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一支支舞曲,一句句低诉,


    阳光和假期,都为你停驻,


    万事万物,万事万物,


    都让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。


    夏天,冬天,春花和秋树,


    山河可变,海水可枯,


    日月可移,此情不变,


    万事万物,万事万物,


    都让我想起你——不由自主!


    哦,美好的时光!美好的青春,美好的万事万物!就有那么一段日子,他们每天下午窝在水源路的小屋里,她听唱片,他查字典,却始终保持着那么纯那么纯的感情,他只敢握握她的手,深怕进一步就成了冒犯。直到有一天,他正查着字典,她弯腰来看他所写的字,她的头发拂上了他的鼻尖,痒痒的。他伸手去拂开那些发丝,却意外地发现,在她那小小的耳垂上,有一个凸出来的小疙瘩,像颗停在花瓣上的小露珠。他惊奇地问:


    “你耳朵上面是个什么?”


    “噢!”她笑了,伸手摸着那露珠,“我生下来就有这么个小东西,湖北话,叫这种东西是鸵鸵,所有圆圆的鼓出来的东西都叫鸵鸵,所以,我小时候,祖父祖母都叫我鸵鸵。”


    “鸵鸵?”他几乎是虔诚地看着她,虔诚地重复着这两个音,“怎么写?”


    “随你怎么写,鸵,一个发音而已。”


    “鸵鸵。”他念着,她的乳名。“鸵鸵。”他再念着,只有她有的特征。“鸵鸵。”他第三次念,越念越顺口。“鸵鸵。”他重复了第四次。


    “你干什么?”她笑着说,“一直鸵鸵啊鸵鸵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喜欢这两个字!”他由衷地说,惊叹着,“我喜欢你的耳垂,我喜欢只有你才有的这样东西——鸵鸵。啊!”他长叹,吸了口气,“我喜欢你,鸵鸵。”


    他把嘴唇盖在她的耳垂上,热气吹进了她的耳鼓,她轻轻颤动,软软的耳垂接触着他软软的嘴唇,她惊悸着,浑身软绵绵的。他的唇从她的耳垂滑过去,滑过去,滑过她平滑光洁的面颊,落在她那湿润、温热、柔软的嘴唇上。


    从没有一个时刻他如此震动,从没有一个时刻他如此天旋地转,在他生命中,这绝不是他的初吻,是不是她的,他不敢问,也不想知道,但,生平第一次,他这样沉入一个甜蜜醉人的深井里,简直不知自身之存在。哦,鸵鸵!鸵鸵!他心中只是辗转低呼着这名字。拥她于怀,拥一个世界于怀。一个世界上只是一个名字——鸵轮。湖北话,它代表的意思是“小东西”。“小东西”,这小东西将属于他。他辗转轻吻着那湿热的唇。鸵鸵,一个小东西。一粒沙里能看世界,一朵野花里能见天国,在掌中盛住无限,一刹那就是永恒!哦,鸵鸵,她是他的无限,她是他的世界,她是他的天国,她是他的永恒。


    第四章


    韩青始终不能忘怀和鸵鸵初吻时,那种天地俱变、山河震动、世界全消、时间停驻的感觉。这感觉如此强烈,如此带着巨大的震撼力,是让他自己都感到惊奇的。原来小说家笔下的“吻”是真的!原来“一吻定江山”也是真的!有好些天,他陶醉在这初吻的激情里。可是,当有一天他问她,她对那初吻的感觉如何时,她却睁大了她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,坦率地,毫不保留地说:


    “你要听真话还是听假话?”


