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世上何来孤独,


    人间焉有寂寞?


    唱醉一帘秋色,


    唱醉万家灯火,


    日日深杯引满,


    夜夜放怀高歌,


    莫问为何痴狂?


    且喜无拘无锁!


    夜醉了,人醉了,欢乐的气息,从琴房蔓延出去!弥漫在整个秋夜里了。兰婷和仰贤在卧室中对望着。一对燕子双双,呢呢喃喃什么?兰婷双手紧握,只想握住这一帘秋色,只想掬牢这满屋幸福:她那一对女儿,正像一对燕子。不知怎的,她脑中浮起两句诗:


    落花人独立,


    微雨燕双飞。


    微雨燕双飞,似乎很美!飞向谁家?飞向幸福吧!飞向幸福吧!她祝福着,虔诚地祝福着。


    第八章


    冬天。


    巧眉有些感冒,入冬以来,她的鼻子就塞塞的,头也整天昏昏的,而且总是咳嗽。她没有说什么,她不喜欢全家为她小题大作。可是,兰婷已经觉察出来了,又是康得六百,又是川贝枇杷膏,中药西药的喂了她一大堆。她也照单全收,从小,她就是好脾气的,给她什么药,她就吃什么药。说真的,从六岁起,她就几乎和医生、药品结了不解之缘。


    这晚,家里有点特别。卫仰贤夫妇有个必须两人一起参加的应酬,随着工业社会的发展,仰贤的事业做大了,应酬也多了。兰婷不喜欢他常常和客户去酒家,就尽可能地参加他们的宴会,反正,她最近比较放心,两个女儿都各有所归,晚上常是笑语喧哗的,不必担心巧眉会寂寞,也不必担心嫣然会失意。他们夫妇很早就出门了。


    接着,嫣然打电话回来,说她今晚要办点事,会晚一些回家。嫣然不回来,当然安公子也不会来了,他们要办事总是在一起办的。巧眉知道,最近嫣然常去安家。安家二老,也来卫家拜访过。看样子,嫣然和安公子是好事已近。本来嘛,过了年,嫣然就二十四了,也该论及婚嫁了。想到婚姻,巧眉就不能不惊悸着想起凌康。


    为什么男女交朋友,最后总会交到结婚的路上去呢?巧眉不安地想,这些日子来,她、凌康、嫣然、安公子四个人在一起,玩得多开心呀!她生命中最开心的一段时间,最喜悦的一段时间,最幸福的一段时间。可是,她知道这种四人小组的局面已面临破碎,接下来必然变为两人小组。嫣然和安公子已在巧妙地回避他们,而凌康——凌康也刻意和巧眉单独相处了。


    前不久,凌康和巧眉谈起过婚事,巧眉在惊慌失措中逃开了话题。她不能想象,离开父母,离开姐姐,住到凌康家去,还要应付凌康的父母——那对父母还是在三年前,来卫家礼貌地拜访过,听声音,似乎是对很能干、很精明、很有权威感的夫妇。三年之中,却没再来过。巧眉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婚姻,更不相信自己能适应凌康的家庭。一听到凌康提起结婚,她逃避得那么慌张,她猜想当时她大概脸都吓白了。因此,凌康立即搁下这问题不再提起。随后的日子,他也很小心地不再提起。不过,巧眉知道,这问题迟早要逼到身边来的,迟早要面对的……她真怕,没有人了解她有多怕!


    这晚,父母不在家,嫣然和安公子也不在家。她就有些心慌慌的,单独面对凌康,很可能就又要面对她所害怕的问题,凌康追了她快六年了,不会停在这个阶段。唉!她心里深深叹气,做人,好累呀!你不止要扮演自己,还要扮演别人期望中的女儿,妹妹,爱人……甚至妻子!如果她能看,如果她像嫣然一样正常,知道什么是“美”,什么是“丑”,知道“眼睛怎么讲话”;能工作,能看那么多那么多的书,能畅谈哈罗德·罗宾斯、维多利亚·霍尔特和被安骋远崇拜的西德尼·谢尔顿,或者,她就不会那么无助,那么驱除不掉自己的自卑感了。唉,嫣然。她多么羡慕嫣然,多么“嫉妒”嫣然啊!如果六岁那年……噢,不不,怎么都不能嫉妒嫣然,怎么都不能责怪嫣然。命里该发生的事总归会发生,嫣然是出于一片好意。有嫣然这样的姐姐是你的幸福,你如果有一丝一毫责怪嫣然的心理,你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,而且永世不得超生!


