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安骋远静静地站着,他轻蹙了一下眉,眼眶竟微微有些湿润。他不说话,只是深深地透了口气。


    “姐姐,”巧眉又面对着嫣然了。“我知道你的感觉,易地而处,我可能比你更生气。你恨我。本来,你潜意识中就恨我,现在,从潜意识转为明意识,你看透我了!你看到那个坏的我了,虚荣,卑鄙,利用自己的失明,去诱惑别人,恨不得让天下男生,都拜倒在我的面前。你已经认清楚了我,所以,我不向你道歉,也不求你原谅——”她仰了仰下巴,有股坚强的傲气。“你欠了我,姐姐。”她低语。“现在,你的债已经还完了。你可以继续恨我,你也可以继续爱我,我不在乎。”她微笑了一下,那微笑飘忽地从她唇边掠过,几乎难以觉察。“你也可以——像以前一样,又恨我又爱我。我不在乎。至于你和安公子之间,是你们的账,事情经过,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,如果你怪他恨他,甚至为这件事和他断绝来往,我都管不着了。反正,我也无法让发生过的事变成没发生过。现在……”


    她停住了。然后,她转过身子,非常准确地走向凌康,停在凌康面前了。


    “轮到你了,凌康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凌康昏乱而迷惑地凝视她,脸上一股迷失的神气,像个陷在浓雾中,找不着出路的孩子。


    “凌康,”她的声音放柔和了,柔和到了顶点,柔和得像春天的微风,薰人欲醉。她脸上有种奇异的光彩,充满了感情,充满了坦荡。“你应该认清我了,你曾经叫我不要自卑,不要自怜,你不知道自卑和自怜一直是我的武器,你也是被我这武器所俘虏的。我不知道在以后的日子里,我这劣根性会不会再发作。我对自己一点把握都没有。所以,你要想清楚。我当着我父母的面问你,你还要不要我?”


    凌康怔住,呼吸不稳定,他直直地看着她,困惑已消,浓雾已散,他眼神热烈而带着点鸷猛。


    “问题不是我要不要你,是你要不要我?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要你。”她低而清晰地说,语气既坚定又温柔。“我一直要你。那个坏的自我为了虚荣和征服感而要你,那个好的自我为了你的善良、热情和才气而要你。我一共只有两个自我,这两个自我都要你!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凌康粗暴地说,粗暴中夹带着凶猛的热情。“你问我干什么?你以为我会为了你扑进安公子的怀里而不要你吗?那你就太小看我了!别说你只是一时忘形,就算你真的爱上了他,我也要把你抢回来的!所以,我要你,要定了!”


    “连我的虚荣都要吗?连我的缺点都要吗?”她的脸发着光,嘴唇润润的。“连我的自卑自怜都要吗?而且,记住我是看不见的,我不可能当一个好妻子!”


    “管你的缺点,管你的自卑自怜!”凌康语气激动。“我要这个完整的你,包括你所有的一切!”


    “如果我以后再犯了毛病呢?”


    “我不会允许你再犯毛病!”他稳定坚决地说,“当你的征服感已经完全满足的时候,你就不会再想征服。我会让你满足,我不会让你的心灵再有空隙!不会让你再消沉落寞!”


    “好!”巧眉把双手伸给凌康,凌康立即接住这双手,紧紧地握住了。“好!”巧眉再说,“凌康,前两天你跟我谈到婚姻,你知道,我很怕结婚,那对我是一个很大的挑战,我怕我不能适应婚姻生活。可是,现在,我答应你,我努力地去学着做个好太太。我希望,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嫁给你!我不在乎排场,反正我看不见!”


    “巧眉!”凌康惊喜交集,紧握住她。他脸孔发热,眼睛发光,但他仍然很理智地问了一句,“你突然决定结婚,是因为爱我呢,还是因为今晚的刺激?”


    “都有。”她答得干脆。“我承认,我急于结婚,因为——我急于安定下来,急于把自己完全地付托给你!”


    “好!”凌康转向卫仰贤夫妇。“伯父,伯母,你们允许我们尽快结婚吗?”兰婷满眼眶泪水。


    “我会舍不得巧眉。”她说,“可是,我想,这不是失去而是获得。凌康,你一直是我心目中的女婿!”


    卫仰贤只是颔首不语。他不断地颔首,轻轻地叹息。


    于是,巧眉依偎在凌康怀中,轻声说:


    “那么,一切都弄清楚了。我很累很累,我要去睡了。凌康,你也不用避嫌疑了,你来陪陪我,好吗?到我卧室里来,等我睡着了,你再走,好吗?”


