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他们在应该认识的时候认识了!”


    师母说:


    “你们在什么场合认识的呀?”


    赵培说:


    “他们在应该认识的场合里认识了!”


    噢!好一个风趣幽默善解人意的老人呀!韩青的心欢乐着,喜悦着。也忽然了解鸵鸵为什么会带他来这儿了。她正把他引进她的精神世界里去呢!他那么高兴起来,整餐饭中间,他和赵培谈文学,谈人生,甚至谈哲学。谈着,谈着,他发现鸵鸵不见了。他四处找寻,赵培站了起来,往前引路说:


    “她去探望太师母去了。”


    “太师母?”他愕然地。


    “我的母亲。”赵培说,“已经九十几岁了,最近十几年来,一直瘫痪在床上,靠医药和医生在维持着。来,你也来看看她吧!她很喜欢年轻人,只是,记忆已经模糊了,她弄不清谁是谁了。”


    韩青跟着赵培走进一间卧房,立刻,他看到了鸵鸵,鸵鸵和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。那老太太躺在床上,头顶几乎全秃光了,只剩几根银丝。脸上的皱纹重重叠叠地堆积着,以至于眉眼都不大能分出来了。嘴里已没有一颗牙齿,嘴唇瘪瘪地往里凹着。她躺在那儿,又瘦又小,干枯得只剩下一堆骨骼了。但是,她那瘦小的手指正握着鸵鸵那温软的手呢!她那虚眯的眼睛也还绽放着光彩呢!她正在对鸵鸵说话,口齿几乎完全听不清楚,只是一片咿咿唔唔声。可是,能能却热心地点着头,大声地说:


    “是啊!奶奶!我知道啦!奶奶!我懂啊,奶奶!我会听话的,奶奶!……”


    赵培转头向韩青解释:


    “她每次看到嘉珮,就以为是看到了我女儿,其实,我女儿在大陆没出来,如果出来的话,今年也快五十岁了,她印象里的孙女儿,却一直停留在十几岁。”


    韩青走到老太太床前,鸵鸵又热心地把老太太的手放在韩青手上。那老太太转眼看到韩青了,那枯瘦的手指弱弱地握着他,似乎生命力也就只剩下这样弱弱的一点力量了。她叽哩咕噜地说了句什么,韩青完全听不懂。赵培充当了翻译:


    “她说要你好好照顾兰兰——她指的是嘉珮。兰兰是我女儿的小名。她懂得——她懂得人与人间的感情,她也看得出来。”


    韩青很感动,说不出来地感动。看到那老太太挣扎在生命的末端,犹记挂着儿孙的幸福,他在那一刹那间体会的“爱”字,比他一生里体会的还强烈。


    从老太太的卧室里出来,师母正端着杯热腾腾的茶,坐在客厅里发呆。看到袁嘉珮,师母长长地叹了口气:


    “年轻真好!”


    韩青怔了怔,突然在师母脸上又看到那份羡慕,那份对年华已逝的哀悼,那份对过去时光的怀念。他想起屋里躺着的那副“形骸”,看着眼前这追悼着青春的女人。不知怎的,他突然好同情好同情赵培,他怎能在这样两个女人中生活?而且,他突然对“时间”的定义觉得那么困惑,是卧室里的太师母“老”,还是客厅里的师母“老”?他望着师母,冲口而出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师母,时间对每个人都一样,您也曾年轻过。”


    师母深刻地看了他一眼。


    “是啊!”她说,“可惜抓不回来了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总想去抓过去呢?”赵培的手安详地落在妻子的肩上,“过去是不会回来的。但是,你永远比你明天年轻一天,永远永远。所以,你该很快乐,为今天快乐!”


    韩青若有所悟,若有所得,若有所获。


    离开了赵家,他和鸵鸵走在凉凉的街头,两人紧紧地握着手,紧紧地依偎着,紧紧地感觉着对方的存在,紧紧地做心灵的契合与交流。


    “鸵鸵,”他说,“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孩。”


    她偎紧他,不说话。


    “鸵鸵,”他再说,“世界上不可能有人比我更爱你了,因为不可能有人比我更了解你,今天一个晚上,我看到了好多个层面的你,不论是哪个层面,都让我欣赏,都让我折服。”


    她更紧地依偎着他,还是不说话。


    “鸵鸵,”他继续说,他变得多想说话啊,“我有我的过去,你有你的过去,从此,我们都不要去看过去。我们有现在。哦!最真实的一刻就是现在!然后我们还有未来,那么长久美好的未来。鸵鸵,让我们一起去走这条路吧,不管是艰辛的还是甜蜜的,重要的是我们要一起走!然后,等我们也白发如霜的时候,我们不会去羡慕年轻人,因为我们有回忆,有共同的回忆。我们会在共同的回忆里得到最高的满足。”


    她抬眼看他了。


    “只是,”她细声细气地说,“我不想活得那么老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他没听懂。


    “我不要像太师母那样老!”她说,头靠在他肩上,发丝轻拂着他的面颊,“我不要像一个人干一样躺在那儿等死,我也不要成为儿女的负担,尤其,不想只剩我一个人……”


    “嗯,这样吧!”他豪爽地说,“你比我小两岁!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“我活到八十二,你活到八十,行不行?”


