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是不是?”他大声问,“如果我不去,你们去不去?冰儿,你说!”


    冰儿抬眼看他。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那么凶呢?”她很委屈地说,眨动着睫毛。“你认为你不去,我就不可以去,是不是呢?”


    “是!”慕唐忽然冲口而出。


    室内顿时安静了。冰儿看了他片刻,把手臂从他肩上放了下来,她走回到沙发边,坐了下去。徐世楚慌忙在她大腿上拍了拍,柔声说:


    “冰儿,别生气,慕唐不过说说而已……”


    “徐世楚!”慕唐忽然大声喊着,声音之大,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。他突然间爆发了,完完全全地爆发了。在他胸中积压已久的闷气,像一股火山口的熔浆,蓦然间冲出火山口,迸发出一场无法遏制的大火。他对着徐世楚的脸,指着他的鼻子说:“你给我滚出去!徐世楚,你听着,我和冰儿之间的账,我们自己会算,用不着你搅在里面!你少开口!少管我们的事!现在,你滚出去!让我和冰儿单独说话!”


    这是一个好大的炸弹,整个屋子都被炸得摇摇欲坠了。徐世楚的脸色,顿时涨红了,连脖子都涨红了。而冰儿,却相反地,整个面孔上的血色都没有了。


    徐世楚从沙发里直跳起来,他瞪着李慕唐,连眼睛都发红了,他喘了一口大大的气,说:


    “李慕唐,你叫我滚,是吗?”


    “是!”李慕唐吼着,“我叫你滚!”


    徐世楚掉头看冰儿。


    “冰儿!”他喊,“你也要我滚吗?”


    冰儿深深地抽了一口冷气,立即飞快地扑奔过去,拦在徐世楚的面前。她苍白着脸,对李慕唐说:


    “慕唐,你有什么资格,叫徐世楚滚!这儿是我的家,我的屋子,徐世楚是我的朋友,你凭什么叫他滚?你以为你和我谈谈恋爱,你就可以垄断我的生命,扼杀我的快乐,赶走我的朋友吗?你未免自视太高了!你未免欺人太甚了!”


    “冰儿!”他喊着,胸口的怒气越来越重,声音越来越响。冰儿这一连串的问话,粉碎了他心中的柔情。像是一盆夹带着冰块的水,对他兜头淋下,他只感到整个心脏都在绞痛。而怒气却奔腾着从他嘴里冲出来。“冰儿!我没有资格赶你的朋友,我没有资格说任何话,我不该垄断你的生命,扼杀你的快乐!可是,你必须认清楚……”他一直逼到她脸上去。“你生命里只能有一个男人,不是他,就是我!你不能一辈子脚踏两条船!你现在可以选择,如果你要他,我滚!你说,你是要他,还是要我?”


    冰儿脸上闪过一丝痛楚。


    “你一定要我选择吗?”她大喊,“你是一个暴君,你是一个独裁者!你自私,你根本不了解我,你连生活的艺术都不懂!你是个工作狂!你根本和我在两个极端的世界里……”


    “很好!”李慕唐打断了她,沉重地呼吸着,“你已经选择了!徐世楚,祝你们幸福快乐!冰儿,当你下次自杀的时候,拜托不要来推我的门!再见!”


    他冲出了那房间,重重地带上了房门。当房门“砰”然一响时,他觉得,自己整个心灵,都被震碎了。


    第十三章


    彻夜无眠。


    但是,时间不会因为你不睡就停止的,也不会因为你心碎而停止的。工作更不能因为你失恋就可以罢工,病人也不会因为你心情难受就不上门……所以,第二天,日子还是照常地过下去。


    照样是那么忙碌,一个病人又接一个病人,都不是什么疑难杂症,老人家的血压太高,小孩子的扁桃腺发炎,以至于一年四季,永不停止的感冒。这样也好,忙碌可以让人不去思想。但是,他却常常感到像闪电似的,有股尖锐的痛楚,就强烈地从他心底闪过去。这股痛楚,来无影,去无踪,却在整天之内,发作了七八十次。他是医生,他却无法治疗这种彻心彻肺的痛楚。


    午餐几乎没有吃什么。晚上也淡而无味。生活一下子变成了空荡荡的,即使有那么多病人,即使小魏小田都咭咭呱呱,爱说爱笑,生活却一下子失去了声音。他常会在诊病的中途发起呆来,只为了某种潜意识的期盼——门外的脚步声会是她吗?窗外的人影会是她吗?候诊室的笑声会是她吗?弹簧门的开动会是她吗?


