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睡吧!”


    第二天早上起来,两人都一脸失眠的痕迹,徐业平问韩青睡得好不好,韩青说:


    “正面躺,左面躺,右面躺,反面躺,都睡不着。”


    徐业平嘻嘻一笑,说:


    “我看你大概也站着躺吧!”


    往事历历,如在目前。小方却和别人订婚了。徐业平和小方本身,不管多么潇洒,韩青和鸵鸵,却都为这件事消沉了好一阵子。“世外桃源”的打情骂俏,来来的许愿池,水源路的小屋,金国西餐厅中为“小梅梅”取名字……往事历历,如在目前,往事历历,如在目前。


    但是,方克梅和徐业平居然散了,居然散了。


    在营房中,韩青捧着徐业平和小方分别的来函,好几个深夜,都无法成眠。总记得小方过二十岁生日,穿一袭白色衣服,襟上配着朵紫罗兰,和徐业平翩然起舞。也是那晚,韩青第一次认识了鸵鸵!


    “小梅梅,你再也不会有弟弟妹妹了!”他叹息着。


    但是,真有个小梅梅吗?她存在过吗?是的,她存在过,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,她确实存在过。但是,她也去了。从糊涂中来,从糊涂中去。生命是古怪的东西,韩青年龄越长,经历越多,自负越少,狂傲越消……他再不敢说他了解生命,更不敢说他了解人生。


    同时,鸵鸵的来信变得越来越短,越来越凌乱,有时,他甚至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。她开始谈到毕业,因为她马上就要毕业了。但她谈了更多有关社会,有关成长,有关生活“境界”的问题,含糊的,暗示的,模棱的。他困扰着。可是,他在极大的不安里,仍然对鸵鸵有着信心,只要他退了役,可以和她朝夕相处,可以找到一份足以糊口的工作……什么都可以解决,什么都可以成功。一个“圆”已经划到最后的一个缺口,只要那么轻轻一笔,就可大功告成。等待吧,因为他也马上就要退役了。


    就在他退役前夕,鸵鸵寄来一封真正让他掉进冰渊里去的信,虽然信上并没有一个字说她已经变心:


    青:


    时钟敲了一响又一响,告诉我夜已深了,再过数小时,就是认识四十四个月,多快,只是一晃眼而已。三年又八个月该上千天,从一开始算起吧,也算个半天才算完呢!怎么回首时却有如云烟般片刻即过?


    近四年来,事实上,从一开始你就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——你让我误以为你百般迁让我是应该的。在你面前,我一直是最骄横、任性、倔强、善变……的女孩,可是你始终给予我最大的宽容与爱心。


    如果世界上真有因果报应,我将遭到报应的。也许有一天我受人虐待时,我将反悔不已,而当我再想回到你身边时,一切都已经太晚了!


    其实我原不想写封伤感的信,你知道。可是,我一定要把我心中积压的话告诉你,否则,我们的距离也只有越拉越远。


    以前种种,甜蜜的,伤心的,欢乐的,悲哀的简直无法计数。真像一场梦!一场最美丽的梦,说什么美梦最易醒,好梦难成真,事实上,那存在的片刻即是永恒。人为什么刻意追求恒久呢?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是恒远不变的,时间在流逝,山河在变迁,人心在转移。在巨变的空间里追求永恒,原本就是——悲剧。


    我无意对自己的改变辩解些什么,我也不愿推说那是做事带来的成长。事实上,你知道我一直在改变,一直在成长,我的成长过程像爬楼梯一样,一级一级往上爬,永不终止。而每一阶段的成长都是艰辛痛苦,然而回首时总是带着满足的微笑,而不同阶段的成长更有着不同的视界。


    发觉与你有隔阂,该是这半年多的事,严格说起来,错不在你,也不在我。当兵两年,你与社会隔绝脱节,幸好你是知道上进的,你并没有让我失望,你一直表现得非常好。在部队里,我发现你学会了容忍。但是,无论如何,你终究是个“男孩”,我并不是说你不够成熟,但你除了热情以外,还缺乏了某些东西,这是真的。


