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不要孩子气!”她说,“有一天,你赶我我都不会走!”


    “有一天,是什么时候?”他提着心问。


    “我明年暑假才大学毕业。”


    “你意思是说,到那时,我就可以——娶你?”


    “唔,”她哼着,脸转向沙发里面,她用手指拨着沙发上的纹路。“可能,我们还需要一番战斗。”


    他不语。沉默了。是的,这番战斗会相当艰苦,只因为对象是他——顾飞帆。如果她爱上一个同学,一个像亚沛那样的年轻人,甚至,有过离婚纪录而不要像他这样“辉煌”的……她都不至于要面对艰苦战斗。只因为是他,她才要躲躲藏藏,她才要掩饰和——撒谎,她一定要对家里撒谎的!可是,未来总要面临,他不知道,当面临的那一天,她要承受多少!


    “不要怕,”她说,紧握了他一下。“他们会接受你,因为他们太爱我!”


    他惊奇地看她。怎么,她能读出他的思想昵!可怕的女孩!可爱的女孩!可疼的女孩!可敬的女孩!他又有那种“自惭形移”的感觉了。为了掩饰这种感觉,他忽然站了起来,说:


    “你就这样躺着,不许看表。我要给你看一件东西!等着,我去拿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她怀疑地,却顺从地躺在那儿。


    他奔进书房,然后,他很快地出来了,他手里拿着一个小提琴的盒子。她惊奇地坐起身,忽然想起他说过,用小提琴赚钱的日子,用小提琴追求微珊的夜晚……她注视他。他打开琴盒,取出小提琴,一句话都没说,他把琴放在肩头颏下,拿起弓来,他擦了擦松香,试了两个音,那弦声清脆地迸跳在夜色里。


    然后,一串熟练的、美妙无比的弦音流泻了出来;居然是那首《问斜阳》!她激动地用手托住下巴,一瞬也不瞬地抬头盯着他。他的眼光也深深地注视着她的,让那弦声震颤地流泻在夜色之中。那么美的音色,那么动人心弦的“演奏”,那奇妙的颤音和延长音……她简直想哭了,如此美妙的音乐会让她流泪。他一曲既终,她眼眶湿润,他放下了小提琴,她跳起来抱住他的腰:


    “你知道吗?”她激动地喘着气,“你是个音乐家!你实在不该放弃小提琴!依我听来,帕格尼尼也不过如此!真的!”


    他捏了捏她的下巴,笑了。


    “全世界只有你会说这句话!”他说,“我的小提琴还不配去第八流的交响乐团参加一分子。这就是学音乐的悲哀,花数十年工夫,有时只落得在街头卖艺。我有次在纽约的格林威治区,听到一个嬉皮在街边拉小提琴,他拉得比我好了一百倍!当时,我为他很感慨,可是,后来我又为他很开心。”


    “怎么呢?”


    “我感慨他在寒风中拉琴,赚一点别人丢给他的角币。我开心的是他当时那种表情,他正沉溺在音乐的境界里,他满脸都是陶醉——不,他并不在乎赚不赚钱,他在享受。”他正视她,脸色庄重。“真正的音乐家,必须对音乐付出全部的狂热。换言之,音乐就是他的爱人、妻子和生命。我当不了音乐家,我只有音乐的感性,而没有那种放弃一切的狂热。”


    “可是,”她赞叹着说,“你这首《问斜阳》拉得太好太好太好了!”


    “我承认还不错,”他笑了,居然有些赧然。“我练过一阵子,当那晚我把你气走了以后,我有好长一段时间,就每晚拉这支《问斜阳》,来度过那些漫长的夜晚。我拉的时候,想的是你,不是音乐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轻呼着,瞪着他。


    “刚刚我拉给你听,当然更加用功了。”他说,微笑着,“我有些卖弄。访竹,我要让你知道,我除了赚钱结婚离婚以外,还会点别的!”


    “说好了的!”她喊,“不再提结婚离婚了的哦!你又提了!”


    “是我错了!”他慌忙说,抓住她的手,因为她又想看表了。“唉!”他长叹,“问斜阳,你能否停驻,让光芒伴我孤独!”


    “斜阳答,”她迅速接口,想都没想,“我与你同在,且挥手告别孤独!”


    他惊愕地看她,为她那反应的敏捷而心折,然后,他忍不住又深深叹息,把她再度拥入怀中。与我同在!同我同在!他心里反复低语:请与我同在!且挥手告别孤独!


