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这是什么?”
“爸爸呀!”嫣然细声细气地说,“第三个不上班的人来报到了!”
等不及秀荷去开门,嫣然自己反身就往花园奔去,一会儿,她牵着一个大男孩的手,兴奋地走了进来。
“妈妈爸爸,我给你们介绍,这是安公子。”
“安公子?”卫仰贤怔着,望着面前这个大男孩:浓眉,大眼,神采奕奕,不算漂亮,却充满活力与生气,颇有种特殊的吸引力,穿着件随随便便的蓝衬衫,牛仔裤,敞着衣领,半露着那晒成红褐色的肌肤。他挺立在那儿,高、瘦、腰背挺直。卫仰贤心中喝了一声彩,看样子,今天真是个特殊的日子。“安公子?这是名字还是绰号?”
“安骋远。”安公子微微弯了弯腰,唇边堆满了令人可喜的笑。“驰骋的骋,遥远的远。伯父,伯母,我早就该来拜访了,都是嫣然不许我来!”
“哦!”兰婷瞪着安公子,又惊又喜又意外。原来嫣然已经有了男朋友,那么,就再也没有什么好操心了,就再也没有什么歉疚了,再也不用担心姐妹两个都爱着凌康了。她那母性的胸怀里,已立刻打开了欢迎之门,要接纳这个大男孩了。“嫣然为什么不许你来?”
“她说我没资格来!你们不知道,要通过嫣然的资格考试是件很难的事,我等这个资格,足足等了……”他看表,“五十四天又……”
嫣然把他一把拉到凌康面前来:
“在他开始贫嘴以前,”嫣然急急地对父母说,“我要先把他给介绍完毕。”
她拉住安骋远,停在凌康和巧眉的面前。
“骋远,这就是凌康。凌康,这是安聘远!”
原来这就是凌康了。安骋远敏锐地看着凌康,后者也敏锐地看着安骋远,两个男人静静地彼此衡量对方,凌康英爽中带着书卷味,安公子潇洒中带着玩世不恭。两人都在目光接触的瞬间,欣赏了对方,也估出了对方的份量。安骋远没有忽略那半倚在凌康怀里的巧眉,还好,他想:这个长得像罗伯特·雷德福的家伙不是他的情敌。凌康也在想:原来嫣然选择了你,不管怎样,你仍然让人嫉妒!让人羡慕,让人心服。凌康对安骋远伸出手去,两个男人的手有力地握住了。
“凌康,”安公子笑嘻嘻地说,“你知道吗?你差一点造成我和嫣然间大大的误会。”
“哦?”凌康诧异地。
“昨晚我打电话给嫣然,她居然叫我凌康,对我温温柔柔地说了一套爱情与自尊的大道理……”
“嗯,咳!咳!”嫣然咳起嗽来,安公子惊异地回过头,对嫣然说:“啊哈!你被我的车子传染了?怎么咳呀咳的?如果我说了不该说的话,你直接提醒就成了!”
嫣然满脸绯红,又好笑又好气。兰婷和仰贤彼此会心一笑,原来昨夜的坦克车和门铃电话都不是梦境。
安聘远定睛看着巧眉了。
嫣然从来没有告诉安骋远巧眉是失明的,她最初是避免谈家里的事,尤其避免谈巧眉。昨晚到今晨,时间短暂紧凑得没有时间去谈。因此,安公子并不知道巧眉看不见,在外表上,巧眉的那对大眼睛,除了有点雾濛濛之外,是完全看不出有何异状的。而那份雾濛濛,却更增加了这张无比温柔、无比纯净、无比姣洁、无比细致的脸庞上一种令人震撼的美丽。安公子心里惊叹着造物主的神奇,这少女只应天上有,不属人间!好个令人羡慕的凌康!他对巧眉伸出手去:
“我想,你是嫣然的妹妹了!”他说。
巧眉没有看到那只手,她倾听着他的声音。
“噢,骋远,”嫣然急忙抓住了他伸在半空中的手。“我没告诉你,巧眉——是看不见的!”
“哦!”安公子大大惊叹,而大大惋惜了。他甚至不掩饰他的感觉。“你看不见?”他直问,“从小就看不见吗?”