    晚饭是巧眉一个人吃的,连凌康都没有来!巧眉真的有些落寞和消沉,这些日子来,她已经习惯于大家吵吵闹闹笑笑唱唱的生活了。饭后,凌康来了个电话,只是简短地交代了两句:


    “巧眉,我今晚大概要晚一些才能来了,我有些重要事情要办,如果时间太晚就不来了。”


    就这样不凑巧,忽然间,大家都有重要事情要办,忽然间,家里就剩了巧眉一个人。不过,她也透了口气,最起码,凌康不能缠着她谈婚姻问题了。


    百无聊赖。


    窗外又在下雨,是雨季了。瑟瑟的雨声使她更加情绪低落,她觉得感冒加重了,头昏而且发冷。走进琴房,打开琴盖,她把自己的“孤独”托付给柴可夫斯基的《悲怆》,好久没弹过《悲怆》这支曲子了。


    不知弹了多久,她忽然听到小坦克那“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”的声音。嫣然和安公子回来了。她没动,继续弹着琴,不必去打扰他们,或者,他们也需要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,或者,她已经过分参与到他们的生活里去了。她不能再参与进去,不能再“深入”进去。她忽然加重了手指的力量,重重地敲击着琴键,弹完《悲怆》,再弹《命运》,六岁那年的一个早晨,她的命运已定!逃不掉的无边黑暗,走不出的无边黑暗,无尽无止的无边黑暗……不许自卑,不许自怜!凌康说的,他能说,因为他不是瞎子!她飞快地弹着琴,手指在琴键上奔跃过去,琴声如万马奔腾,如狂风骤雨,如惊涛骇浪……然后,进入一段暴风雨后的宁静——还剩下一点微风,吹过劫后荒原,发出轻柔如低叹的音浪……然后,是完全的静止。


    她身后有人发出一声惊佩的、长长的叹息。


    她猛吃了一惊,平时有人走入琴房,她一定会知道的,他怎么会不声不响进来了?


    “安公子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。”他简短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姐姐呢?”她再问。


    “不知道呀,”安骋远说,“我正要问你呢,她怎么不在家?”


    “她不是和你一起办事去了吗?她打电话回来说,要办点事,我以为——她去你家了。”


    “没有呀!”安公子不很介意地说:“我们今天公司里聚餐,老板请吃尾牙酒,我下午就告诉嫣然了。她大概去买东西了,她知道我最怕陪她逛百货公司。”安聘远四面张望。“凌康呢?”


    “也有事,大概也在吃尾牙酒吧?”


    “你一个人在家吗?”安骋远有些怜惜地。“伯父伯母也出去了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哼了声。“不过,没关系,我弹弹琴,时间很容易打发的。”


    他仔细看她,她有些苍白,有些娇弱,有些病容,眼角眉端,有种淡淡的愁,淡淡的寂寞,淡淡的哀伤。她轻轻地咳嗽了,用手蒙住了嘴,她的手指纤柔修长,像中国古画里的仕女。


    “你冷了。”他说,望着她,她只穿了件深紫色的家常服,一件绒的长袍子。那瘦瘦的肩膀给人一种“我见犹怜”的感觉。他回头四面找寻,看到沙发背上搭着件白色镶紫边的粗毛线外套。他走过去,拿起外套。他知道突然的举动会吓住她,所以先说,“你的外套在沙发上,我来帮你披上。”


    “我不冷,”她局促地说,不知道为什么局促。


    “你咳嗽了!”他简单地说,“从冬天开始,你的咳嗽就时好时停地没有断过。你该爱惜自己的身体,已经看不见了,别再弄出别的病来!”他把毛衣搭在她的肩上,半命令地说,“穿起来!我讨厌你糟蹋自己!”


    她顺从地穿上了毛衣,一边穿,一边勉强地解释:


    “我没有糟蹋自己!”


    “还说没有!”他粗声责备,帮她拉好衣领,他的手停留在她肩上,他握了握那瘦弱的肩头。“你瘦了,你不好好吃东西,不好好睡觉,生了病,不好好看医生。你什么都被动,这么冷的天,连件外套都不穿,而你说没有糟蹋自己!你怎么敢说没有糟蹋自己!”


    她的背脊不知不觉地挺直了!全身心都感到那压在自己肩上的那只手的分量。她的头更昏了,眼眶有些发热,她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去,轻触着自己肩上那只手,一碰到那结实的手背,她周身像触电般掠过了一阵颤栗,她轻声地、叹息地说:


    “就算我糟蹋自己,关你什么事?”


    “当然不关我事!”他的声音更粗了。“已经有一大堆人在照顾你了,已经有一大堆人在关心你了!你瘦也好,胖也好,生病也好,咳嗽也好,关我屁事!我只是受不了你……受不了你……”他顿住了,说不下去。


    “受不了我什么?”她轻轻地、柔柔地、幽幽地、如梦如歌地问,脸上绽放着一片醉死人的光彩。


    “受不了你虐待自己!”他冲口而出。“受不了眼看一朵小花在我面前开花,又在我面前凋谢!你必须爱护自己,你必须关心自己,因为没有别人能代你活下去!我……”他咬牙。“他妈的!”他大声诅咒。“我才不要管你的事!决不管你的事!决不管!”