    “行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一言为定!”他伸出手去,“我们握手讲定了,谁都别反悔!”


    她伸出手来,正要跟他握手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,这样一握下去,岂不是就“许下终身”了吗?她慌忙缩回手来,笑着跑开去,一面跑,一面说:


    “你这人有些坏心眼,险些上了你的当!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他追过去,抓住她,“还不准备跟我共度终生吗?”他眼睛闪着光,咄咄逼人地。


    “你又来了!”她叹气,“我说过,你不能逼我太紧,否则我会怕你,然后我就会逃开!”


    “我还有哪些地方让你不满意呢?”


    “不是你,是我。”


    “你还没有准备安定下来?”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他挽紧她,紧紧紧紧地挽紧她。


    “真的?”他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真的!”


    他捧住她的脸,想在街道的阴影中吻她。她重重用力一推,逃开了,他追过去,发现她正弯着腰笑着,很乐的样子。他想发脾气,但是,你怎能对一张笑着的脸发脾气呢?噢,鸵鸵,你是我命里的克星!他想:你非把我磨成粉,磨成灰,要不然,你是不会满足的。靠在一根路灯上,他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
    她悄悄走近,把她暖暖的手伸进他手里。


    “我只同意——”她一本正经地说,“你活到八十,我活到七十八。”


    噢!鸵鸵!我心爱的心爱的心爱的小人儿!他心中呼唤着,狂欢着,一下子把她整个人都拥入怀中。


    第八章


    然后,就是一连串幸福、甜蜜、温柔、快乐、狂欢……的日子。如果说生活里还有什么欠缺,还有什么美中不足,那就是经济带来的压力了。


    韩青自从念大学,屏东家里就每个月寄给他两千元作为生活费,房租去掉了九百元,剩下的一千一百元要管吃、穿、学费、看电影、买书、车费,再加上交女朋友,是怎么样也不够的。所以,在认识鸵鸵以前,他总利用任何假期,和晚上的时间出去打工赚钱。他做过很多很苦的工作,包括去塑胶工厂做耶诞树,去广告公司画看板,甚至,去地下的下水道漆油漆——一种防止下水道被腐蚀的工作。还去过食品加工厂当打捞工,浸在酸液中打捞酸梅,把皮肤全泡成红肿而皱褶的。至于各种临时工,例如半夜挖电缆、修马路、送货品……他几乎全做过。但是,鸵鸵能来了,鸵鸵占据了他所有课后的时间,甚至占据了他的心灵,他很少再去当临时工了,随之而来的,是生活的拮据。


    不能跟家里要钱的,家里已经够苦了。


    不能跟徐业平借的,徐业平的父亲是公务员,家里也够苦了。他是泥菩萨过江,自身难保呢!


    吴天威,吴天威也不见得够用!


    为什么大家都闹穷呢?他就是想不通。但,那时,确实大家都穷得清洁溜溜。


    即使是这种穷日子,鸵鸵仍然带来无穷无尽的欢乐。他们把生活的步骤调整了一下,因为鸵鸵那么害怕父母知道她在外面有男朋友,她总说时机未到,韩青还不能在父母前亮相。韩青什么都听她的,总之,是要她过得快活呀!所以,每早的互通电话,开始由鸵鸵主动打给他了。小安安成了两人间的桥梁,负责“喊话”。每早通完这个电话,一天的节目才由这电话而开始——决定几时见面,几时吃饭,几时做功课。于是,这电话成为两人间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了。


    可是,电话也常出问题的。韩青常想,电话是什么?线的两端,系一个你,系一个我,于是,你“耳”中有我,我“耳”中有你。哈,想到这儿,他的耳朵就痒起来了,准是你作怪,鸵鸵。这天,由于“电话”,韩青在他的日记中写下这么一段记录:


    鸵鸵:


    昨天用最后的十块钱为你买了一把梳子,我还剩三块钱。


    八点醒来,整理房间,等你电话。


    八点二十分,刷牙洗脸,继续等你电话。


    九点正。喝白开水。九点三十分。下楼找房东,想借电话,她在洗衣服,不好意思开口。


    十点正。她还在洗衣服,不管了,借了电话,铃响二十二次,无人接听。


    十点零五分。再跑下楼,打电话,无人接。


    十点零五分至十点三十分。总共跑下楼十次,都无人接。


    十点三十分。打电话给赵老师,也无人接。


    十点四十分。焦急,考虑你是否出了事。


    十点四十五分。打电话给徐业平,不在。


    十点四十五至十二点。再打电话八次,没人接。


    十二点零五分。打电话给师母,你没去过。


    十二点十分。打电话给吴天威,告诉他我已三餐没吃饭(昨晚已经没钱吃晚饭了),他说要借钱给我,我怕你打电话来,不敢出去。


    十二点三十分。看房东电视,坏了。


    十二点四十五分。……一片空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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