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你是不是很高?我觉得你的声音在我头顶上飘。”


    “你喜欢钢琴吗?你一定会唱歌!”


    那晚的他必然忘形。他记得自己为她唱了歌,一支又一支,从民谣到西洋歌曲。她侧耳倾听的样子可爱得像个梦。他完了!他被捕捉了,被无心地捕捉了!无心,确实无心,这孩子经过了五年,二十一岁了。你不能说二十一岁的少女还不解风情?但是,她仍然对他若似无情,若似无意,若似无心。这种无情、无意、无心的情形几乎要让他发疯了。这些年来,他一直在告诉自己:等她长大!等她长大!多么苦恼的等待!多么费心的安排哪!


    五年来,他让自己和卫家保持来往,逐渐成为卫家的一员,兰婷和仰贤待他如同待自己的儿子。卫氏夫妇都不问什么,不说什么,只是安详地接待他,自然地接待他,让他在卫家的大门中出出入入。他始终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害过嫣然,嫣然太聪明了,太敏锐了。没有几天,她就把他看透了。嫣然悄悄地避开,不落痕迹地把自己放在一个超然的地位。她和他依旧有说有笑,有来有往。说的是巧眉,谈的是巧眉。


    而巧眉,巧眉隐藏在一片轻烟轻雾中,让他把握不住,让他焦灼苦恼,让他抓不住也看不清。
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?”巧眉忽然打破了沉寂。“你有好一会儿都没说话了。”


    “想……这五年!”他喟叹着。“时间很快,是不是?你从小女孩变成大人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从学生变成编辑了。”她说。“可惜,我看不到你编辑的杂志。但是,姐姐把里面的小说念给我听过,她说你的选材都很好。”


    “她说?”凌康咬咬嘴唇。“你认为呢?你没意见吗?你没有自己的思想吗?”


    “我……”她嗫嚅着。“我是不太懂的。你知道,我几乎是很无知的。例如,有篇文章写云的颜色,写清晨的彩霞,我知道很美,可是,我就是无法具体抓住那种变幻的色彩,我对颜色几乎已经忘光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他心中抽搐了一下。没有颜色的世界是什么世界?没有光线的世界是什么世界?他心痛地伸出手去,把手忘形地压在她的手上。


    她被这突然的接触吓得直跳起来,手中的茶溅了出来,溅得她和他满手都是。他慌忙从她手中取掉杯子,抓起一张化妆纸擦拭她手背上的茶,她很快地缩回了手,把手藏在身子背后,急促地说:


    “以后不要这样!请你!”


    “不要怎样?”他恼怒起来。对自己生气,对她生气,对这五年的时间生气。他忽然觉得,他非要表白心事不可,他非要征服她不可。他今晚再不说清楚,他会疯掉!


    “不要再碰我,”她清清楚楚地说。“我并不习惯,你吓了我一跳。”


    “你迟早要对我习惯,”他说,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,她惊惶地后退,他握住她的手,坚决地叫,“巧眉!听我说几句话!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她很快地说,用力想抽回自己的手,脸涨红了。“请放开,”她低语,语气低柔而清晰。如此柔和的声音,却有极大的支配力量。“不要利用我的缺陷来征服我,”她说,“我看不见,这很不公平。请你放开我,不要吓住我,我对所有突然的举动都会害怕。你懂吗?凌康,不要吓住我!”


    他立即松手。是的,不能吓住她,决不要吓住她,否则,他永远都得不到她。他垂下手去,沮丧而懊恼。


    “巧眉,巧眉,”他低语。“我该把你怎么办?你脑子里到底整天想些什么?除了钢琴音乐以外,你生命里到底还有些什么?我真不了解你……”