    废话!韩青心想。他最怕袁嘉珮说这种话,这表示那答案并不见得好听。


    “当然要听真的!”他也答了句废话。


    “那么,我告诉你。”她歪着头回忆了一下,那模样又可爱又妩媚又温柔又动人。那样子就恨不得让人再吻她一下,可是,当时他们正走在大街上,他总不便于在大庭广众下吻她吧!她把目光从人潮中拉回来,落在他脸上,她的面容很正经,很诚实。“你吻我耳朵的时候,我只觉得好痒好库,除了好痒,什么感觉都没有。等你吻到我嘴唇时……嗯,别生气,是你要问的哦……我有一刹那没什么思想,然后,我心里就喊了句:糟糕!怎么被他吻去了!糟糕!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?糟糕,怎么不觉得romantic?糟糕!被他吻去了是不是就表示我以后就该只属于他一个人了?……”


    “停!”他叫停。心里是打翻了一百二十种调味瓶,简直不是滋味到了极点。世界上还能有更扫兴的事吗?当你正吻得昏天黑地,灵魂儿飞入云霄的当儿,对方心里想的是一连串的“糟糕”。他望着她,她脸上那片坦荡荡的真实使他更加泄气,鸵鸵,你为什么不撒一点小谎,让对方心里好受一点呢?鸵鸵,你这个让人恨得牙痒痒的小东西!


    袁嘉珮看看他,他们在西门町的人潮里逛着,他心里生着闷气,不想表现出来,失意的感觉比生气多。他在想,他以后不会再吻她,除非他有把握她能和他进入同一境界的时候。鸵鸵,一个“小东西”而已,怎么会让他这样神魂失据,不可自拔!


    “哎哟!糟糕!”她忽然叫了一声,用手捂着耳朵。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他吓了一跳,盯着她,她脸色有些儿怪异,眼睛直直的。


    “我的耳朵又痒了!”她笑起来,说。


    “这可与我无关吧?”他瞪她,“我碰都没碰你!”


    “你难道没听说过,当有人心里在骂你的时候,你的耳朵就会痒?”


    “嗯,哼,哈!”他一连用了三个虚字,“我只听说,如果有人正想念着你的时候,你的耳朵就会痒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她笑着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他也笑着。


    她快活地扬扬头,用手掠掠头发,那姿态好潇洒。她第一次主动把手臂插进他手腕中,与他挽臂而行,就这样一个小动作,居然也让韩青一阵心跳。


    几天后,他买了一张小卡片,卡片正面画着个抱着朵小花的熊宝宝,竖着耳朵直摇头。卡片上的大字印着:


    最近耳朵可曾痒痒?


    下面印了行小字:


    有个人正惦记着你呢!


    他在小卡片后面写了几句话:


    鸵鸵:


    耳朵近日作怪,


    痒得发奇,


    想必是你。


    今夜又痒,


    跑出去买了此卡,稍好。


    青


    他把卡片寄给了她。他没想到,以后,耳朵痒痒变成了他们彼此取笑,彼此安慰,彼此表达情衷的一种方式。而且,也在他们后来的感情生涯中,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。


    十一月底,天气很凉了。


    这天是星期天,难得地,不管上夜校还是上日校的人,全体放假,于是,不约而同地,大家都聚集到韩青的小屋里来了。徐业平带着方克梅,吴天威还是打光杆,徐业平那正念新埔工专、刚满十八岁的弟弟徐业伟也带着个小女友来了。徐业伟和他哥哥一样,会玩,会闹,会疯,会笑,浑身充满了用不完的活力。他还是个运动好手,肌肉结实,田径场上,拿过不少奖牌奖杯。游泳池里,不论蛙式、自由式、仰式……都得过冠军。他自己总说:


    “我前辈子一定是条鱼,投胎人间的。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爱水,更爱海。”


    其实,徐业伟的优点还很多,他能唱,能弹吉他,还会打鼓。


    这天,徐业伟不但带来了他的小女友,还带来了一面手鼓。徐业伟介绍他的女友,只是简单的一句话:


    “叫她丁香。”


    “姓丁名香吗?”袁嘉珮好奇地问,“这名字取得真不错!”


    “不是!”徐业伟敲着他的手鼓,发出很有节奏的“嘭嘭,嘭嘭嘭!”的声音,像海浪敲击着岩石的音籁。“她既不姓丁,也不叫香,只因为她长得娇娇小小,我就叫她丁香,你们大家也叫她丁香就对了!”


