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魔鬼……魔鬼……魔鬼……”


    秦非把上衣拿开,再用上衣去扑灭豌豆花身上其余的火星,嘴里急促地安慰解释着:


    “不要紧,不要紧,火都扑灭了!来,让我看一下!来!”


    他抓住豌豆花的胳膊,定睛去注视面前这个女孩。满头烧得乱七八糟的头发仍然发着焦臭,奇怪的是面孔上丝毫没有波及,那张吓得惨白的脸孔姣好细致,一对大大的眸子,似乎盛载了对全世界的仇恨、悲痛、狂怒……这女孩身上的火是扑灭了,眼睛里的火却燃烧得那么猛烈,似乎可以烧掉整个世界。这张带着烧焦了头发的面孔简直是怪异的,给人一种强烈得不能再强烈的感觉:怪异,却美丽!令人震撼的某种美丽!秦非眩惑地抽了口气,开始去检查她身上的伤势,她肩上的棉袄已成碎片,肩头的肌肤,已严重地受到灼伤。而最严重的,是这孩子显然已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中。即使火已扑灭,尽管秦非在检视她和安慰她,她始终没有停止挥舞她的手臂,始终在尖锐地、重复地、悲愤地喊着:


    “魔鬼!魔鬼!魔鬼!魔鬼……”


    没时间耽误,这孩子要立刻接受治疗。秦非抬眼看了看,周围已围满了看热闹的人群。他用自己的外衣,把豌豆花全身裹住,一把就抱了起来,对那些围观的群众们大声地嚷着:


    “谁是这孩子的父母?”


    围观的群众大家你看我,我看你,没有人回答。


    “好!”秦非说,“我是秦医生,赵家认得我,我带她去医院,你们转告她的家长,到某某医院来找我!”


    说完,他抱着豌豆花就向车子的方向走去。一个好心的围观者,拾起了秦非的医药箱,送到车子上去。


    豌豆花终于不叫了,睁着眼睛,她困惑地、迷失地、茫然地看着那抱着自己的人。痛楚从她的肩头往四肢扩散,她微张着嘴,想弄清楚是怎么回事,但是,过度的愤怒、惊恐和疼痛终于使她失去了知觉。


    秦非把她放进车子的后座,用外衣垫住她受伤的肩头和颈项。


    他发动了车子,飞快地向医院里疾驶。


    这女孩使医院里忙了一整夜。


    完全是秦非的面子,他把外科、内科、皮肤科和妇科医生在一夜间全请来会诊。当那女孩注射过镇静剂,又敷好了全身各种伤口,终于沉沉入睡时,大家才聚集到内科章主任的办公厅里来讨论,时间已经是黎明了。


    室内,除了章主任和秦非,还有宝鹃,她几乎整夜都陪着每位大夫检查豌豆花。另外,还有外科的黄大夫、妇科的俞大夫,大家的脸色都异常沉重,宝鹃手里,握着一张非正式的检査记录,是她自己记上去的。


    “我必须告诉你们大家一件事,一件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,”说话的是妇科的俞大夫,他是最后诊察豌豆花的一位医生,是宝鹃和秦非都认为有此必要而请来会诊的,“那女孩并不是腹部水肿,而是怀孕了!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章主任吓了一大跳,他是唯一没有亲自参加诊断的医生,“那只是个孩子呀!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是个孩子!”俞大夫面色凝重。“但是,我们都知道,只要女孩子开始排卵,就可以受孕!世界上最年轻的母亲,才只有五岁大!”


    “怀孕?”秦非注视着俞大夫,不停地摇着头,沉痛地说,“我已经怀疑了,只是不敢相信!她那么小,看起来还不满十二岁!俞大夫,你确定没有弄错?”


    “小秦,”俞大夫看着秦非,“其实,你自己已经诊断出来了,你不过要再请我来证实一下而已!是的,她怀了孕,我确定没有弄错!”


    “老天!”宝鹃舞着手里那张记录单,“我还是不能相信,谁会对一个孩子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?”


    “一定有人做了伤天害理的事!”俞大夫接着说,“她不但是怀了孕,而且,起码已经有四个月了,胎儿的心跳都可以听到了,当然,我明天可以再给她做更精密的检查,等她清醒了,或者可以肯定一下怀孕多久了!”


    “我猜,那孩子百分之八十根本不知道自己怀孕了!”宝鹃说,又看着那张记录单,“你们认为头发和衣服着火是意外吗?火会从背后的头发烧起吗?”


    “而且,”黄大夫接口,“她身上的新旧伤痕,大约有一百处之多,左额上方,还有个两寸长的伤疤,显然是铁器所伤,伤症愈合得极不规则,当初受伤时没有缝过线,至于灼伤,这不是第一次……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和我的看法一样,”秦非咬牙说,“虐待!她受了虐待!”