“六岁那年发生件意外,就看不见了。”巧眉回答。
“哦!”安骋远吸口气。“你叫巧眉?巧眉!”他沉吟着,点点头。“巧眉,你不要为你的失明难过,上帝不会让每样事物十全十美,你知道你为什么失明?可能你太完美了!完美得让上帝都嫉妒了。你知道你很美吗?我这一生,还没见过比你更美丽的女孩!”
“咳!”嫣然又咳嗽了。“安公子,”她警告地说,“不要对我妹妹献殷勤,她已经名花有主了。而且,当你这样夸奖巧眉的时候,请稍微注意一下,那个丑姐姐已经在吃醋了!”
安骋远回头转向嫣然,给了嫣然一个最深挚、最热情、最无保留的笑。
“你不会和巧眉吃醋!”他说,“因为你比巧眉富有。你拥有很多巧眉没有的幸福……”他低叹着。“我们都是!和她比起来,我们每个人都是富翁。”
巧眉微微震动了一下,没人注意她的震动,除了凌康。凌康盯着安骋远,很快地说:
“安聘远,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来治疗巧眉的自怜和自卑,我在教她怎么看,希望你不要让我功亏一篑!”
“凌康,”巧眉开了口,她微笑着,笑得温柔幸福而动人。“我再也不会自卑了,再也不会自怜了。我向你保证!我也要走出那个黑暗的世界,去‘看’这个世界!凌康,谢谢你。”她转向安骋远的方向,收起了笑,她正色说,“安骋远,我能不能称呼你名字?”
“当然。”安骋远说,“如果你要叫我安公子,也无所谓,谁叫我姓了安?《儿女英雄传》里有个很窝囊的安公子,我不会那么窝囊就是了!”
“你一定不会!”巧眉感叹地说,“你有一颗很敏感很有了解力的心。”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。然后,她向前跨了两步,伸手拉住了安聘远的胳膊,低问,“我可以‘看看你’吗?”
“看?”安骋远困惑地。“你当然可以。”
巧眉伸出手来,很快地摸了摸安骋远的眉毛、眼睛、鼻子和嘴唇。她退开,退到凌康身边去。
“凌康,”她说,“他是个漂亮的男人,是不是?我真高兴,我会有个又高又壮又结实又漂亮又会体贴人的姐夫!恭喜你,姐姐!”
安骋远居然脸红了,他走到嫣然身边,对嫣然咧嘴一笑,嫣然也脸红了,回了他一笑,就把眼珠转到别的地方去了。
秀荷拿着一瓶没开封的红酒出来了。
“要开瓶吗?”秀荷问。
“哦,真要喝酒哇?”卫仰贤叫着,“好,今天是个大日子,喂!”他转头看兰婷,“是什么纪念日来着?”
“管他是什么纪念日,”兰婷感动得眼睛湿漉漉的。“值得喝酒庆祝就对了!”
卫仰贤拿着瓶子,转动瓶塞,瓶塞“啵”的一声跳开,酒味浓洌地洋溢出来,大家欢呼一声,又鼓掌又笑又叫又跳。秀荷拿来玻璃杯,大家纷纷举杯,互相庆祝,嫣然啜着酒,眼光扫向巧眉和凌康,巧眉在笑,从没有看到她笑得如此幸福,凌康万岁!她想,对凌康遥遥举杯,凌康没注意她,他全心在巧眉身上,他望着巧眉。嫣然不自禁地又去看巧眉,巧眉在笑,幸福而温柔地笑。忽然,嫣然心底有什么东西惊悸地跳动了一下,为什么凌康眼神中有迷惑和担忧,她回头看安公子,后者正开怀地大笑着,边笑边举杯,豪迈地嚷着:
“为天下苍生干一杯!为生命的存在干一杯!为这么美好的家庭干一杯!为世界上最可爱的一对姐妹干一杯!凌康,”他一把抓住凌康,“为我们两个所拥有的幸福干一杯!”
凌康和他碰杯,杯子“叮”然一声,发出清脆的响声。巧眉很可爱地侧着头,倾听着那碰杯的声音。
安公子一仰脖子,干了杯中的酒。
秀荷再给他斟满,他连干了好几杯。
“喂,”嫣然忍不住喊,“安聘远,你以为你在喝汽水吗?”