    也许接触了社会上的生意人,我已不再是昔日清纯的女学生。我无意批评社会,事实上社会也是由人组成的。而其中分子良莠不齐,如何能置身其间,站稳脚步,不随波逐流,又有所方向才是最重要的。你所缺乏的,或许该说我们所缺乏的,就是一套“成人”处理事情的方法与态度。它并不是虚伪的,而是智慧,真诚,加上高超技巧的结晶。对于社会的种种,你仍然是“稚嫩”的。这完全不是你的错,因为你还没有机会走进社会!你需要的是时间与继续不断的挑战,以及换来的头破血流与经验教训。


    现在的我至少已有一脚踏入了社会,我已不再排斥它,不带着太多的幻想,也不再对其黑暗面感到恶心!我已经“进入”了这个“境界”,你知道我无法“退入”以前的“境界”里,你目前要做的,就是迎头赶上来!你积极要做的,就是做一个“成人”!


    我依旧稚嫩得可以,我仍不得进入成人的境界里。我深信如果今天我是个成人,我会把你我的情况处理得很好,而不要像现在这样,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般写这封信。很抱歉,我难过极了,其实我已难过很久很久了。说什么我也难以忘怀往事!


    近四年来,你曾是我整个生活的重心,我又怎忍心伤害一个挚爱我的人?于是,我压抑又压抑,不想写这封信,但是原谅我,我毕竟要面对这份真实!如果每个人每阶段有份不同的爱,请相信我,给你的是一段最真挚纯情的爱。我不敢肯定这段情是否持久下去,但我会永远感激你!让“鸵鸵”两个字永远伴着你,如果有一天(万一有这么一天的话!请……请不要掉眼泪!)如果有一天,我不能伴着你度过一生一世,此生此世,“鸵鸵”永远消失在人间,没有第二个男人叫得出口!


    抱歉!我又让你难过了!近四年来,我似乎总让你在担心苦闷中度过的,而你却甘之如饴,视此为磨练,真真难为你了。如果我有福分能做你的妻子,让我用四十年来偿还你!惦着你,好担心你会做傻事,我不敢奢求你会答应我些什么,因为我知道我不配!我只请求你,善待你自己,看在你父母的份上,看在老天的份上,求求你!


    别再把我比为天鹅,我只是只丑小鸭,有一天我野倦了,想回来探探老巢,如果你不嫌弃我,叫声我的乳名!如果你已厌烦了,或是巢穴里已有了新人,就称我声“嘉珮”吧!


    鸵鸵写于相识四十四个月一九八一、六、廿四


    韩青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,没有人的信能写得比她更好,没有人的表达力能比她更强,没有人能像她一样,把一封“告别书”写得像封“情书”一样婉转动人,没有人能用如此真实的态度来对他诉说“成长”带来的“距离”……没有一个人会让他此刻心如刀剜,泪如雨下。没有一个人!只有他的鸵鸵!他那深爱着,深爱着,深爱着的鸵鸵!如果他能少爱她一些,如果她能“平凡”一点,不要如此聪明,不要如此敏锐,不要如此深刻,不要如此感情,甚至,不要如此理智……那有多好!那么,他就不会这样冷汗涔涔,浑身冰冷了。在这一瞬间,吴天威的话掠过他的脑海:


    “袁嘉珮,那女孩太聪明,太有才气,太活跃,又太受人注意!韩青,你该找个平凡一点的女孩,那么,你会少吃很多苦!”


    如果她不是鸵鸵,他会少吃很多苦!但是,如果她不是鸵鸵,他会不会这样如疯如狂,刻骨刻心地去爱她?


    他坐在营房里,握着信笺,沉思良久,然后,他毅然站起身子,挥去泪痕,重重地甩头,咬着牙说:


    “等着我,鸵鸵!全世界没有东西能分开我们!等我追上你的境界,等我去做一个‘成人’!等着我!鸵鸵!等着我!我不会放弃你,永不!永不!”


