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纪小姐,”微珊笑得高贵,笑得真诚。“很抱歉,我总是记不住别人的姓名,但是,见过面我会记得的。一见你我就觉得挺面熟的。”


    “不要抱歉,”访竹说,“像您——顾太太,我们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,因为您实在太……亮了。我常常跑新闻,很少看到像您这样——”她思索着句子,沉思地凝视微珊。“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!噢!”她笑了。“如果我对您做个专访,这会是个好标题。您很幸福吧?顾太太?”她率直地问。


    微珊侧头沉思,她深沉的样子可爱极了。然后,她正视访竹,很坦白,很诚恳,很无保留地说:


    “我确实很幸福!”


    “微珊!”有个男人在喊,端着酒杯从人群中挤过来,一路和人打招呼。那熟悉的声音,熟悉的身材……访竹想逃走,来不及了,她和飞帆面对面了。


    飞帆一震,似乎和什么人撞了一下,酒泼了出来,溅了一身都是,微珊慌忙走过去,用一条滚着小花边的手帕帮他轻轻擦拭着。飞帆瞪视着访竹,访竹对他勉强地挤出了一个微笑。


    “我想,这就是顾先生吧!”她说,“我是报的记者,我正和您夫人在讨论——什么叫幸福。”


    微珊发现了她的疏忽,及时转过身来弥补,她介绍着面前的两个人:


    “飞帆,这位是纪小姐。”


    “纪——小姐,”飞帆从喉咙中逼出了称呼,伸出手去。“我——打赌我们认识过!”


    她被动地去和他握手,他握住了她的手,立即紧握了一下,那么紧,紧得她的心都跳动了一下。他放开她,眼光无法从她脸上移开。微珊站在一边笑,幸福地笑,解释地说:


    “我们和纪小姐在‘外交部’的酒会上见过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‘外交部’?”飞帆咕哝着,眼底,在闪耀着两簇火焰,危险的火焰,泄露秘密的火焰。


    “顾先生,你打断我们的谈话了!”访竹飞快地说,看了微珊一眼。“我刚刚正和您夫人说,我很少看到像她这样沉浸在幸福里的女人。幸福得——让人嫉妒!”她笑了。对飞帆再深切地看了一眼。“能让女人幸福的男人,这世界上已经找不到几个了。”


    “能让男人永怀不忘的女人,这世界上也找不到几个了!”飞帆说,盯着她。


    她把杯子送到唇边,饮了一口酒,从杯缘上,她看过去,飞帆眼底的火焰依然明亮。她再喝了一口酒,看到微珊悄悄地整理飞帆的领带……


    刘楠终于好不容易从人群中挤到访竹身边来了。


    “访竹!”他叫,擦着额上的汗。“我看我们可以先走一步了。”


    访竹回头看到刘楠,她亲热地挽住了刘楠的胳膊。回过头来,她很快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,先走一步!顾——先生,很高兴认识你们夫妇!很高兴看到你们——这么幸福的一对!”


    很快地,她和刘楠离开了酒会。一直走到大街上,她还觉得,飞帆的眼光在后面烧灼般地盯着她。


    “刚刚那个人,是纺织界的顾飞帆吗?”刘楠问。


    “是。”


    “哦,你该去采访他!他是个传奇人物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访竹不动声色地。


    “他的故事才多呢!他在非洲打过一只犀牛!”


    “哦,非洲吗?犀牛吗?”她惊叹着。


    “是的!最绝的,听说他结过七次婚!”


    “七次吗?”她挑高眉毛,更惊叹地。“不太多吗?刚刚那位是第七任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第七任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


    “这个人把结婚当游戏一样,结了离,离了又结,他现在这个太太,听说还是抢来的呢!”


    “抢来的?”她更惊叹了。“怎么抢?”


    “这位太太原来的丈夫是个葡萄牙人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


    “他硬把别人的太太抢来了!还是外国人的太太!这种人的故事,写出来一定很好看。有机会,你该去采访一下。不过,”他笑了笑,“读者不会喜欢这种故事!”


    “取信的能力太低了!”她耸耸肩。“没有人会相信这故事——包括我在内!”她忽然在街边站住了,旁边有一家咖啡馆,她回头望着那咖啡厅。


    刘楠跟着她停下来,望着那咖啡厅——斜阳谷。多奇怪的名字!


    “你想喝杯咖啡?我请你!”


    “我只想做一件事!”


    她走进斜阳谷,别来无恙!电动玩具的声音啾啾啾、嗯嗯嗯、呱呱呱地响着。她径直走到一台“小蜜蜂”前面,丢下了一个铜板,她开始发弹射击:啾瞅啾啾啾……小蜜蜂一排排消灭,黄老头开始俯冲,枪林弹雨中,轰然一响,她的第一架火箭被消灭了。第二架又来了……一局既终,她只拿了一万两千多分。


    她和刘楠走出了斜阳谷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你还玩电动玩具,这是小孩玩的!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笑着,“当我是小孩的时候,我打过七万分!现在,只能打一万两千分了。”


    “七万分?”刘楠不信任地,“你夸大其辞!记者的通病,就是夸大!”


    访竹笑笑,没说话。


    他们向前走去。她抬起头来,这正是黄昏时刻,一轮落日,带着万丈光芒的彩霞,烧红了天,烧红了地,烧红了台北市的高楼大厦,正在那儿缓缓沉落。她停了停,蓦然回头对刘楠说:


    “我想一个人走一走,再见!”


    刘楠站住了,他知道跟过去会自讨没趣,他知道这个女孩——矛盾综合体。她每次从人群中退出,就会渴望着孤独。他站在路边,神往地望着她。


    访竹走向那轮落日,整个人都浴在斜阳余晖中。她昂着头,步履稳定,向前一步步地走去,心里在低唱着一支歌:


    问斜阳,你既已升起,为何沉落?


    问斜阳,你看过多少悲欢离合?


    问斜阳,你为谁发光,为谁隐没?


    问斜阳,你灿烂明亮,为何短促?


    问斜阳,问斜阳,问斜阳,


    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


    问斜阳,你由东而西,为谁忙碌?


    问斜阳,你朝升暮落,为谁匆促?


    问斜阳,你自来自去,可曾留恋?


    问斜阳,你闪亮如此,谁能抓住?


    问斜阳,问斜阳,问斜阳,


    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


    她继续一步一步往前走,眼里有些湿漉漉的。但,她的唇边浮起了一丝微笑。她并不悲哀,她想。她早就告别了多愁善感的时代。孤独!或者是的!但是孤独并不代表悲哀。她走着,走着,走着……斜阳把她的影子,瘦瘦长长地投射在红砖路上。


    问斜阳?她凝视着斜阳;斜阳无语,斜阳无语。斜阳无语!


    ——全书完——


    一九八〇年十二月九日初稿完稿于台北可园


    一九八一年二月廿三日黄昏修正于台北可园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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