    他的手要从她肩上抽开。


    她忽然死命握住了这只手。仰着脸,她转过身子,面对着他,仰着脸,她就那样仰着脸面对他,那大大的眸子,简直是在“看”他,“看”得深刻,“看”得迫切,“看”得狂热。他凝视她,像被魔杖点过,他一动也不动。


    他们就这样面对面地呆在那儿,好一会儿,两个人都不动,两个人都不说话。一阵急雨扫着窗棂,带来一阵瑟然声响,室内是死一样的寂静。


    然后,她的手指加重了分量,她紧紧地、紧紧地握着那只手,越握越紧,越握越紧……然后,猝然间,他无法思想地把她的头拥进了怀中,心痛地、震动地拥住她。她低喊了一声,就把面颊埋进他那粗糙的毛衣里。他抚摩她的头发,抚摸到她脑后的一块疤痕,他的手指停在那疤痕上。他听过那故事,那久远的年代里的故事,那春天早晨的故事。他的手指轻抚着那疤痕……在一片迷乱的怜惜的震痛的情绪中,弄不清楚自己是怎么回事,弄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。只苦恼地想着,这疤痕破坏了一份完美,这疤痕也创造了一份完美!如果不是双目失明,她能这样纤尘不染的美好得让人心痛吗?她能这样狂猛地弹奏出生命中的呐喊吗?想着,他嘴里就喃喃地说了:


    “不,不,不能这样。不能这样无助,不能这样无可奈何地活着!不能让你的灵魂滴着血去弹琴,不能让你自杀,不能让你把生命撞死在冰冷的琴键上……不,不,不能这样……”


    她更紧地依偎着他,泪珠涌出眼眶,透过了毛衣,灼热地烫痛了他。她的手指更紧地攥着他,像浮荡在茫茫大海中,紧握着最后一块浮木。她嘴里沉痛地、昏乱地、狂热地、呓语般喊着:


    “别说!别再说!别再说一个字……”


    他不会再说一个字了。因为,琴房的门蓦然被推开,嫣然怀抱着大包小包无数的包裹,兴冲冲地嚷着:


    “巧眉,来试试我帮你买的衣服,天气凉了……”


    她顿住,呆站着,手里的大包小包全跌落在地上。她瞪大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面前拥抱着的两个人。在这一刹那间,她心中掠过一声疯狂的响喊:


    “我宁愿是瞎子!可以看不见这个!”


    她以为她只是在想,事实上,她喊出来了。喊得又响又急又猛烈又悲切又疯狂。这声喊叫吓住了她自己,震惊了她自己。于是,她掉转身子,没有思想,没有意识,她狂奔出琴房,穿过客厅,冲出花园,雨雾扑面而来,洒了她满头满脸……她继续跑,打开大门,她一头撞在正按着门铃的凌康身上。


    凌康伸手抓住了她,惊愕地喊:


    “嫣然,你干什么?”


    她用力推开凌康,继续往前跑。同时,安骋远已经追到花园里来了,他气急败坏地大叫:


    “凌康,拦住她!”


    凌康拦不住她,她狂乱得像个疯子。奔过去,她看到停在街边的小坦克,她跳进车子,发疯似的想发动车子,偏偏车上没有钥匙,她又跳下车子,转向凌康的野马。在她这样折腾中,安骋远已经追了过来,他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她,急切地喊:


    “嫣然!嫣然!不要这样。你听我说,你听我解释!嫣然!嫣然!”


    嫣然拼命地挣扎,要挣脱他的手臂。她面颊上又是雨又是泪又是汗,头发散乱地披在脸上。她咬紧嘴唇,一句话也不说,也不允许自己哭出来,她只是发疯般要摆脱安骋远。安骋远也发疯般抱紧了她。要把她拖回家里。她死命用力地咬住嘴唇,嘴唇破了,血滴了下来,滴在他白色的毛衣袖子上。他惊悸地看着,狂乱地说:


    “嫣然,嫣然,我错了!我错了!打我,骂我,我错了!错了!错了!”


    嫣然闭上眼睛,泪珠终于成串滚落。她更用力地咬嘴唇,血沿着下巴流下去。那痛楚无以填塞心中的绝望,她骤然把自己的手腕送到唇边,张嘴一口狠狠地咬了下去,牙齿深陷进肌肉里,她用力得浑身都颤抖起来。安骋远又惊又痛又慌又昏乱。


    “嫣然!”他大叫,“随你怎么惩罚,随你!”


    凌康莫名其妙地跑了过来,紧张地喊:
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嫣然!你疯了?安公子!你打她一耳光,打醒她!她没理智了!你打呀!打醒她!”


    安骋远摇头,他打不下去。一弯腰,他把嫣然整个横抱了起来,嫣然踢着脚挣扎,他紧抱着她,往屋内走。这一走,嫣然忍无可忍地张开嘴,哭着说:


    “不回去!不回去!不回去!不回去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好,”安骋远把她抱回小坦克,急促地说,“不回去!我们开车去别的地方!”


    凌康看呆了。安骋远把嫣然抱进车子,倏然回头,对凌康大喊着说:


    “进去!凌康!去守着巧眉!快去!”


    凌康一震,怎么?难道不是嫣然和安骋远吵架,而是姐妹两个吵架了吗?他大惊,而且,心底有阵恐慌飞闪而过,他转过身子,立刻奔进大门里去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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