    没有。不是她,任何声音都与她无关。她现在正飘在桃红色的云上,与桃红老鹰共翱翔。


    晚班护士来上班了。朱珠和雅珮带来了一串笑语喧哗。雅珮推开他的门,笑嘻嘻地嚷:


    “李医生,朱珠要请你吃喜饼!”


    哦?他看过去,朱珠果然捧着两大盒喜饼进来了,她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喜悦,眉梢眼底,绽放着青春的光华。她把两盒大红色的、上面写着喜字的饼盒放在他桌上,快乐地、坦率地、甜蜜地笑着:


    “李医生,上星期天我订婚了,诊所太忙,我也不敢请假。本来,要请你去参加的,看你也忙得……哈哈……”她笑着,心无城府地。“难得一个星期天,不敢耽误你和冰儿小姐的聚会……反正,我们本省习俗,订婚只是个形式,送送喜饼,通知亲友而已。改天,结婚时,再请你喝喜酒。”


    他注视朱珠。那张爱说的、小巧的嘴,那对温柔的、和煦的眼睛,那张永远沐浴在阳光下的脸庞。平平淡淡的朱珠,她会给一个男人平平凡凡的生活;没有狂风骤雨,惊涛骇浪,却有宁静安详。朱珠,善解人意的朱珠,得到她的男人有福了。


    “你未婚夫叫什么名字?”他提起精神来问,一向和朱珠、雅珮都像一家人,居然,她订婚了,而他却不知道那男孩是谁。这一年来,生活多么反常呀!


    “他和你同姓,姓李,是学工的!”朱珠笑着,“在一家工厂当工程部的技师!”


    “哦?怎么认识的?”他笑着问。


    “嗬嗬嗬!”雅珮大笑起来,“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呀!总算没有白搁着!”


    “怎么说呢?”


    “别听她乱盖!”朱珠打断雅珮,笑得更加甜蜜了。“是这样的,李茂生是我哥哥的朋友,他们都在南雅工厂上班,今年三月间,我哥哥带了他们一大伙朋友来我家,又钓鱼、又唱歌、又吃烤肉的,闹得好开心。从此,他们就每个星期都来,到了夏天,我和李茂生就走得很近了。有一天,我们又合力钓起了一条大鱼……”


    “说来说去,”雅珮笑嘻嘻的,“就是她家那口鱼池哪!那鱼池有点怪,专门撮合姻缘。朱珠,下次你也约我去玩玩好吗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又不是没去过!”


    “我去的那次全是女生,你安心不让我见李茂生,怕被我们抢去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胡说!你自己的那位刘大记者呢?怎么说,偷偷摸摸交了大半年了,以为我不知道呀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许说!不许说!”


    两个女孩子拉拉扯扯,笑成了一团。


    “怎么”,雅珮李慕唐注视雅珮,“你也有男朋友了?是不是也要请我吃喜饼了?”


    “吃喜饼?”雅珮羞红了脸,那一脸的娇羞,竟也楚楚动人。“没有那么快啦!大概要到农历年的时候!”


    “哈!”朱珠大叫,“原来你也要订婚了,你瞒得真紧,李医生不问你,你还不说呢!”


    “不是不说,”雅珮笑着往配药处躲去。“你又没问我,难道我还该弄个大喇叭,沿街叫嚷着我要订婚了?”


    朱珠掩口而笑,对李慕唐说:


    “她在骂我呢,因为我一交男朋友,全天下都知道了!她说我是大喇叭!”


    哦?是吗?李慕唐有些歉疚,全天下都知道了,只有他这个医生,什么都不知道。这些日子来,他的字典里只有两个字:冰儿。随着这两个字的出现,他心底的抽痛又立即发作了,他不由自主地,吸了口气。


    “李医生,”朱珠关怀地问,“你没有不舒服吧?你今天脸色不太好!”


    “我没事。”他注视朱珠,“预备什么时候结婚?”


