的车走不动,还可以把几里路以外的苹果,拿到自己手里来!”“初霞,”我心直口快地接口:“这个不叫‘特异功能’,我们叫它‘魔术’!”“不是魔术!绝对不是魔术!”初霞和承赉几乎同时喊出来:“是魔术就不希奇了。在北京,他们还成立了一个研究中心,专门研究这个人的‘特异功能’是从哪里来的,假如是魔术,早就抗拆穿了!他会为人治病,他的手指,还可以放火烧东西呢!”“有这种事?你们见过他几次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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