    她退到窗子边,把脸转向了窗玻璃,像个孩子一样,她用额头贴着玻璃,似乎在倾听那雨的声音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,”她喃喃地说,“我想,我是无可救药了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无可救药了?”他听不懂。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……”她嗫嚅着,脸色暗淡了下去。“我活在一个无色无光的世界里,那个世界你走不进去,而你的世界,我也走不进去。凌康,我是无可救药了。将来,有一天,你或者会了解我这句话……我努力想不自卑,努力想做个正常的、可爱的……瞎子,但是……”她迷濛的眼睛里有了水雾,她的声音可怜兮兮地震颤着。“有时是很难很难的,要排除那种自卑和无助的感觉是很难很难的,要想不依赖别人也是很难很难的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说不清楚,我……”她努力挣扎,泪珠仍然沿颊滴落。


    “不要说了!”他哑声制止,因为自己带给她的痛苦而自责,而内疚,而更加苦恼起来。他身不由己地走到她面前,想拥抱她,想安抚她,想拭去她的泪痕。但,他不敢碰她,怕再吓住了她,怕再冒犯了她,他就呆呆地站在她面前,束手无策地望着她。她很快地拭去泪水,振作起来。她勉强地仰起头,勉强地微笑了,那笑容虚飘飘地浮在她唇边,似乎很遥远,很不实际。


    “别理我!”她说,“我偶然会自怜一下!不过,很快就会好起来……噢,几点钟了?”她突然问。


    他下意识地看表。


    “六点十五分!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惊呼。“这么晚了?怎么姐姐还没回来?糟糕,她会不会出事?会不会遇到车祸?你刚刚说交通很挤,是吗?我要去问妈妈……”


    她的话还没说完,客厅里的电话铃响了起来,她惊觉地侧耳倾听,立刻,兰婷在客厅里叫:


    “巧眉,你姐姐打电话回来,说她不回家吃晚饭了,她问你要不要跟她讲话?”


    “要!要!”巧眉慌忙答应着。熟悉地穿过琴房的门,几乎是奔进客厅。凌康跟着从琴房走出来,他有时会对巧眉行动的敏捷觉得惊奇。但是,卫家非常仔细,每样家具的位置从来不移动。


    巧眉一直奔向了电话,从母亲手中接过听筒来。她面颊上的泪渍仍未干透,那脸色也依旧苍白。兰婷仔细看了她一眼,就若无其事地站在一边听着。


    “喂,姐,”巧眉对电话急切地说,“你不回家吃饭吗?为什么不回家吃饭?”


    “巧眉,”嫣然在说,“我碰到一个老同学,他要请我吃晚饭,我吃了饭就回来,你要我带什么东西不要?我给你买了新上市的枇杷,又香又大,你还想吃什么吗?苹果?哈密瓜?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,不用了。”巧眉有点消沉。“你为什么不把你的老同学带回家来吃饭呢?”


    “呃,”嫣然像是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,好半天,电话对面哑然无声,然后,嫣然呻吟似的低语了一句,“不,再不会了。”


    “姐姐,”巧眉怔了怔,“你说什么?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楚。”


    “哦,”嫣然醒了过来,提了提喉咙,“没说什么。你——你今天过得好不好?凌康——他来了吧?他在吗?”


    “在。你要跟他说话?”巧眉想移交听筒,一时间,闹不清楚凌康的方向。“凌康!”她叫。


    “哦,不,不,”嫣然慌忙说,“我并没有话要对他说,我只是……问一问他在不在。好了,我要挂电话了,对了……”她又想起什么。“你告诉凌康,他杂志上那篇《泥人》棒透了,吃完晚饭,让他念给你听,一篇好精彩的小说!”


    “哦,”巧眉细巧的牙齿咬了咬嘴唇,她抽了口气,很快地说,“姐,你必须在外面吃晚饭吗?在下雨是不是?整个下午都是雨声,你没带伞,一定淋了雨。你——不能早些回来吗?”她祈求地。“能不能?”


    “除非——”嫣然很犹豫。“你怎么了?你好像不大开心?发生了什么事吗?你……好,”她忽然下了决心。“我回家来!告诉妈妈等我回来吃饭!”


    “你的——那位老同学呢?”