    “过农历年的时候。”朱珠坦白地说,“所以,到时候要向你辞职了。”


    “辞职?”他一怔,“你先生不许你在外面工作吗?你是一个很好的护士,结了婚就辞职,不是太可惜了?”


    “李茂生根本不在乎我工不工作。”朱珠说,“他的工厂就在三重,我们可以住台北。问题是,我总觉得,既然决心嫁给他了,就该以他一个人为重心,在家里做个好太太就行了。我对自己的工作,并没有野心……换言之,当我决心结婚的时候,我就把这个婚姻——这个男人,当我的事业,我不想因为我的工作问题,造成两人间的不愉快。总之,这是个男性社会,对不对?”


    李慕唐惊奇地看着朱珠,这是个“现代女性”吗?曾几何时,现代女性的观念又改了?从“走出厨房”又变回到“走入厨房”了?但,不管怎样,娶到朱珠的男人是有福了。他正想再说几句什么,有病人登门了,朱珠忙着要去挂号处,她转身匆匆走开,走了两步,又回头嫣然一笑,指着那喜饼说:


    “我多拿了两盒来,请你的冰儿小姐吃!还有阿紫!”她深深看他,又加了一句,“李医生,希望我辞职以前,能够先吃到你的喜饼!嘻嘻!”


    她笑嘻嘻地跑进挂号处去了。


    李慕唐坐着,心底的抽痛又来了。这次发作得又凶又猛,从胸口一直痛到他四肢骨骸里去。


    深夜,收工了。慕唐回到了他的单身宿舍。开亮了一盏落地灯,他在灯下坐着。脑子里模糊地想着朱珠,朱珠和她的鱼池,朱珠和她的未婚夫,朱珠和她的事业……他模糊地想着,深沉地把自己埋在安乐椅中。想朱珠,最大的优点,是可以不要想冰儿。


    冰儿,怎么这个名字又出现了呢?怎么那股痛楚会越来越加重呢?他用双手紧抱住头,企图扼制那份思想。但是,那思想像脱缰的野马,在他脑海里奔驰;冰儿!冰儿!冰儿!马蹄剧烈地在脑中踹着,哦!冰儿!他的头疯狂地疼痛起来。


    门铃骤然响了起来。


    冰儿!他惊跳,由于起身太猛,落地灯打翻了。他扶起了灯,直奔向门口,一下子打开了大门。


    门外不是冰儿,而是阿紫。


    “阿紫!”他低呼着,有些失望,也有些安慰。阿紫,一个和冰儿十分亲近的人物,她最起码可以赶走室内那份紧迫的孤独。


    阿紫走了进来,关上房门。她的脸色凝重而温柔。


    “慕唐,听说你和冰儿闹翻了?”她开门见山地问。


    “唔。”他轻哼着。“你喝茶,还是咖啡?”


    “你少来!”她夺下他手中的杯子,把他推进沙发里去。“请你坐好,我自己会来泡茶。”她熟悉地泡了两杯茶,看到桌上的喜饼了。“谁订婚了?”


    “朱珠。”


    “阿朱啊!”阿紫叫着,不知何时,阿紫和朱珠间,就很巧妙地利用了金庸小说里两个人物的名字,彼此称呼阿朱和阿紫了。“她和李茂生订婚了?好啊!他们很相配,李茂生忠厚诚恳,阿朱温柔多情。”


    “原来,你也知道阿朱的事!”


    “是呀,我和阿朱、雅珮都很熟悉了呢!”她坐在慕唐对面,收起了笑容,正视着他,一本正经地说,“不过,我今晚不是来和你谈阿朱的,我是来和你谈冰儿!”


    冰儿!他的心脏又紧紧地抽痛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她告诉你了?”他问,声音十分软弱。


    “是。”她坐正了身子,双手捧着茶杯,她的眼睛,非常深刻、非常严肃地盯着他。“慕唐,你决心和冰儿分手了吗?”


    他震动了一下。分手,两个好简单的字,像两把刀,上面还沾着血迹。分手!


    “我想,这不是我决定的,”他抽了一口气,“是冰儿决定的!我——再也没有办法,继续维持三个人的局面,她必须在两个人中选择一个!她选了徐世楚!”


    “你很意外吗?”阿紫深切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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