“洒脱一些吧!嫣然!”仰贤兴致颇高地喊,“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有酒量,何况是这么淡的红酒,不会醉,难得今天大家都高兴!”
“是呀!”巧眉居然接口,平常她是从不凑热闹的。她的脸上漾着红晕,手里举着杯子,“我也要干一杯!为——为——为这个早晨干一杯!”
她干了杯子,阳光在她的水晶玻璃杯上折射着美丽耀眼的光华,映得她整个脸庞都是光彩。
嫣然注视着巧眉,一时间,她觉得满眼满屋里都闪耀着那杯缘的光彩,像一屋子跳跃的星辰。
第七章
接下来的日子,卫家的气氛完全变了。
忽然间,这家庭就变得热闹起来了。每晚,琴声、歌声、吉他声,两对年轻人的笑语声,辩论声,叫闹声,甚至吵架声……都应有尽有。星期天,小坦克会呼啸而来,四个年轻人就都上了那令人担心万分的小车子,摇头咳嗽叹气浑身颤抖地闹上好半天,才跌跌冲冲地驶出去。事实上,凌康有辆很好的跑车——野马,性能极佳,几乎是全新的。凌康是家中的独子,父亲的事业做得很好,凌康在自己家里要什么有什么,大学毕业的礼物就是这辆野马。按道理,四个年轻人出去玩,怎样都该坐野马而不该坐坦克。但是,安公子坚称他的坦克“老当益壮”、“性能绝佳”,必要时还可以让大家运动运动(推车子),何况有“音乐效果”……反正安公子那张嘴,死的也能说成活的,他那个人又要强,觉得坐野马是对他的“小坦克”一种莫大侮辱,他的歪理是:
“这就好像一个女人,遇到富有体面的男朋友,就把原来那个已订终身的穷小子给甩了!”
反正,大家拗不过他的歪理,而一向不大出门的巧眉,也完全附和安公子。
“那个小车很好玩,它真的会唱歌,一路唱着走,唱累了,它还会停下来,叹口气再走。它有生命,真的,它是活的!它的歌也很好听呢!”
于是,四个年轻人还为这小坦克作了一支歌,歌词是安公子和凌康的杰作,歌谱是巧眉写的,嫣然做的总整理,加上了吉他和弦。他们四个每次爬上车子,就会跟着那车子的“吭吭咔咔嘭嘭其其”一起唱起来:
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,
飞过高山,飞过平地,
老爷车一日奔行几万里!
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,
又会唱歌,又会叹气,
老爷车有情有意又有趣!
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,
任重负远,履险如夷,
老爷车勇往直前不犹豫!
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,
有美同车,有情相聚,
老爷车摇头摆尾真神气!
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,
吭吭咔咔,嘭嘭其其……
尾奏是在一连串“吭吭咔咔,膨嘭其其”中重复减弱直至无声。别看这四个人都二十几岁老大不小了,他们又唱又闹起来,就完全像四个孩子。兰婷和仰贤是太高兴太高兴了,做梦也没想到有这样的幸福。尤其是听到巧眉又笑又唱的时候,怎么会想到那双目失明的巧眉,也会被日光晒得红扑扑的,也会笑得滚到地毯上去,也会在狂喜中去拥抱每一个人,也会丢开她的《悲怆》,而在琴键上敲击下无数喜悦的音符。
转眼间,秋天来了。
这晚,天气变了,打下午开始,天空中就飘起毛毛细雨来,气温骤然下降了十度。晚上,四个年轻人在卫家相聚,都决定这晚不出去了。他们在客厅聊了一会儿,嫣然亲自煮了一壶咖啡,她说喜欢闻咖啡那股香味,有温馨,有宁静,有家的气息。花园里有棵色蕉树,雨打芭蕉,簌簌瑟瑟,又很有中国人的诗意。
“是谁多事种芭蕉?早也潇潇,晚也潇潇!”凌康情不自已地念着前人的句子。
“是君心绪太无聊,种了色葡,又怨芭蕉!”嫣然笑着接下去。凌康也笑了,望着嫣然,他最近常想,如果当初嫣然不那么早把他带回家来,不让他见着巧眉,历史会改写。人生,每个偶然,都在改写着历史。
“前人多事种芭蕉,”安公子冲口而出,“后人心绪太无聊!风风雨雨常常有,管它潇潇不潇潇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