    凌康没说话,只用事实来答复,他对卫氏夫妇点点头,再对嫣然和安骋远深刻地看了一眼,就挽着巧眉,很庄严、很稳重、很坚定地走开,走进巧眉的卧室里去了。


    暴风雨并没有来,暴风雨的气息也已过去。


    室内静了一会儿。终于,嫣然筋疲力尽地跌坐在一张沙发里。兰婷拉了拉卫仰贤的袖子:


    “我们也去睡吧!”她说,看看嫣然,再看看安骋远。对他们说:“我把客厅留给你们两个。嫣然,不要太倔强了。放宽了心胸,你自己会快乐,你身边的人也会快乐。幸与不幸,往往只在一念之间!”


    兰婷和卫仰贤也走了。


    室内剩下了嫣然和安骋远。


    第十章


    夜已经很深很深了。嫣然沉坐在那沙发中,不动,也不说话,她在沉思。安骋远望着她,她的湿衣服已经干了,脸色非常白,眼珠非常黑。她依然狼狈,狼狈而疲倦,她看来已毫无力气。一时之间,他不敢对她说什么,只怕张开嘴来,什么话都是错的。然后,他去浴室拿了她的毛巾,打开热水龙头,他扭了一个热毛巾出来,递给她。她顺从地接过去,擦干净了自己的脸和手。他拿走毛巾,再为她递来一杯热茶,她握着茶杯,大大地喝了口茶,深深地吐出一口气来,她凝视着茶杯中袅袅上升的雾气,出着神。她的脸色稍稍好转了一些,但她的神智,却深埋在一个他接触不到的世界里。


    他又心慌起来,本能在告诉他,虽然巧眉说了那么多,嫣然可能会原谅巧眉,毕竟她们是亲姐妹,毕竟她们一向相亲相爱。可是,他呢?嫣然凭什么原谅他呢?他叹口气,拉了张矮凳,他坐在嫣然的对面。好吧,今天的伤口,不要留到明天去处理,该开刀就开刀,该缝线就缝线,该锯胳膊锯腿就锯胳膊锯腿!他再叹口气,从她手中轻轻地拿掉茶杯,再把她的双手紧握在自己的双手中。


    她颤栗了一下,但她没有动,没有挣开他,没有抗拒他。她很柔顺,太柔顺了。他不安地去看她的眼睛,她的睫毛低垂着,眼光望着下面。她仍然停留在那个他所接触不到的世界里。


    “嫣然!”他柔声低唤,握紧她。“嫣然!”


    她震动了一下,似乎回过神来了,她抬眼看他,深深切切地看他,眼光沉痛而悲哀。这种悲哀打倒了他,他恐惧地拿起她的手,把嘴唇炙热地贴在她的手背上。


    她依旧很柔顺,一点都不抗拒他。


    他放下她的手,忽然觉得,她这种沉默的、柔顺的悲切,比她刚刚在街上又哭又叫又发疯更让他心惊肉跳,他觉得她在远离他,像一艘黑暗中的小船,正无声无息地从他身边漂开,把他孤独地留在暗夜的茫茫大海中。


    “嫣然,”他震颤着低喊,“你说一点什么,随你说一点什么,让我知道你怎么想!”


    她再度抬眼看他,嘴唇轻轻蠕动了一下,却没有发出声音。他紧张地摇撼她,焦灼地问:
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?”


    她努力振作,挺了挺背脊,她看来不胜寒瑟。终于,她开了口,她的声音沙嗄喑哑,低柔无力:


    “只想问你一个问题。”


    “你问!”他急切地说,急切地看她,只要她肯开口,什么都好办,他现在才体会到,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沉默,那使他陷入困境而手足失措。


    “巧眉今晚说了很多,”她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,提到“巧眉”两字,她浑身都痉挛了。“我从不知道她有这么好的口才,也从不知道她有这样深刻的思想。她说的故事很完整,很可信。不过,我有一点怀疑,请你坦白地回答我!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他说着,心脏却由于紧张而痛楚起来。“你问,我一定坦白回答。”


    “巧眉说她投入你的怀里去了,”她静静地盯着他,静静地说,“是她主动投入你怀里的,还是你主动去抱她的?”


    他凝视她。嫣然嫣然,他心中在低叹!你为什么要这样敏锐?你又为什么要继续追究呢?你难道不了解,人生许多事,糊涂一点反而幸福吗?他侧着头看她,眼前浮起巧眉侃侃而谈的样子。巧眉,你聪明绝顶,你仍然骗不了嫣然。


    “我已经问了,”她睁大了眼睛,“你为什么不回答?不愿意回答?”