    “是,她受了虐待!”黄大夫肯定地回答,“不是短时期的虐待,是长时期的虐待!我还只给她做了初步检查,已经够瞧了!但是,我建议用三天时间,给她彻底检查一遍,包括骨科、内科和泌尿科!”


    章主任靠在办公桌上,燃起一支烟,注视着秦非。他的脸色疲倦而悲痛。


    “我不懂怎么有这种事情!小秦,”医院里的医生都称呼秦非为小秦,因为他是医院里最年轻的医生,“你知道现在必须要做的事是什么?是马上去把她的父母找来!这孩子是你‘捡’来的,我看,你再去把她父母找来,让我们弄弄清楚。即使要进一步检查,也要和她的家长取得联系,何况,怀了四个月的孕,这事不只牵连医学,甚至牵连到道德和法律!”


    “她可能被强暴过,而家长不愿报案……”宝鹃说,“许多家长为了女儿的名誉,都不肯报案……”


    “没有那么单纯!”俞大夫猛摇着头,深吸了一口烟,“如果是强暴,这个男人一定在经常强暴她……”


    “老天!”宝鹃走到窗边去透口气,脸色相当苍白。“秦非,”她说,“你确实告诉清楚了那些人,是这家医院吗?为什么父母到现在没出现?”


    “我怀疑……”秦非慢吞吞地说,回忆着豌豆花大叫“魔鬼”的神情,他猛地打了个冷战,“我怀疑有个魔鬼,我要去把那个魔鬼抓出来!”


    “不只是个魔鬼,而且是个禽兽!”黄大夫说,“不过,这些伤痕,和怀孕可能是两回事……”


    “难道还有两个魔鬼不成?”秦非激动地嚷。


    “看看这个!”宝鹃把记录单放在秦非面前,“看一看,我知道你已看过,但不妨再看一遍!”


    秦非早已参与过检查,仍然不相信地再一次地看那记录:灼伤、刀伤、不明原因伤、鞭痕、勒痕、掐伤、淤紫、肿伤、拧伤、刮伤、抓伤、咬伤、钝器打击伤……一大串又一大串,分别列明着大约受伤时间,三年?四年?五年?甚至更久以前。


    “想想看,”宝鹃比秦非还激动,“四年前,这孩子能有多大?她身上累积的伤痕,起码有三四年了!会有人忍心用钝器打一个七八岁孩子的脑袋吗?……”


    秦非往办公厅外面就走。


    宝鹃伸手一把拉住他:


    “你要去哪儿?”


    “去找出那个魔鬼来!”秦非咬牙说,“我要把他找出来!在他继续摧毁别的孩子以前,我要把他从人群里揪出来,我要让他付出代价!我要送他进法院!这种人,应该处以极刑,碎尸万段!”


    “我看,”章主任拦住了他,“今天大家都累了,医院里还有上千个病人昵!不如大家都休息一下,说不定等会儿,那父母会出现,给我们一个合理的解释!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”秦非瞪大眼睛说,“这孩子身上,绝不可能有‘合理的解释’!每个孩子的生命中,都可能会碰到一两件意外,但,不可能碰到一百件意外!你们没有目睹那孩子全身冒烟的在街上狂奔,没有听到她惊恐地呼叫魔鬼……”


    “对了!”俞大夫打断了秦非,“如果要彻底检查这孩子,我们还需要一个精神科的大夫!”


    秦非住了口,大家彼此注视着。在医院里,你永远可以发现一些奇怪的病例,但是,从没有一个病例,像这一刻这样震撼了这些医生们。


    豌豆花在第二天的黄昏时才清醒过来。


    睁开眼睛,她看到的是白白的墙,白白的床单,白白的天花板,白白的橱柜……一切都是白。她有些恍惚,一切都是白,白色,她最喜欢白色,书本里说过,白色代表纯洁。她怎么会到了这个白色世界里来了呢?她闪动着睫毛,低语了一句:


    “天堂!这就是天堂了!”


    她的声音,惊动了守在床边的宝鹃。她立刻扑下身子去,望着那孩子。豌豆花的头发,已被修剪得很短很短,像个理了平头的小男生,后颈上和肩上,都包扎着绷带,手腕上正在做静脉注射,床边吊着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瓶子,腿上、腰上,到处都贴了纱布。她看来好凄惨,但她那洗净了的脸庞,却清秀得出奇,而现在,当她低语“天堂,这就是天堂了”的时候,她的声音轻柔得像涓涓溪流,如水,如歌,如低低吹过的柔风。而那对睁开的眼睛,由于并不十分清醒,看起来蒙蒙然、雾雾然。她那小巧玲珑的嘴角,竟涌出一朵微笑,一朵梦似的微笑,使她整个脸庞都绽放出光彩来。宝鹃呆住了,第一次,她发现这女孩的美丽。即使她如此狼狈,如此遍体鳞伤,她仍然美丽,美丽得让人惊奇,让人惊叹!她俯头凝视她,伸手握住了她放在棉被外的手,轻声地问:


    “你醒了吗?”