    “让他去请别人吧!”


    电话挂断了。巧眉把听筒放好,转过头来,脸上有着静静的、柔和的微笑。


    “妈,姐姐要回来吃晚饭了,我们多等一下!”


    兰婷困惑而不解地看着巧眉,再无言地看向凌康,凌康满脸的沉思,眼睛里写着烦恼,嘴角带着忍耐——一种近乎痛楚的忍耐。而巧眉,她扬着脸庞,忽然有某种秘密的快乐,染亮了她的面颊,她很真挚地说:


    “凌康,姐姐要回家来和你讨论你的杂志,她说有篇什么《泥人》,简直棒透了!”


    凌康呆着,像个泥人。


    第三章


    清晨,嫣然一醒来,就听到琴房的琴声了。这么早,她看看手表,还不到六点钟!想必,巧眉又有个失眠的长夜!否则,她不会这么早就去弹琴。失眠的长夜?最近,巧眉是不太对劲,她显得苍白、沉默,比以前更喜欢待在琴房。她怎么了?嫣然张着眼睛,望着天花板,心里在飞快地转着念头。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?巧眉变得怪怪的了。嫣然搜寻着记忆,是凌康受完军训回来的时候?好像是。然后,有一天,她回家很晚,因为下雨,因为在图书馆耽误了……不,因为第一次见到安骋远,安公子……那个会说会笑会闹的大男孩!她闭上眼睛,安骋远的名字从她心底细细地划过去,细细地留下一道刻痕。认识安骋远快两个月了,两个月来,这大男孩总是想尽办法请她吃晚饭,她吃过三次,只有三次!因为她知道巧眉在等她回家吃晚饭,她不忍心让巧眉孤独。怎么?她蓦地睁开眼睛来,那该死的凌康,他居然填补不了巧眉心中的空隙吗?五年了!她从齿缝中吸气,五年了。凌康,你该死,你混蛋,你可恶!你招惹了姐姐,再移情于妹妹……然后,你让五年的时间荒度!为什么?为什么凌康态度模棱,巧眉日形僬憔!该死!她从床上惊跳起来,凌康或者有兴趣和一个盲女交朋友,但是,经过了五年的考验,他面对的不再是游戏,而是婚姻和成家立业,他会要一个盲女做太太吗?他会让一个盲女来妨碍他的前程吗?


    琴房里的琴声抑扬顿挫,荡气回肠,柴可夫斯基的《悲怆》!那凄凉的琴声在清晨的空气中回荡,震痛了嫣然的神经。巧眉的琴实在弹得好,教她弹琴的陈老师就说过,难得她能仅凭记忆,背出那么长的谱,而弹奏时,连1/16音符的差别她都不会错。让她学琴,这是爸爸的主意,只有音乐,是可以用耳朵来听,来记忆。只有琴键,是触摸敲击就能发出声音。


    “学琴可以让她有点寄托!可以让她灰暗的生活里起码有音乐!”卫仰贤说。


    那是在巧眉看遍所有医生,断定无法恢复视觉的时候,那年巧眉八岁。八岁学琴,一转眼,也学了十三年了。最初,嫣然也跟着学,但,她的琴反而没有巧眉弹得好,巧眉心无二用,每天摸着琴,牢记那每个琴键的位置,不厌其烦地去一遍一遍地弹。她的领悟力太强,音乐的感受力更强。她抓住了琴键中的感情和生命。嫣然也爱音乐,也爱弹钢琴,她还去音乐社学过吉他和电子琴。在外行人耳朵里听起来,她的琴也能唬唬人了,只是,和巧眉一比,她就自惭形秽。


    《悲怆》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。


    嫣然翻身起床,去浴室匆匆梳洗。然后,她悄悄打开卧室的门,往琴房走去。要到琴房,必须先经过客厅,她光着脚在地毯上走,不敢惊醒父母。但是,才到客厅,她就怔了怔,兰婷正一个人蜷在一张大沙发中,她在倾听那琴声,神情专注而沉痛,她的眼眶是潮湿的。


    “妈!”嫣然低呼一声,不由自主地奔过去,跪在沙发前面,抱住了母亲。“妈,你怎么——你哭过了!”