    “愿意。”他低沉而坦白地。“是我主动。”他答得非常简短。


    她点点头,对这答案一点也没有意外。然后,她又开始沉思,又进入那个他走不进去的世界。他坐在那儿,忽然感到很绝望很无助,他觉得现在自己像囚犯,只等她来宣判他的刑期,死刑,无期徒刑,或是流放到蛮荒里去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爱她吗?”她忽然问,问得温柔而清晰。


    他惊颤着看她。她的眼睛静静地瞅着他,黑白分明,朗如秋月。他咬住了嘴唇,想着这问题。然后,他很真挚地看她,很恳切、很诚实地回答: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。我想,我很被她吸引。像她自己说的,她柔弱无助,她勾引起我心里的一种很难解释的感情:有怜爱,有惋惜,有同情。我永远不太可能分析出这种感情,算不算爱情。可是,嫣然,我对你是不一样的,我对你没有惋惜,没有怜悯,反而,有种近乎崇拜的尊敬,你让我从心底折服,从心底渴望,从心底热爱。这种感情很强烈,简直是有震撼和摧毁力的,我无以名之,我只能称它为——爱情。”


    她深深切切地看他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安公子?”她挑起眉毛,眼里有了泪水。“你的说服力很可怕,难怪巧眉……”她咽住了,再定睛看他。“好,”她终于说,“我相信你!”


    他感激地长叹,把脸埋进她的手心中。


    片刻,他抬起头来,发现她仍然若有所思地坐着,仍然陷在那陌生的世界里。


    “好了,你可以回去了。”她疲倦而安静地说,“给我一星期的时间。”


    “一星期?”他愕然地。“什么意思?”


    “一星期之中,不要来找我,不要打电话来,不要到图书馆,也不要到家里来!给我一星期时间,让我冷静下来,让我想清楚,以后该怎么办?”


    “嫣然!”他又惊又惧又悲痛。“你说你已经相信了我!”


    “我确实相信你,可是,我现在不相信自己了!”


    “什么叫不相信自己?”他的嘴唇发白了。


    “不相信我还能爱,不相信我还有力量抓牢爱情。骋远,”她幽幽叹息,脸上的倦意更重更重了。“巧眉说她自卑自怜,其实,真正自卑自怜的是我。她不了解,她使我自惭形秽。她不能看,却处处赢我。我不再相信自己了,我必须要好好地想一想。请你放掉我,一星期后,我给你一个肯定的答复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叫肯定的答复?”他的血液全往脑子里冲去。


    “是聚还是散。”她清楚地说。


    他不能呼吸。然后,他握紧她的手,凑近她,他去看她的眼睛,她的脸。她的脸孔悲切,她的眼神绝望。他心中一阵剧烈的抽搐,知道她说的是真的。她失去所有的信心了,失去一个女人对自己基本的信心了。他恨自己的坦白,恨自己的诚实,他该告诉她,是巧眉主动的,可是,如果他那样说,他一定会更恨自己的卑鄙。他心痛地凝视嫣然,在这一刹那,他心中对她的感情竟更大地迈了一大步。他刚说过对她没有怜惜,这一刻,他对她却充满了怜惜!他知道他不能失去她,可以失去全世界,不能失去她!这样想着,他就迫切地把她拥进怀里,低头找寻她的嘴唇,他把唇紧压在她的唇上。


    她没有挣扎,没有动,也没有反应。他抬起头来,更加心慌意乱。


    “嫣然,”他低语,沉痛而狂热。“我无法等一星期,我在这一星期内已经死掉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会死。”她疲倦地说,“不过,假若你不肯等这一星期,我也可以马上做决定……”


    他立刻用手蒙住她的嘴,睁大眼睛,惊惧地看她。


    “好,”他短促地说,“我等。”


    “这一星期里,希望你完全不要打扰我,让我们彻底分开一段时间。同时,你也可以利用这段时间,好好地想一下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要想!”他郁闷地说,郁闷中带着几分怒气。“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们彼此?我不懂你为什么失去信心?我已经这样强烈地向你表白过了,我爱你要你,你为什么还没信心。哦!我懂了……”他咬牙说,“今晚我才知道,凌康原来是你的男朋友!或者,你根本没爱过我,或者,你始终爱着凌康……”她抬起头来,惊愕地看他,眼神古怪,绝望透顶。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,往卧房走去,嘴里简单地说了两个字:


    “再见!”


    他飞快地拦住了她,哀求地看着她。


    “我又说错话!”他昏乱地说,“你弄得我六神无主,弄得我快发神经病了!不不,”他叹气,注视她。“都是我错。我不怪你,我听你的,我会等一星期。不要这么绝望,也不要这么绝情……”他深刻地看她,“你记住,你妈说得好,幸与不幸,都在你一念之间!我会等,我不打扰你。”


    “我累了。”她说,“放开我!我要睡觉了。”


    他不由自主地放开她,她确实好累好累了,她苍白得让人心痛。


    “再见!”她再说,走进了卧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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