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嗯,”巧眉哼着,往琴房走去。“我想去弹琴。”
凌康不由自主地跟着她,走到琴房门口,巧眉倏然回过头来,问:
“凌康?”
“嗯。”
“好吧!”巧眉咬咬嘴唇,语气柔和,“凌康,你进来,我想和你谈谈天。”
凌康大喜过望,他回头看卫仰贤夫妇,他们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色。于是,他怀着又惊又喜又疑又兴奋又激动的心情,跟着巧眉走进了琴房。关上房门,巧眉没有到钢琴边去,却直接走往窗前的沙发,坐了下来。不但如此,她还拍了拍身旁的位子,示意凌康坐下去。
凌康坐了,他注视着巧眉,渴望而痛楚地注视着巧眉。可惜巧眉不能看,否则,这样的眼光会泄露内心所有的秘密,这样的眼光可以让人心痛心碎。
“凌康,”巧眉的声音有些轻颤,她坐在那儿,紫色小碎花衬衫,紫色圆裙,像朵小小的菱角花。她双手在裙褶中互绞着,不安地玩弄着自己的手指。“我可不可以跟你讲几句内心的话?”
“唉!”凌康长叹。“你可以讲几百句,讲几千句,讲几万句。”
“没有那么多,”巧眉垂下头去,手指开始缠绕腰间的丝带。“我只要说几句,是我早就想和你说的话,我是很诚心来说,你一定要听我!”
“嗯。”凌康紧紧地注视她,发现她脸色变得苍白了,嘴唇的血色也失去了,他有些惊惧起来。“说吧!巧眉,我也会诚心诚意地听!”
“凌——凌康,”她嗫嚅起来,困难地说,“你是姐姐的同学,是姐姐的朋友,五年以来,你出入我家,好像是我家的一份子,但是,你却和姐姐疏远了,为什么?”
他静默片刻。
“你知道原因,巧眉。”他苦恼地说,心痛地看着她。“你一直在逃避这原因,你知道得很清楚,我不可能同时爱两个女孩。从你十六岁,我就在等你长大。你和我一样清楚,一样明白——”他开始激动,语气加重了,一句压抑了五年的话终于冲口而出,“我爱的是你!巧眉!我要你!我爱你!爱了五年了!”
巧眉面颊上最后的血色也褪掉了,她像纸一般苍白。
“你不能爱我,我是个瞎子!”
“我能爱你!我不在乎你是瞎子还是聋子!我已经爱了你!而且,我要娶你!”
她往沙发深处缩进去,他再也忍不住,伸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。这举动又使她大吃了一惊,她惊惶得差点叫出来,奋力挣扎着想拔出自己的手来,他握牢她,不许她挣扎,不许她移动。
“巧眉,”他急切地说,“听我说,眼睛失明并不是非常可怕的事,你不用自卑,不用害怕,你仍然可以过正常的生活,仍然可以恋爱和结婚。我会用我有生之年,来保护你,来照顾你,给你幸福和快乐……”
“你……你不懂,”巧眉气结地挣扎,泪珠涌进了眼眶,她费力地想逃出他的掌握,“你完全不懂!”
“我不懂什么,你说!”他按住她。
“你不能爱我,因为你是姐姐的男朋友!如果我抢了姐姐的爱人,我会死无葬身之地!”
他大惊,死瞪着她。
“巧眉,”他愕然地说,“我和你姐姐间早有默契了,她知道我是为你而来,她一直知道!”
“所以,你让她痛苦,让她不愿回家,让她不愿面对我!你成了我和姐姐间的绊脚石!你离间了我们姐妹的感情!你!你先追姐姐的!你没有良心,你见异思迁!你怎么能这样对姐姐?”
凌康又惊又急又恼又痛。
“巧眉,你心里只有姐姐没有自己吗?你又怎么知道你姐姐为我痛苦?为我不愿回家?”
“她说的!”
“什么?”凌康大惊失色,“不可能!绝不可能!”