    “嘘!”兰婷低声轻嘘。把嫣然拥在胸前,她的下巴贴着嫣然那乌黑的头发。很久了,很久以来,母女之间没有这样亲昵地依偎过。“不要打扰她,让她弹,她需要发泄!”


    “妈,”嫣然抬起头来,凝视母亲。“她最近很不快乐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不知道。”兰婷虚弱地说,“她一直伪装得很好,她已经尽了她的能力,在努力表现快活。可是,她……她……”兰婷忍不住冲口而出,“她实在可怜!”


    嫣然闭上眼睛,有一阵晕眩袭击了她,使她的心脏猛地痉挛成了一团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,妈妈,”她低语。“对不起,妈妈!”


    兰婷惊痛得颤栗了一下,怎么?她不该说这句话,太不该了!她不要嫣然伤心,她不要嫣然有犯罪感!她不要嫣然终身背负着这歉疚!她急切地搂住嫣然,急切地想安慰她:


    “不要说对不起,嫣然,没你的事!你千万不可以为巧眉太操心,你没有做错过什么……”


    “妈妈!”嫣然轻声地打断了母亲,抬头仔细地、深深地凝视母亲的眼睛,她用同情的、了解的、真切的、哀伤的语气说,“可怜的妈妈!你又要伤心小女儿的失明,你又要担心大女儿的犯罪感。哦,妈妈,你比我们更可怜!更可怜。”


    泪水一下子冲进兰婷的眼眶里。


    “不,我不可怜,”她急促地说。“我有两个这么优秀的女儿,这么善良温驯而可爱的女儿,如果我还不满意,我就太不知足了!”


    嫣然更深刻地看着兰婷。哦,妈妈!她心里在想着。你是可怜的,你也是不满足的!你永远在痛恨久远前那个春天的早晨,在那个早晨里,你失去了小女儿明亮的眼睛,大女儿活泼快乐的心境,你还失去了你渴盼已久的小儿子!一下子时间,你失去了三件珍宝!哦,妈妈,可怜的妈妈!这一切一切,只毁在你大女儿那双手上!


    兰婷伸手抚摸嫣然的头发,试着去读她的思想。


    “嫣然,帮我一个忙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是的,妈妈,”嫣然顺从地回答。


    “你一定要快乐,要尽量去快乐。”


    “好的,妈妈。”嫣然说,从她身边站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你要去哪儿?”


    “去琴房。”嫣然坚定地说。“我要去和巧眉谈一谈,我要找出她在烦恼什么。”


    兰婷沉思了片刻,她知道这姐妹两人自小就有种灵犀相通的默契。她点了点头:


    “去吧!我到厨房去帮你们弄早餐。”


    嫣然走进了琴房。


    巧眉穿着件淡紫色的长睡袍,坐在钢琴前面,披着一肩长发,巧眉的服装,都是嫣然一手挑选的,巧眉对颜色和式样一概无知。嫣然很细心地选了紫色系统来为巧眉妆扮。很早开始,嫣然就欣赏淡淡雅雅的紫,觉得再没有比这颜色更适合巧眉的了,它使她的黑发显得更黑,面颊显得更嫩,连那大大的无光的眼睛,都被紫色映得雾濛濛的,像湖面凌晨时分反映的曙光。因此,巧眉的内衣、睡衣、洋装、长裤、外套、毛衣……所有服装,全是深深浅浅的紫。而嫣然自己,从不穿紫色,最美的颜色该留给巧眉。她穿黑的、白的、灰的、咖啡色的……她生命里不该有鲜艳的颜色,因为巧眉的生命里没有!她最排斥红色,使她联想到多年前那个早晨……从巧眉后脑涌出的鲜血,溅满了她的手,她白色的衣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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