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我叹口气。不知该再问些什么,不知该再说些什么。事实上,韩青的故事叙述得十分凌乱,他经常会由于某个联想,而把话题从正在谈的这个“阶段”中,跳入另一个“阶段”里。于是,时间、事件,和地点,甚至人物,都有些混淆。而在叙述的当时,他曾多次咬住嘴唇,抬头看天花板(因泪水又来了),而让叙述停顿下来。我很少插嘴,很少问什么,我只让他说,当他说不下去的时候,我就靠在椅子里,静静地等他挨过那阵痛楚。


    故事的结局,是我早就知道的,再听他说一次,让我更增添了无限惨恻。我叹息着说:


    “肝癌,我真不相信一个年轻人会害上肝癌!”


    “我一直以为是肝炎,小方也以为是肝炎。”他说,闪动着湿润的睫毛。“其实,连小三小四都不知道她害了绝症,只有她父亲知道,大家都瞒着,我去看她的时候,我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死!做梦也想不到!”他强调地重复着,又燃起一支烟,“可是,事后回想,我自责过千千万万次,鸵鸵一直多病,她的胃——我带她去照过X光。比正常人的胃小了一半,而且下垂,所以她必须少吃多餐。她身体里一点抵抗力都没有,流行感冒一来,她总是第一个传染上……在台北的时候,我常为了拖她去看医生,又哄又骗又说好话,求着她去。从没见过比她更不会保护自己的人!如果她早些注意自己的身体,怎样也不会送命,她实在是被耽误了,被疏忽了。如果我在台北,如果我守着她,如果我不为了证实自己而去南部……”他咬紧牙关,从齿缝中迸出一句话来,“她一定不会死!她一定不会死!”


    “别这样想,”我试图安慰他,室内,悲哀的气氛已经积压得太重了,“或者,她去得正是时候。二十四岁,最美丽、最青春、最可爱的年龄,去了。留下的,是最美丽、最青春、最可爱的回忆。”


    “你这样说,因为……”


    “因为我不是当事人!”我代他接了下去。正视着他。“你怎么知道鸵鸵临终的情况?”


    “事后我去了袁家,再见到鸵鸵的父母……”他哽塞着,“我喊他们爸爸、妈妈。”


    我点点头,深刻了解到袁氏夫妇失去爱女的悲痛,以及那份爱屋及乌的感情,他们一定体会到韩青那淌着血的心灵,和他们那淌着血的心灵是一样的。


    “韩青,我们都不懂得死亡是什么。”我说,“不过,我想,鸵鸵假若死而有灵,一定希望看到你振作起来,快乐起来,而不是看到你如此消沉。”


    “你懂得万念俱灰的意思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哦,我懂。”


    他沉思了一下。忽然没头没脑又问了我一句:


    “你知道All


    Kinds


    of


    Everything那支歌吗?”


    不等我回答,他开始用英文唱那支歌:


    万事万物,万事万物,


    都让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

    他停住了。又抬头去看天花板,泪珠在眼中滚动。


    “我不敢怨恨上帝,”他说,“我不敢怨恨命运!我只是不懂,这些事为什么发生在我们身上。当年,我和鸵鸵逛来来百货公司,她在许愿池许了三个愿。为了我们三对。结果,徐业平和方克梅散了!小伟淹死了,丁香进了疗养院。最后剩我们这一对,现在,连鸵鸵都去了。三对!没有一对团圆!为什么是这样?为什么是这样?人,都会死的,每个人都会死!我没为对面的老婆婆哭,我没为太师母哭……可是,我为小伟哭,我为鸵鸵哭,我为我们这一代的懵懂无知而哭!”


    他越说越激动,他不介意在我面前落泪了。我也不介意在他面前含泪了。


    “韩青,”我停了很久才说,“对生命而言,我们每个人都是懵懂无知的。”


    “你了解生命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我沉思良久,摇了摇头。


    “我从不敢说我了解任何事,”我从心底深处说出来,坦白、诚恳地看着韩青,“更不要谈‘生命’这么大的题目。我只觉得,生命本身可能是个悲剧,在自己没有要求生命的时候就糊糊涂涂地来了,在不愿意走的时候又糊糊涂涂地走了。”不过我加重了语气,“人在活着的时候,总该好好活着,不为自己,而为那些爱你的人!因为,死亡留下来的悲哀不属于自己,而属于那些还活着还深爱着自己的人!例如你和鸵鸵!鸵鸵已无知觉,你却如此痛苦着!”


    他吸着,沉思着。他的思想常在转移,从这个时空,转入另一个时空,从这个话题,转向另一个话题,忽然间,他又问我:


    “你会写这个故事吗?”