    豌豆花怔了怔,睫毛连续地闪了闪,她定睛去看宝鹃,真的醒了过来。


    “我在哪里呢?”她低声问。


    “医院。”宝鹃说,“这里是医院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


    豌豆花转动眼珠,有些明白了。她再静静地躺了一会儿,努力去追忆发生过的事。火、燃烧的头发、奔跑、厨房……记忆从后面往前追。鲁森尧!魔鬼!小流浪……她倏然从床上挺起身子,手一带,差点扯翻了盐水瓶。


    宝鹃慌忙用双手压着她,急促地说:


    “别动!别动!你正在打针呢!你知道你受到很重的灼伤,引起了脱水现象,所以,你必须吊盐水!别动!当心打翻了瓶子!”


    豌豆花注视着宝鹃,多温柔的声音呀,多温柔的眼光呀!多温柔的面貌呀!多温柔的女人呀!那白色的护士装,那白色的护士帽……她心里叹口气,神思又有些恍惚。天堂!那握着自己的,温柔而女性的手,一定来自天堂。自从玉兰妈妈去世后,自己从没有接触过这么温柔的女性的手!


    有人在敲门,豌豆花转开视线,才发现自己独占了一间小小的病房。房门开了,秦非走了进来。豌豆花轻蹙了一下眉峰,记忆中有这张脸:是了!她想起来了!那脱下西装外衣来包裹她,来救助她的人!现在,他也穿着一身白衣服,白色的罩袍。哦!他也来自天堂!


    “怎样?”宝鹃回头问,“打听出结果来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一点点。”秦非说,声音里有着压抑的愤怒,“有个姓曹的老头说,那人姓鲁,大家都叫他老鲁!至于名字,没人叫得出来,才搬到松山两个月,昨天半夜,他就逃走了!我去找了房东……”他蓦地住口,望着床上已清醒的豌豆花。


    豌豆花也注视着他,她已经完全清醒了。她的眼睛又清澈,又清盈,又清亮……里面闪耀着深刻的悲哀。


    “你去了我家?”她问,“你看到小流浪了吗?”


    “小流浪?”秦非怔着。


    “我的狗。”豌豆花喉中哽了哽,泪水涌上来,淹没了那黑亮的眼珠,“它还好小,只有半岁,它不知道自己那么小,它想保护我……”她呜咽着,没秩序地诉说着,“我……我什么都依他了,他……他不该杀了小流浪!我只有小流浪,我什么都没有,只有小流浪……他杀了小流浪!他……他是魔鬼!他杀了小流浪!”


    秦非在床前坐下了,一瞬也不瞬地盯着豌豆花。


    “哦,原来那就是小流浪,”他轻柔地说,“我和房东太太已经把它埋了。现在,你能不能告诉我们一些你的事呢?我今天去了松山区公所,查不到你的户籍,你们才搬来,居然没有报流动户口。”


    豌豆花双眼注视着天花板,似乎在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。泪痕已干,那眼睛开始燃烧起来,像两道火炬。秦非和宝鹃相对注视了一眼,都发现了这孩子奇特的美。那双眸忽而清盈如水,忽而又炯炯如火。


    “他连搬了三次家。”她幽幽地说,“我想,他是故意不报户口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指谁?姓鲁的?他是你爸爸吗?”


    “我爸爸……”她清清楚楚地说,“我爸爸在我五岁那年就死了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秦非盯住她,“说出来!说出你所有的故事来!只要是你知道的,只要是你记得的!说出来!”


    说出来!多痛快的事啊!把一切说出来!她的耻辱,她的悲愤,她的痛苦,她的噩运……如果能都说出来!她的眼光从天花板上落到秦非身上:那来自天堂的男人!她再看宝鹃:那来自天堂的女人!于是,她说了!


    她说了!她什么都说了!杨腾、玉兰妈妈、光宗、光美、煤矿爆炸、乌日乡、阿婆、玉兰再嫁、秋虹、水灾、弟妹失踪、鲁森尧认了玉兰和秋虹的尸、离开乌日乡、卖奖券、被强暴的那夜……她说了,像洪水决堤般滔滔不绝地说了,全部都说了。包括自己是鬼、是妖精、是扫把星。包括自己克父、克母、克弟妹、克亲人、克自己,甚至克死了小流浪。


    她足足说了两个小时,说完了“豌豆花”的一生——从她出世到她十二岁为止。


    秦非和宝鹃面面相觑,这是他们这一生听过的最残忍最离奇的故事。如果不是豌豆花就躺在他们面前,他们简直不能相信这个故事。当他们听完,他们彼此注视,再深深凝视着豌豆花,他们两人都在内心做了个决定:豌豆花的悲剧,必须要结束。必须要结束!


    第二部 洁舲


    “洁舲”他念着这名字,“很美的名字,恰如其人。很美的意境,洁舲!何洁舲!”
关闭
最近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