    第二十章


    七月十一日,韩青退役了。


    回到屏东老家,他只住了三天,就仆仆风尘,直奔台北。暂时住在也刚退役的徐业平家,他开始疯狂般地找工作。此时,方克梅已经嫁了,徐业平心灰意冷之余,正发狠地准备托福考试,预备出国了。


    没有一个人像韩青这样疯狂,他在退役前,寄出了两千封求职信,而在接踵而来的一个月以内,又马不停蹄地去应征、面试、考试了数十家公司,徐业平骂他是“狂人”。可是,当一九八一年的八月,他已同时被三家大企业公司录取,只等他自己来选择,该进哪一家公司去工作。


    鸵鸵和他的重聚,带来的是椎心般的痛楚。他开始深深体会到鸵鸵信中所说的一切,她变了!变得成熟,变得稳重,变得高贵,变得深谋远虑……变得那么多,以至于,他痛楚地感到,她和他之间,已那么陌生了。陌生得过去的点点滴滴,都恍如一梦。当他必须在三个工作中选一个的时候,他唯一的意念,仍然是“找一个高薪的工作,和鸵鸵马上结婚”。可是,在徐家,鸵鸵和他单独地、恳切地深谈了一次:


    “当你决定工作的时候,最好不要考虑我,只考虑你自己,适合于什么工作。”


    “我怎能不考虑你?”他懊恼地大叫,“我是为了你才这样到处乱撞,为了你才考虑待遇,工作性质,工作环境,和工作地点!”他深吸口气,不要叫,不能叫,要跟她好好谈,要表示风度,要表示“成熟”。他开始沉痛地正视她,一本正经地问:“鸵鸵,你还要不要嫁给我?”


    鸵鸵凝视他,真切地凝视他。


    “我以为我给你的信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!”


    “不清楚。”他摇头,“完全不清楚。鸵鸵,你说了两种可能性,一是嫁给我,用你四十年的生命来补报我。一是离开我,等野倦了,再回头来瞧瞧旧巢。现在,”他握住她的手,“你到底选择了哪一样?”


    她想把脸转开。


    “韩青,我想……我配不上你!”她挣扎着,嗫嚅着说,“你就……放了我吧!”


    他伸手捏住她的下巴,强迫她面对自己。


    “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,你也不再爱我了,不再要我了!对吗?”他有了几分火气,“你的意思是,四年间点点滴滴,都要一笔勾销了,是吗?看着我!准确地回答我!不要再用模棱两可的句子来搪塞我!”


    “韩青!”她喊了出来,被迫地面对着他,“我刚刚才大学毕业,我还不想结婚!我想,我从头到底就没有稳定过!我对我自己善变的个性太害怕!而你,韩青,你如此纯真,一直纯真得像个小男生!你正视一下我们的前途吧,如果我们真结婚了,会幸福吗?会幸福吗?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会?”他用力地问,“只要我们相爱,为什么不会?”


    “相爱是不够的!”她终于有力地说了出来,“韩青,两个生长自不同环境的人,要结为夫妻,共同去生活数十年,并不仅仅是相爱就够了!还要有共同的兴趣,共同的目标,共同的朋友,共同的社会阶层,共同的境界,共同的生活水平……否则,爱情禁不起三年的考验,就会化为飞灰!韩青,你看过爱得死去活来终于结合的夫妻,却在数年后反目成仇而离婚的例子吗?……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你的意思是,我们没有丝毫共同点?”


    “以前,我认为我们有。那时,我是一个单纯调皮的大学女生,你是个单纯调皮的大学男生!那时,我们的确是在同一个水平上。我们的爱好兴趣都很接近,弹吉他,唱民歌,批评教授,埋怨社会,什么事都不懂,却目空一切!真的,韩青,那时的我们就是这样的,所以我们会相爱。可是,现在,什么都不同了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不同了?”他追问,“除了一件,你变得现实了!你开始追求物质生活了!”


    她抬眼看他,泪水冲进了眼眶。


    他立刻后悔了。


    “原谅我!”他说,握紧她,“你使我心乱如麻,你使我口不择言,我并不是要讽刺你,我只想找出我们之间问题的症结!”


    “你说对了!”她含泪点头,“我变得现实了!我知道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,绝对赶不上琴棋书画诗酒花的生活!我知道送一束玫瑰花也要你有钱去买一束玫瑰花!我知道当两个人望着月亮互诉爱情的时候必须先吃饱肚子!我知道你要一个如诗如梦、飘逸美丽的妻子,绝不要一个蓬头垢面洗衣擦地板的女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停!”他说,“我们的问题归纳到了最后一个字:钱!”