    我想了想。


    “不知道。”我看着手边的稿纸,“这故事给我的感觉很凄凉,很久以来,我就在避免写悲剧!那——对我本身而言,是件很残忍的事,因为我会陷进去。尤其,你们这故事……其实,你们的故事很单纯,并不曲折,写出来能不能写得好,我没把握。而且……”我沉思着,忽然反问他一句:“你看过我的小说吗?”


    “看过,就因为看过,才会来找你。总觉得,只有你才能那么深刻地体会爱情。”


    我勉强地笑了笑。


    “总算,也有人来帮我证实,什么是爱情。你知道,在我的作品中,这是经常被攻击的一点,很多人说,我笔下的爱情全是杜撰的。还有很多人说,我把爱情写得太美、太强烈,所以不写实。这些年来,我已经很疲倦去和别人争辩有关爱情的存在与否。而你,又给了我这么一个强烈深切的爱情故事。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他看着我,眼光热切,“我不只亲自来向你述说,而且,我连我的日记——一个最真实的我,好的,坏的,各方面,都呈现在你面前。还有那些信,我能保存我写给鸵鸵的信,是因为方克梅的关系。鸵鸵不敢把信拿回家,都存在小方那儿。鸵鸵死后,小方把它们都交给了我。所以,你有我们双方面的资料。”


    我仍然犹豫着。


    “你还有什么顾忌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不是你的问题,是我的问题。”我说,试着要让他了解我的困难和心态。“这些年来,我的故事常结束在有情人终成眷属那个阶段。事实上,人类的故事,并不是‘终成眷属’就结束了。可能,在‘终成眷属’之后才开始。男女间从相遇,到相爱,到结婚,可能只有短短数年。而婚后的男女,要共同走一条漫漫长路,长达数十年。这数十年间,多少的风浪会产生,多少的故事会产生。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白头偕老,也有些人在风风浪浪中劳燕分飞。但是,故事写到终成眷属就结束,是结束在一个最美好的阶段。”我凝视他,“你懂吗?”


    他摇摇头。


    “不太懂。”


    “你和鸵鸵的故事……”我继续说,“很让我感动,在目前这个时代,还有一对年轻人,爱得如此轰轰烈烈,我真的很感动。只是,我很怕写悲剧,我很怕写死亡,因为所有悲剧中,只有死亡是不能弥补的!你们这故事,让我最难过的,是——”我很强调地说,“它结束在一个不该结束的地方!”


    他抬眼看我,眼中忽然充满了光彩,他用很有力的语气,很热烈地说:


    “它虽然结束在不该结束的地方,但它开始在该开始的地方!认识鸵鸵,爱上鸵鸵,虽然带给我最深刻的痛苦,可是,我终身不悔!”


    我愕然地看他,被他那强烈的热情完全感动了。


    “好!我会试试看!”我终于说,“不管怎样,这故事很感动我,太感动我!我想,我会认真考虑去写它。可是……”我沉吟了一下,“为什么要写下来?为什么你自己不写?”


    “你认为我在这种心情下,能写出一个字来吗?”他反问我,注视着我,“你记得鸵鸵的木棉花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她一直想写一本书,写生命,写木棉花。现在,她什么都不能写了,而木棉花年年依旧。我只想请你,为我,为鸵鸵,写一点什么,像木棉花。”


    “木棉花。”我沉吟着,“我窗外就有三棵木棉树。很高很大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看到了。”


    “然而,你们的木棉花代表什么?”


    “鸵鸵说它有生命力。我觉得,那么艳丽的花,开在那么光秃的树干上,有一种凄凉的美,悲壮的美。”


    是吗?我沉思着,走到窗前,我拉开窗帘,夜色里,三棵木棉树耸立着,这正是绿叶婆娑的季节,满树茂密的叶子,摇曳着。在街灯的照射下,每枝每叶,都似乎无比青翠,无比旺盛。


    “木棉花是很奇怪的,它先开花,等花朵都凋谢了,新叶就冒出来了。”我看着那三棵树,思索着。“你的鸵鸵,或者也是朵木棉花,凋谢之后,并不代表生命的结束。因为木棉树的叶子,全要等花谢了之后再长出来,一树的青翠,都在花谢了之后才来的!”


    他看着我,怀疑地。


    “是吗?鸵鸵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女孩,即使她那么聪明,那么有才华,她没有留下任何东西!我找不出属于她的叶子!她就是这样,凋谢了就没有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我看他,反问着。“看样子,你把这题目交给我了?好吧,让我们来试试看,看能不能为轮鸵鸵留下一些东西,哪怕是几片叶子!”


