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第九章


    春天,在幸福中过去了。


    夏天,又在幸福中来临了。


    暑假快到的时候,韩青收到屏东的家书,要他回家看看两老。他忽然想起一件大事,他居然没有一张鸵鸵的照片,他必须要说服鸵鸵,去照一张正式的照片,拿回家去炫耀一下。可是,当他跟她说的时候,她几乎把她那颗小脑袋从脖子上摇得快掉下来了。她说:


    “不行!不行!我生平最怕照相!何况照了给你拿回家去,我才不干呢!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……”


    他用手一把蒙住她的嘴。


    “最怕听你来这一套!”他说,“跟我照相很恐怖吗?我又不是猩猩!”


    “我宁可跟猩猩照相,不跟你照!”


    “哦?”他傻傻地瞪大眼睛。


    “因为猩猩不会拿着我的照片去给它的父母看!”


    “好,我答应你,我也不拿给我父母看,只要你跟我去照张相!”


    “不要,我好丑!”


    “胡说,你是世界上最美的!”


    “不要!”


    “要!”


    “不要!”


    “要!”


    “不要!”


    事情僵持不下,最后,他提议,以掷铜板来决定。她勉强同意了。拿了个壹圆的辅币,她猜是梅花面,他猜是“壹圆”面。铜板丢上去,落下来。哈,居然是“壹圆”的那面,他乐坏了,拖着她就往照相馆走。她无可奈何,也就半推半就地照了那么张“合照”。照片洗出来,他一脸傻傻的笑,她也一脸傻傻的笑。他还得意呢!居然夸口地说:


    “你看过什么叫金童玉女吗?这就是金童玉女!”


    真不害羞啊,她抢着想去撕那张照片,他当宝贝似的抱着照片跑。拿他没办法啊,她认了。只是,好久以后,她还会想起这件事来,狐疑地问他一句:


    “那个铜板是不是变魔术的道具铜板?会不会两面都刻着‘壹圆’?”


    他大笑。


    “可能吧!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真的?真的?”她追着问,“我看你这人有点不老实,我八成上了你的当!”


    唉!鸵鸵,我会让你上当吗?总有一天,我们还会去合照更多的照片,那时,你将披上白纱,当我的新娘。他瞅着她,心里的话,嘴里并没有说出来。只为了,认识了这么久,已相遇,既相知,复相爱,又相怜……而那“婚姻”两字,仍然是两人间的绊脚石。他可以了解她好多好多方面,独独不了解她对“婚姻”的抗拒感。正像她说的,如果他逼得太紧,她会逃开。正像徐业平说的,未来是虚无漂渺、漫漫长长的路。哦,鸵鸵,他心里低呼,难道我还不够爱你,不够资格伴你走过以后的漫漫长路?难道你还不能信赖你自己,信赖你自己的选择!还是……你认为在你以后的生涯中,会遇到比我更强更好的人?不不!这最后一个问题要从心底划掉,彻彻底底划掉!他划掉了,只是,心底的底版上,仍然留下一条划过的刻痕,虽然淡淡的,却也带来隐隐的伤痛。


    那年暑假,他回家去只住了二十天,就匆匆北返了。实在太想她了,太想太想了。生平第一次,尝到相思滋味,原来如此苦涩、无奈,躲不掉,也抛不开。他录过一张不知哪儿看到的小笺给她:


    鸵鸵:


    我不想想你,


    但心思一动,


    我就想起了你。


    我不想梦见你,


    但眼睛一闭,


    我就梦见了你。


    我不想谈论你,


    但嘴一张,


    我就又说起了你。


    ——青


    和他的信比起来,她的来信却潇洒得太多太多了。那时,她正参加暑期在万里的夏令营,来信潇洒得近乎活泼,潇洒得俏皮,也潇洒得连一丁点儿“脂粉味”都没有:


    青:


    当你接到这封信时,该是一早起来时,那时你正穿着一双拖鞋(瞧,左右脚都穿错了!人家才刚起来嘛!),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,走向前厅,打算好好看个够“中国时报”上的武侠小说。心中正在想着想着,没想到邮差先生唰的一声,一招漂亮的“飞云贯日”迎头劈了下来,正待伸手接下这一招,已是不及。一时只见一白色的银镖迎头砸了下来,三字经正待出口,摸摸那练过铁头功的脑袋安然无恙,也就作罢。低头一看,不是什么,原来正是万里镖局的掌门人袁长风派遣的绿衣使者,送来的镖书……


    好了,姑娘的幻想曲就此打住,要不然,我也可以写一本《残月·蜻蜓·刀》之类的小说了。


    此祝


    安好


    鸵鸵七、廿六于万里海滨


    多么可爱的一封信!多么活泼的一封信!多么生动的一封信。但是,信中就少了那么一点点东西,一点点可以让他感觉出她的思念的东西。没有。就缺那样。他把信左看一次,右看一次,就少那么点东西。万里海滨!那儿有许多大专学生,正在做夏季活动。想必,他的鸵鸵是最活跃的,想必,他的鸵鸵是最受欢迎的!他注视着桌上已放大的那张合照,鸵鸵巧笑嫣然,明眸皓齿,神采飞扬而婉约动人。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改变?他有什么把握说鸵鸵不会被成群的追求者动摇?


    屏东的家是再也待不下去了。母亲苍老的脸,父亲关怀的注视,弟妹们的笑语呢喃……全抵不住台北的一个名字。鸵鸵,我好想你,纵使我本就在想你。鸵鸵,我好爱你,纵使我已如此地爱你。


    回到台北,第一件事就是打电话给鸵鸵。


    不在家,出去了。看看手表,晚上八点钟。万里的夏令营也已结束。出去了?去哪儿?第二个电话打给方克梅。


    “哦?你回来了?”方克梅的语气好惊讶,“这样吧,我正要去徐业平家,你也来吧,见面再谈!”


