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怕我什么?”
“怕你这份本质,你美化每一件事情。怕你让我变得渺小,怕你让我变得懦弱!”
“你也怕过林雨雁吗?”她冲口而出。
他把手指压在她唇上。
“嘘!”他温柔地轻嘘着,“不谈她,行不行?”
“是。”她懊悔而温顺,“对不起。”
“是我对不起你。”他说。
“为什么?”
“应该更早认识你,应该在你我之间,没有加上别人的名字。应该——”他咬咬牙,呻吟着,“或者,应该让那个男孩拥有你!”
“她有些恍惚。脑中飞快地闪过唐万里的名字,她摇摇头,想摇掉那名字,他的目光穿越着她的思想。”
“不敢要求你。”他说。
“什么?”她不解地。
“不敢要求你离开他远一点,那个唐万里。也不会要求你,也不愿要求你。更不能要求你!”
“但愿你敢,但愿你会,但愿你要!”她很快地说,有些懊恼,“是的,这就是我不了解你的那一面。”
他沉默了,握着她的手,他带她往后面的山林里走去。那儿有一条小径,直通密林深处。小径上有落叶,有青苔,有软软的细草。小径旁边,草丛里生长着一朵朵嫩嫩的小紫花。他们默默地在小径上走着,远处,传来庙宇的晨钟声,悠然绵邈地,一声接着一声,把山林奏得更加庄重,更加生动。
“雪珂,”他忽然说,“我不够好!我不是女孩子梦想中的男人!”
“别说!”她惊悸地张大眼睛。“给我时间,让我能了解你!放心,”她急急地握他的手,“我不会变成你的包袱,更不会变成你的牵累。你知道你是什么?”
“是什么?”
“你是只孤鹤,你只要自由地飞翔,自由地停在任何地方,停在凤凰木上,停在梧桐上,停在竹子上,或者,停在芦苇上……哦,芦苇太脆弱了,它无法承受你。但是,其他那些树木,还能承受你!”
他站定了,两眼黝黝地闪着光。
“雪珂!”他喊了一声。
“嗯?”
“我不能给你什么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一切世俗的东西都没有。”他再说。
“我知道。我没有要求什么呀!”
“雪珂!”他低喊,突然把她拥入怀中,他在她耳边飞快地说,“你太聪明,你太灵巧,你太敏锐,你太动人……你有太多的太字!雪珂,我真气我自己这样被你吸引!”他把耳朵紧压在她耳际的长发里,终于冲口而出,“离开他远一点!”
她屏息。
“你说什么?”她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“在我后悔说这句话以前,你听清楚。离开他远一点,每天看他接你送你,我会疯掉!”
她猝然把头埋进他宽阔的胸膛里,眼泪迅速地涌了出来。
“你无法命令我做任何事,”她坚定地说,“我会离开他,不为你,而为我和他,我不能欺骗他的感情,也不能同时爱两个人!你没说过那句话,我也没听到那句话!你听好,假若我离开他,是为我自己,与你无关!我既不要你的保证,也不要你的承诺!更不要你有心理负担!我和你一样自由!”
他的背脊挺直,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,他用手搂着那小小的肩,感到那肩头的力量。是的,她是一枝竹子,一枝孤高傲世、超然挺立的竹子!她不会成为他的负担,她不会成为他的牵累……可是,在这一瞬间,他几乎认为自己希望有这份负担,要这份牵累。
第九章
唐万里盘膝坐在裴家的地板上,抱着吉他,对雪珂反反复复地唱着一首他新谱的歌:
蜗牛与黄鹂鸟,
城门和鸡蛋糕,
都是昨夜的名词,
昨夜已随风去了。
今天的歌儿改变,
每个音符都在跳跃,
跳跃,跳跃,跳跃,
跳跃在你的头发上,
跳跃在你的眼光里,
是你的每个微笑,
是你的每个微笑,
把我的音符弄醉了。
他唱得很生动很迷人。但是,雪珂并没有微笑。她坐在沙发里,猛啃着自己大拇指的指甲,把那指甲都啃得光秃秃的了。她心里乱糟糟的,情绪紧张而不安定。今天下午唐万里没课,是她把他拉回家来,想好好地谈一谈。下午,妈妈去上班,家里没有人,她正好利用这个机会,和唐万里摊牌。
她不知道这位“七四七”有没有预感,或者他根本不准备让要发生的事发生。他一进她家门,就踢掉鞋子,盘腿而坐,抱起吉他,对她唱起歌来了。好一句:是你的每个微笑,把我的音符弄醉了。说真的,雪珂喜欢这支歌,好喜欢好喜欢这支歌,胜过了《如果有个偶然》,胜过了《阳光与小雨点》。只因为它那么“生活”。蜗牛与黄鹂鸟,城门与鸡蛋糕,少年的词句都随风去了。今天,今天,今天的“七四七”可能要从云里雾里落到地面来了。
她不啃手指甲了,从沙发里站起来,她必须要有勇气开口!悄眼看他,他面容坦然,眼睛闪亮,唇角带着笑意。哦,他不知道她要说什么吗?还是他不肯去知道!他那么年轻,进了大学,就为了掌声和包围而活着,他的字典中,从来就没有“被拒绝”这个怪词!