    她深深摇头,深深深深地摇头,她注视他的眼光,如同注视一个不解事的、天真的孩子。


    “并不是那一个字。韩青,或者说,不止那一个字。还有其他很多东西。例如,我花了很多时间学英文,学法文,我一直想去欧洲,一直想写点什么。你认为,我这种人——我并不是说我很高贵,我只是强调我就是这样一个人,能不能到屏东一个小乡镇上,去当个心满意足的杂货店老板娘呢!去当你父母的乖儿媳妇呢!”


    韩青面色转白了。


    “我从不以我的家庭为耻辱!”他正色说。


    鸵鸵的脸色也转白了。


    “假若你认为我说这句话,是表示我轻视你的家庭,那么,我们两个的境界就已经差得太远了!”她沉痛地说,把手压在胃上,她的情绪一激动,那胃就又开始作怪了。“我从来没有轻视过你的家庭,我只是举个例子,表示我们之间,还有许多以前根本没有去想过的问题!人,不是可以离群独居的,人是除了夫妻关系之外,还要有父母,亲戚,朋友,和社会大众的!你……你……”她说不清楚,泪水就夺眶而出,“你根本不了解我!”她站起身来,往门外就冲去。


    “慢着!”


    他大踏步走过去,拦住她,他的眼眶涨红了,眼光死死地盯着她:


    “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有距离,不过,世界上没有跨不过去的距离。我只问你最后一句话,”他深吸口气,“鸵鸵,你还爱我吗?”


    泪珠从她面庞上纷纷滚落。


    “这就是我最大的烦恼!”她坦白说,“韩青,我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!从来没有!”


    他静静地看她,认真地看她,深深地看她,看了好久好久,然后,他说:


    “谢谢你!鸵鸵。谢谢你这句话。我或者很天真,我或者很幼稚,我或者还没有成熟,我或者不能给你安全感。但是,只要有你这句话,我的信心永不动摇。鸵鸵,你帮我做了一个决定,现在有三个工作等着我去做,其中只有一家公司在南部,我决定回南部去工作了。我想,我现在也很脆弱,我要回到一个宠我的家庭里去。然后,我在南部打我的天下,你在北部打你的天下,我们暂时分开,让我们两个都认真地考虑一下,我们还有没有结合的希望。”他喉中哽了哽,唇边却浮起一个微笑,“鸵鸵,你知道三天后是什么日子?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她也微笑起来,虽然泪珠仍然晶莹地挂在面颊上,“八月二十四日,我们认识,整整四十六个月了。”


    “当我们有一天,庆祝我们认识四十六周年的时候,我希望你会对我说一句,你从没后悔嫁给我!”他说。眼睛又闪亮了,面庞上又绽满了希望的光彩,“鸵鸵,记得我服役前夕,你在我枕上留条子,你写着:‘青,你要回来娶我,你一定要回来娶我!我等你!我一定等你!’你还写着:‘我一字一泪,若神天上果有知,愿你成全我的心愿,我愿弃名利,抛世俗,只愿与你比翼双飞,此生此世。’瞧,我都会背诵了。鸵鸵,你还记得吗?”


    “是,我记得。”她眼中又蒙上了泪影,声音里迸裂着痛楚,“记得每一句誓言,记得每一个片段,记得每一个细节……记得所有的点点滴滴。”


    “但是,那些山盟海誓,总不会随风飘散吧?大学生的恋爱,再怎么不成熟,总不会只是儿戏吧?”


    “不。韩青。”她咬紧牙关,蹙着眉,试着想让他了解,“我并没有否认我们过去的爱,我并没有想抹煞我们那四年,你也知道,在这四年中,我做了多么完整的奉献,你一直是我生活中的重心……”


    “现在不是你生活的重心了!”他终于忍不住冲口而出。“鸵鸵,”他深沉地说,语气郑重,眼神愁苦,“坦白告诉我吧!不要用‘成长’‘境界’‘成熟’这种大题目来挡住我的视线,坦白地告诉我,你生命里又有了别人,是吗?我们之间有了第三者,是吗?”


    她深吸了一口气,沉吟了片刻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,我们之间一直有第三者,我不否认,目前还有别人在追求我。可是,这些年来,我并没有背叛过你,也没有隐瞒过你什么,是不是?我一直是很诚实的,是不是?那些第三者,也从没把我们分开过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他屏息说,“我们的问题,确实是在我‘不够成熟’、‘没有长大’、‘不能给你安全感’上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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