    丁香真的很娇小,身高大约才只有一五五公分左右,站在又高又壮的徐业伟身边,真像个小香扇坠儿。丁香,这绰号取得也很能达意。她并不很美,但是好爱笑,笑起来又好甜好甜,她的声音清脆轻柔,像风铃敲起来的叮当声响。她好年轻,大概只有十六七岁。可是,她对徐业伟已经毫无避讳,就像小鸟依人般依偎着他,用崇拜的眼光看他,当他打鼓时,为他擦汗,当他高歌时,为他鼓掌,当他长篇大论时,为他当听众。


    韩青有些羡慕他们。虽然,他也一度想过,现在这代的年轻人都太早熟了,也太随便了,男女关系都开始得太早了。于是,他们生命里往往会失去一段时间——少年期。像他自己,好像就没有少年期。他是从童年直接跳进青年期的。他的少年时代,全在功课书本的压力下度过了。至于他的童年,不,他也几乎没有童年……摇摇头,他狠命摇掉了一些回忆,定睛看徐业伟和丁香,他们亲昵着,徐业伟揉着丁香的一头短发,把它揉得乱蓬蓬的,丁香只是笑,笑着躲他,也笑着不躲他。唉!他们是两个孩子,两个不知人间忧苦的孩子!至于自己呢?他悄眼看袁嘉珮,正好袁嘉珮也悄眼看他,两人目光一接触,他的心陡然一跳,噢,鸵鸵!他心中低唤,我何来自己,我的自己已经缠绕到你身上去了。


    鸵鸵会有同感吗?他再不敢这样想了。自从鸵鸵坦白谈过“接吻”的感觉之后,他再也不敢去“自作多情”了。许多时候,他都认为不太了解她,她像个可爱的小谜语,永远诱惑他去解它,也永远解不透它。像现在,当徐业伟和丁香亲热着,当方克梅和徐业平也互搂着腰肢,快乐地依偎着……鸵鸵却离他好远,她站在一边,笑着,看着,欣赏着……她眼底有每一个人,包括乖僻的吴天威,包括被他们的笑闹声引来而加入的隔壁邻居吉他王。


    是的,吉他王一来,房里更热闹了。


    他们凑出钱来,买了一些啤酒(怎么搞的,那时大家都穷得惨兮兮),女孩子们喝新奇士。他们高谈阔论过,辩论过,大家都损吴天威,因为他总交不上女朋友,吴天威干了一罐啤酒,大发豪语:


    “总有一天,我会把我的女朋友带到你们面前来,让你们都吓一跳!”


    “怎么?”徐业伟挑着眉说,“是个母夜叉啊?否则怎会把我们吓一跳?”


    大家哄然大笑着,徐业伟一面笑,还一面“嘭嘭嘭,嘭嘭嘭”地击鼓助兴,丁香笑得滚到了徐业伟怀里,方克梅忘形地吻了徐业平的面颊,徐业平捉住她的下巴,在她嘴上狠狠地亲了一下。徐业伟疯狂鼓掌,大喊安可。哇,这疯疯癫癫的徐家兄弟。


    然后,吉他王开始弹吉他,徐业平不甘寂寞,也把韩青那把生锈的破吉他拿起来,他们合奏起来,多美妙的音乐啊!他们奏着一些校园民歌,徐业伟打着鼓,他们唱起来了。他们唱《如果》:


    如果你是朝露,


    我愿是那小草


    如果你是那片云,


    我愿是那小雨,


    如果你是那海,


    我愿是那沙滩……


    他们又唱《下着小雨的湖畔》,特别强调地大唱其中最可爱的两句:


    虽然我俩未曾许下过诺言,


    真情永远不变……


    唱这两句时,方克梅和徐业平痴痴相望,千言万语,尽在不言中,小丁香把脑袋靠在徐业伟的肩上,一脸的陶醉与幸福。韩青和袁嘉珮坐在地板上,他悄悄伸手去握她的手,她面颊红润着,被欢乐感染了,她笑着,一任他握紧握紧握紧她的手。噢,谢谢你!他心中低语:谢谢你让我握你的手,谢谢你坐在我身边,谢谢你的存在,谢谢你的一切。鸵鸵,谢谢你。


    他们继续唱着,唱《兰花草》,唱《捉泥鳅》,唱《小溪》:


    别问我来自何方,


    别问我流向何处;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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