    有什么不对了?他的心忽然就沉进了海底。好深好深的海底,老半天都浮不起来。然后,没有耽误一分钟,他直奔徐业平家,他们家住在台北的中兴大学后面,是公教人员的眷属宿舍。


    一走进徐家,就听到徐业伟在发疯般地敲着他的手鼓。这人似乎永远有用不完的活力。徐家父母都出去了,怪不得方克梅会来徐家,不只方克梅来了,小丁香也在。徐业平搂着方克梅,正在大唱着:


    我的心上人,请你不要走,


    听那鼓声好节奏……


    “咚咚咚!嘭嘭嘭嘭嘭!”徐业伟的鼓声立刻伴奏。


    韩青的心脏也在那儿“咚咚咚,嘭嘭嘭”地乱敲着,敲得可没有徐业伟的鼓声好,敲得一点节奏感都没有。他进去拉住了徐业平,还没说话,徐业平就笑嘻嘻地递给他一瓶冰啤酒,说:


    “今朝有酒今朝醉,喝啊!”


    “喝啊!”徐业伟也喊,敲着鼓。咚咚咚咚咚!


    “袁嘉珮呢?”他握着瓶子,劈头就问。瞪视着徐业平。


    “你没有把她交给我保管呀!”徐业平仍然笑着,“即使交给我保管,我也管不着!”


    “徐业平!”他正色喊。


    “小方,你跟他说去!”徐业平推着方克梅,“跟这个认死扣的傻瓜说去!”


    “到底怎么回事?”他大声问,徐业伟的鼓声把他的头都快敲昏了。


    “韩青,你别急。”方克梅走了过来,温柔地望着他,“只是老故事而已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老故事?”他的额上冒着汗,太热了。他觉得背脊上的衬衫都湿透了。


    “一个男孩子。”方克梅细声说,“他们在万里认得的,不过才认识十几天而已。袁嘉珮给他取了个外号,叫他娃娃。因为那男孩很爱笑,很爱闹,一张娃娃脸。袁嘉珮欣赏他的洒脱,说他乱幽默的。你知道袁嘉珮,只要谁有那么一丁点跟她类似的地方,她就会一下子迷糊起来,把对方欣赏得半死!她就是这样的!”


    他握着瓶啤酒,顿时双腿都软了,踉跄着冲出那间燠热无比的小屋,他跌坐在屋前的台阶上。一个人坐在那儿,动也不动。


    半晌,他觉得有只温柔的小手搭在他肩上,他回头看,是丁香。她送上来一支点燃了的烟,一直把烟塞进他嘴里,她低头看着他说:


    “徐业伟要我告诉你,你一定会赢!”


    他瞪着丁香,一时间,不太懂得她的意思。


    “看过夺标没有?”丁香笑着,甜甜地、柔柔地,细腻而女性的、早熟的女孩。“徐业伟说,人家起跑已经比你慢了一步了,除非你放弃,要不然,跑下去呀!还没到终点线呢!”


    他凝视丁香,再回头望向屋内,徐业伟咧着张大嘴对他笑,疯狂地拍着他的手鼓:嘭嘭,嘭嘭嘭!


    第十章


    “鸵鸵,让我告诉你一个我小时候的故事。”韩青说,静静地坐在海边的一块岩石上。“看海”原是鸵鸵在情绪不稳定时的习惯,不知何时,这习惯也传染给韩青了。两个人如果太接近,不只习惯会变得相同,有时连相貌都会变得有几分相似的。


    鸵鸵坐在他身边,被动地把下巴放在膝上。她不说话,也不动,只是凝视着那遥远的、无边无际的海。夏天的海好蓝好蓝,天也好蓝好蓝,那一望无际的蓝,似乎伸到了无穷尽的宇宙的边缘。平时,她爱闹爱笑爱哭,在海边,总是她最“情绪化”的时候。而今天,她很安静,从他的匆匆北返,从他约她出来“看海”,她知道,什么事都瞒不住他,而她,也并不想隐瞒任何事。方克梅说过一句话,你可以交无数的男朋友,但是你只能嫁一个。她不想告诉韩青,她才只有二十岁,她还不想安定下来,她也不敢相信自己会安定下来。


    “鸵鸵,”他继续说,眼光根本不看她,只是看着海,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吐出来,“我很少跟你谈我的家庭,我的过去,只因为你不太想听,你总说,你要的是现在的我,不是过去的我。但是,鸵鸵,每一个现在的我都是由过去堆积起来的,不但我是,你也是的。”


    她用手指绕着一绺头发,绕了又松开,松开又绕起来,她只是反复地做这动作。


    “让我讲我小时的故事给你听吧。我小时候家里好穷好穷,现在我们家虽然开了个小商店,那时候我们连商店都没有。我父亲去给人家采槟榔,你不知道采槟榔是多么苦,多么没前途的工作。我父亲并不是个天生采槟榔的人,他也有野心,也有抱负。但是,他的命运一直不好,做什么都不成功。他的人是很好的,对子女,对家庭,他也肯负责任,但,当他情绪不好的时候,他会拼命喝酒,然后在烂醉中狂歌当哭。”


    “那年,我生病了,大概只有四五岁吧,我病得非常重,几乎快死了。全家疯狂地筹了钱给我看医生,给我治病,我爸爸负债累累,只为了想救我这条小命。那么多年以前,医生开出来的药,居然要九块钱一粒,我一天要吃十几粒,你可以想象每天要花多少钱了。那些药像珍珠一样名贵地捧到我面前来,而我实在太小了,我吃药吃怕了,于是,有一天,我把药全吐出来,吐到阴沟里去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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