她去给自己倒一杯水,心里模糊地想着开场白。她的喉咙又干又涩,必须喝口水,清清嗓子再说。倒了水还没喝,唐万里坐在那儿开了口:
“也给我一杯!”
她把杯子拿到他面前去,他仰头看看她,伸手握住她的手腕,然后低下头,就着她的手,去喝杯子里的水。她望着那颗满头乱发的头,一时间,真想把这脑袋抱在怀中,大喊一句:“让那些意外都没发生!”真的,如果不遇到叶刚,她的世界里就只有“七四七”了。她低头看他,他一口气把水完全喝光,抬眼对她微笑,眼镜片闪着光,眼睛也闪着光。
她再倒了杯水,喝完了,放下杯子,她满房间乱绕,走来走去,走来走去。两只手在裙褶中绞来绞去。他又在调弦了。拿着弹吉他用的小塑胶片(pick)拨着每根弦,歪着头去听那弦发出的音响……她突然停在他面前了,下定决心,一本正经地说:
“放开那把吉他!唐万里,我有话跟你谈!”
“尽管说!”他头也不抬,继续调弦。“我听得见!”
“唐万里,”她很快地、坚决地、一鼓作气地说,“你一直是个好潇洒,好引人注意的人,在学校里,你是个响当当的人物,在校外,你的名气也不小。很多女孩子喜欢你,你自己也知道……所以,我对你不算什么……”她住了口,这个开场白很坏很坏,她睁大眼睛,咽了口口水,望着他。他的弦声停了停,又继续响起来,叮叮咚咚的,声音失去了和谐,变得有些尖利而刺耳。
“你到底想说什么?”他粗声问。
“唐万里!”她被他一逼,冲口而出,“我要和你分手,我心里有了别人!”
一声碎裂声,吉他的弦被他弄断了,同时,他手中那小圆片锋利的边缘,直切进他的手指肌肉里。他摔开吉他,从地上直跳起来,苍白着脸骂了句:
“他妈的!”
鲜红的血液从他手指上冒出来。雪珂一惊,本能地冲上前去,只看到他紧握着手指,而血从伤口中往外冒,一直滴到衣服上,她吓呆了,扳开他的手去看,惊喊着:
“怎样?怎样?怎么切了这么深一条?”
他用力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来,推开了她,他往浴室跑,寒着脸说:
“放心!流这么点血不会要了我的命!”
她跟着跑进浴室,他放开水龙头,用自来水冲着伤口,她找出红药水、消炎粉和0K绷,嘴里急急地嚷着:
“不要用自来水,当心细菌进去!过来,我给你上点药,包起来!”
他伸手抢了一块OK绷,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伤口上一贴,返身就又奔回客厅里去。她拿着消炎粉追出来,一个劲儿地喊着:
“不行不行,你一定要消消毒,上上药!要不然伤口会发炎……”
他站住了,挺立在她面前。他伸手从她手里取走了消炎粉的盒子,丢在茶几上。然后,他迅速地拉住她,把她拉进怀里,他的头俯下来,嘴唇紧压在她唇上。
她像被火烧到般惊跳,用力推开他,她僵直着身子,退了好几步才站稳。瞪大了眼睛,她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,用牙齿咬紧了嘴唇,半天,才费力地吐出几个字来:
“不行。唐万里,不行。”
他站着,挺直得像一根树干。他脸上毫无血色,嘴唇发青。他的眼睛直视着她,那嬉笑的神情已完全消失。他在重重地呼吸,胸膛急促地起伏着。
一时间,室内好安静,安静得让人心慌,安静得让人恐惧,安静得让人痛苦。
似乎过了一世纪之久,他终于开了口,声音沙哑。
“他是谁?”
她用舌头润着嘴唇。
“你不认得的人。”
她勉强地,挣扎着说,“你也不需要知道他是谁,那并不重要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