“你这个混球!”巧眉大骂,泪珠滚出了眼眶。“今天早上,姐姐特地来琴房找我,就在这房间里,我们谈了好多话,她总算对我承认了,她喜欢你!你问我心里只有姐姐吗?我告诉你,一直不是我心里只有姐姐,而是姐姐心里只有我。从我六岁受伤失明,姐姐就背上了十字架,她一直在牺牲,她一直在为我做各种事,买衣服,买缎带,买棉被,买点字的书籍,买我爱吃的、爱玩的、爱听的唱片……她不知不觉地做这些,几乎变成习惯性地在做,你说我倚赖她,是的,我是倚赖她,因为只有她最了解我!然后,她发现你转移目标了,你居然喜欢了那个可怜的、失明的妹妹!于是,她除了退到一边默默忍受以外,她还能怎样?她只能把你让给我!哪怕你是她的全世界,她也会让给我!你懂了吗?”
“慢慢来,巧眉,”凌康努力整理着纷乱的思想,努力想去分析她的话。“你确定嫣然说她要我?”
“她当然不会说她要你!”她气急地,“她以为我要你!她怎么还会说要你!”
“那么,”他憋着气说,“那只是你的猜测!我或者伤害过嫣然,但,那已经是五年前的事了!巧眉,巧眉,你不要再作茧自缚了!你想得太多了!你知道,这五年来,我心里只有你吗?你知道我快被你折磨成粉成灰了吗?你知道我爱得有多苦恼和无助吗?”
她靠在沙发中,嘴唇颤抖,面色苍白,她努力呼吸,胸腔剧烈地起伏着,她那被泪水浸透的眼睛更雾了,一滴泪珠静悄悄地滑落到唇角,停在嘴角边颤动……这使凌康心动得要疯了,他不顾一切地扑过去,把嘴唇压在她唇边的泪珠上。
巧眉惊跳起来,又怒又怕又恨,她说了那么多,他居然还胆敢来碰她,她想也没想,伸手就给了他一耳光。
那耳光清脆地挥在他面颊上,凌康怔住了。巧眉也怔住了,她并没料到自己这一耳光会打得这么准。而且,她生平还没打过人,这使她狼狈而自惭了。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,一直退到钢琴边去了。
凌康呆呆地望着她,被她这一打而打醒了,他站在那儿,一动也不动,只是仔细地注视她。
“对……对不起。”终于,她吞吞吐吐地说。
“不用说对不起,”他哑声说,“我想是我太鲁莽了!我必须学习对你慢慢来……”
“你必须学习对姐姐快快来。”她轻哼着。
怎么?又绕回老题目上去了。凌康用手撑着头,觉得简直要崩溃了。
“巧眉,让我坦白跟你说吧,不管有你,还是没有你,我和你姐姐之间,都没戏可唱了!世界上,什么事都可以勉强,只有爱情,不能勉强!”
她默然挺立,好一会儿,她脸上没有表情,像一尊大理石的雕像。然后,她轻轻地开了口:
“你知道爱情不能勉强?”
“是的。”
“那么,你又何必勉强我呢?”
他的脸刷地变白了。“巧眉!”他低喊。
“我不爱你,凌康。”她清楚而残忍地说,“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未来的姐夫,我对你的感情仅止于此。我想,我们以后,不要再纠缠不清了!”
他有几秒钟不能呼吸,然后,他毅然地一甩头,走出了那间琴房,重重地带上了房门。
他几乎没看到卫氏夫妇,穿过客厅,他僵硬地,径直地,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卫家的大门。
第五章
嫣然当晚就知道凌康盛怒而去的事。
她回家已经很晚了,但是,兰婷仍然待在客厅里没有睡,坐在沙发中,她怀里捧着本翻译小说《不饮更何待》,却一个字也没看,她在等嫣然。卫仰贤本也不想睡,但是第二天还要去南部的工厂,他一直在经营手工艺的生产和外销,这使他必须南部北部两头跑,工厂在南部,外销的办公厅却在台北。所以,他被兰婷逼去睡了。
嫣然是被一辆像坦克车似的嘎嘎作声的怪车送回来的。兰婷克制自己不去花园里探看什么。嫣然走进了客厅,面色红润,眼睛闪亮,浑身绽放着青春的、醉人的、几乎是璀燦的光华。
“噢,妈妈!”嫣然歉然地惊呼,这时才想起来,她整晚都忘了打电话,本来嘛,海边没有公用电话亭。“希望你不是在等我!”