    他看着我,非常真挚,非常诚恳,而且,他平静了下来。


    “谢谢你!”他说。


    他告辞的时候,天色已有些蒙蒙亮了,我送他到门口,看着他孤独的影子,忍不住问了句:


    “以后预备做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以后?”他歪着头想了想,忽然微笑了起来,这是他整晚第一次笑。“等我有能力的时候,总有那么一天,我会去巴黎,去香榭大道,去卢浮宫,去拉丁区……然后,我会说:鸵鸵,我终于带你来了!”


    他走了。走得居然很潇洒。


    我在花园里还站了一会儿,发现有几朵沙漠玫瑰枯萎了,我机械化地走过去,摘掉那谢掉的花朵,心中朦胧涌上的,是李后主最著名的词句:


    林花谢了春红,太匆匆,


    无奈朝来寒雨,晚来风,


    胭脂泪,相留醉,几时重?


    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。


    我的眼眶又湿了。人生就是这样的。怎怪我一直重复着类似的故事?前人的哀痛与无奈,在现代的今天,岂不是同样重复地存在着?岂不是?


    我走回屋里,让一屋子的温暖来包围我,人,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好好活着,一定,一定,一定。


    ——全书完——


    一九八二年九月七日深夜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


    一九八二年九月十日深夜修正于台北可园


    一九八二年九月十五日午后再度修正于台北可园


    后记


    韩青在七月三十一日来访以后,我就知道,我一定会写这个故事了。


    或者,我也该让这故事在我记忆中藏上三年五载,再来提笔。但,我竟连一日的耽搁都没有,就在八月一日晚间,立刻提笔写起《匆匆,太匆匆》来。对我自己而言,这几乎是一项“奇迹”。我一向不肯很快地写“听来的故事”,我需要一段时间来消化它,来吸收它,来回味它,直到我确认它能感动我,说服我,也确认它本身有力量能支持我从头一个字,写到最后一个字,我才会开始去写它。


    不知道是什么力量,是韩青的恳切,是鸵鸵在冥冥中协助,我居然这么快,这么毫不犹豫地提笔,而且,立刻,就把整个自我都投进去了。八月,天气正热,埋首书桌一小时又一小时,并不是很“享福”的事。可是,就和往常一样,我感动在我笔下的人物里,我感动在鸵鸵和韩青的热情里,我感动在他们相遇、相知、相爱的各种小节中,于是,我又忘记了自我。


    我在本书的“禊子”和“尾声”中,都已详细交代过本书的故事提供者,和资料来源。在这儿,我就不再赘述什么。我想,读者也不会再追问这故事的真实性。不过,我早就说过一句话,不论多么真实的故事,经过我重新整理,编辑,去芜存菁以后,故事的写实性或多或少要打相当大的折扣。毕竟,我并不在写“传记”,我只写一个“故事”,故事中令我感动的地方,我会强调地去描述,故事中有我自己不能接受的地方,我就会把它删除掉。因而,不论多么真实的小说,经过作者再写出来,总会与事实仍有段距离。不过,本书中所有引用的书信、日记、小诗、小笺……都出于鸵鸵和韩青的手笔,故事的进展,也完全依照他们的资料记载去进行的。


    从来没有一个故事,像《匆匆,太匆匆》带给我这么大的“震撼”力。这种“震撼”,并不单纯来自韩青和鸵鸵的恋爱,而更深刻地来自“生命”本身。我从没有一本书这么多次面对生命的问题。不该来的“生命”往往来了,不该走的生命又往往走了。我很渺小,我很无知,我也很困惑。这本书里,从韩青邻居老婆婆的死,太师母的死,小伟的死,到鸵鸵的死……我真写了不少死亡。这就是真实故事的缺点,那么多不可解的“偶然”都凑在同一本书里,而这些都是真的!对这些“死亡”,我困惑极了。我惋惜小伟,我惋惜鸵鸵,无法形容我惋惜得多么深刻。除了对“死亡”的困惑,我也不讳言对“生命”的困惑,例如小梅梅的存在与否,和这一代年轻人(当然,只是我书中的一小部分,绝不代表全体)的迷惘。哦,其实,难怪年轻人是迷惘的,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迷惘的。


    前不久,曾在电视上看到一个报导,据统计,台湾的年轻人,死亡率竟高过老年人好多倍!那统计数字使我那么吃惊,那么不敢相信!据云,年轻人的“意外死亡”太多了,例如车祸、登山、游水、打架……我真不懂,这一代的年轻人为什么如此不珍惜自己呢?如此不爱护自己呢?就算不为自己而珍惜生命,也该体会“哀哀父母,生我劬劳”呀!也该为那些爱自己的人着想呀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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