“我当然是在等你。”兰婷说,宠爱地看着嫣然。“看样子,你过了一个很好的晚上,方小姐说,你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晚会了。”
“唔。”她含糊地低应,幸好方洁心看到她和安公子一起出去,她敢说,方洁心也很欣赏安公子。安骋远最近一直是“砚耕”的常客,借书还书的忙得不亦乐乎。方洁心曾经笑着对嫣然说:
“如果你不要他,让给我啊!”
“你不是已经有了罩得住了吗?”
罩得住姓赵,是砚耕的图书管理组主任,他真正的名字叫赵德高,全图书馆的员工却都称为“罩得住”。他和方洁心早已出双入对,只差没办喜事了。
“哈!”方洁心笑嘻嘻地说,“那安公子对我从没正眼看过,好像全图书馆只有你一个管理员。假若他也肯跟我谈什么沙士汽车、拖儿死太……我那个罩得住就怕罩不住了!”
拖儿死太,这也是安骋远的绝事,有次他来借书,正好有个学生在和嫣然扯不清,那学生坚持要借一本“陀斯妥耶夫斯基”著的《战争与和平》,说是学校里指定的课外参考书,要他们研究俄国文学。安骋远在一边听到了,忍不住就插了嘴:
“陀斯妥耶夫斯基最有名的作品是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,他可没写过什么《战争与和平》。那本《战争与和平》是个可怜鬼写的,你只要记得那可怜鬼有一大群儿女却死了太太,你就不会忘记了,他的名字叫‘拖儿死太’!”
当时,这事就让大家笑了个没停,只有安骋远这种人,才会把托尔斯泰翻译成拖儿死太,所以他有个“吃吃酒一起吃酒”的电话号码。嫣然想着,脸上就浮起了笑意。
“想什么?”兰婷问,把嫣然拉到身边坐下。“晚会很热闹吗?很有趣吗?”
“噢,”嫣然回过神来,慌忙说,“是的,晚会很有趣,非常——有趣。对不起,我忘了打电话回家说一声。”
“没关系,只要你玩得开心就好。”兰婷由衷地说,“我希望你有正常的社交生活,希望你多交一些朋友。”
嫣然怔了怔,母亲的态度有些奇怪,她似乎欲言又止,似乎在刺探什么,似乎在担心什么……不过,母亲这些年来,一直在担心,一直在忧愁。
“妈!”她坦白地问,“家里有什么事没有?巧眉——怎么样?”
“发生了一件事,一件我也不懂的事。”
“哦?”
“巧眉把凌康气走了。”
“气走了?”嫣然怔住。“怎么气走了?他们——吵架了?凌康说了些什么鬼话是不是?他到底在玩什么花样?我该找凌康好好谈谈!哦,我真该死!我就记得今天有件什么事要办,找凌康!”
兰婷仔细看嫣然。“或者凌康没做错什么。”她吞吞吐吐地说。“是巧眉把凌康拉到琴房,关着门吵,两人的声音都很低,我们父母总不便于偷听,然后,凌康就一怒而去。凌康走的时候,气得眉毛都直了,脸都绿了,认识凌康这么久,我没看他这么气过。等他走了,我去问巧眉,巧眉只是呆呆坐着,一句话都不肯讲,然后就在钢琴前弹了一个晚上的《悲怆》!”
嫣然沉思,半晌,她问:
“你有没有试着打电话去问凌康?”
“我试了。”
“凌康怎么说?”
“他只说了一句话:‘去问嫣然!’就把电话挂断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