    第八章


    日子一天天地滑过去了。


    访竹非常意外,她和飞帆的交往居然瞒过了家里,平安地度过了整个冬天。她不知道,醉山夫妇对她都太信任,了解她那种“好教养”下的大家闺秀之风,绝不会走到轨道之外去。他们相信她有个要好的男同学,等待她把男同学带回家的日子。醉山说过:


    “如果她不带回来,表示感情并未成熟,这种事我们不能表现得太热心,必须顺其自然。访竹是好孩子,她自己会有分寸的。”


    大家都还记得为了亚沛的误会,访竹愤而离家的事件,所以,谁也不去追究她的感情生活,只默默地等待那谜底的揭晓。


    然后,有一晚,迷底终于揭晓了。


    那晚,已经是春天了,春寒仍然料峭。但是,距离“暑假”的日子却一天比一天近了。飞帆的心情几乎恢复初恋的时期,在患得患失中,在迫不及待的等待中,在渴望与深沉的热恋里,他过得甜蜜而又焦灼。有层隐忧,始终在他心头荡漾,随着日子的流逝,这隐忧也与日倶增。


    这晚,访竹打扮得很漂亮。她穿了件深红的衣裳,娇艳如一朵初绽的杜鹃。她很少穿红色,这红衣就尤其醒目。她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,一举手,一投足,都抖落青春的气息。这样的晚上,把她关在家里太自私了。于是,他提议去夜总会跳舞,因为,自从他们相识以来,他们还没有去跳过舞。


    她欣然同意。


    他们去了夜总会,在一栋十四层大厦的顶楼,名叫“揽月厅”,这儿可以看到全台北市的夜景。倚窗而坐,台北市的灯海交织闪烁。她轻颦浅笑,一脸的幸福,一脸的光彩。


    “我可以喝一点酒吗?”他问她。


    “只能一杯。”她笑着说。


    “你会是个很严厉的小妻子!”他埋怨着,叫了一杯酒,给她叫了“粉红女郎”(Pink


    Lady)。她红着脸,只为了他说了“小妻子”三个字。酒送来了,她看着自己的杯子,有些心惊胆战。


    “这是酒?很像血腥玛丽,只是名字比较好听。”


    “放心喝,”他笑着,“有我在这儿,不会让你醉。尝尝看,很淡很淡的。”


    她啜了一口酒,香醇盈口,她对他举杯:


    “祝你幸福!”


    他心中迅速掠过一抹不安。他立刻和她碰杯,更正地说:


    “祝我们幸福!”


    她笑了,放下杯子来,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很会在字眼里挑毛病啊!事实上,如果你不幸福,你以为我还会幸福吗?我的幸福就寄托在你的幸福上呀!”


    他全心温热而激动。拉住她的手,他说:


    “我们去跳舞!”


    他们滑进了舞池。“揽月厅”的乐队奏的都是些老歌,是支慢四步。他拥她入怀,轻轻滑动在舞池中,她紧贴着他,面颊倚在他的肩头。他们并不在跳舞,他们只是跟着音乐的节奏在晃动,彼此贴着彼此,彼此想着彼此,彼此沉溺在音乐、灯光、酒意,和那些衣香鬓影中。她满足地低叹,那热气吹拂在他耳边,痒痒的,酥酥的,甜甜的,醉醉的。


    “我很快乐。”她低语,“好快乐好快乐!”


    他更紧地揽住她,忍不住轻微颤抖。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没什么,”他在她耳边说,“只是太幸福了!幸福得不敢相信我也有今天。好些年来,我都以为我的感情早就化为灰烬,再也不可能燃烧,现在才知道——唉!”他叹了口长气,“活着真好!”“嘘!”她轻墟着,“不许提过去!”


    “是!”他顺从地,“再不提了!”


    有位歌星走上台来,开始唱一支《西湖春》,唱完了,她又唱起一支很柔很柔地抒情歌:


    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
    让灯影、人影、花影、梦影把我俩相系


    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
    让昨日、前日、去年、前年都成为过去!


    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
    让相思、怀念、悲叹、感伤化飞烟消逝!


    今宵相聚,不再别离,


    让明天、后天、今生、来生世世在一起!


    她听着,眼眶湿润。


    “她在为我们唱歌!”她说。


    一曲既终,他们停下来,疯狂鼓掌。他们的掌声惊动了舞池中其他的客人,大家都停下来鼓掌。访竹觉得有人在注意自己,她没有很在意。她正深陷在那难绘难描的浓情蜜意里。当音乐再起的时候,他们回到桌边坐下,他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,两人只是长长久久地痴痴凝望。彼此的眼光述说了千千万万句言语。


    忽然,有人走到他们身边来了。


    “访竹!”那人喊着。


    访竹蓦然抬头,惊奇地发现,站在那儿的居然是访槐!她愣了愣,一个思想飞快地闪过她的脑海,该来的毕竟来了!她暗中咽了一口口水,并不惊慌,反而笃定了。反正,她必须要面临这一天,这样也好,免除了她向父母启口的尴尬。这样一想,她几乎是高兴地看着访槐,她把身子移进去,微笑地说:


    “噢,哥哥,你也来了?是不是带了我未来的大嫂一起来的?在哪儿?”她伸长脖子找寻。


    “我们有一整桌人呢!”访槐说,锐利地看了飞帆一眼,他几乎想不起这个男人是谁。“我们公司同仁在聚餐。吃完饭接下来就跳跳舞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”访竹拍拍身边的位子,“坐下来和我们一起聊聊!”


    访槐坐下来了,他依然盯着飞帆,现在,他已经完全记起他是谁了,那个在印度打老虎,拿结婚当游戏的怪人!他和亚沛去过纪家。这种人,你见过一次,就不容易忘记了。


    “飞帆,这是我哥哥,”访竹望着顾飞帆,“你总不会忘记吧?”她又转向访槐,“哥哥,这位是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记得,”访槐笑了,“打老虎的英雄,呃?”


    飞帆伸手给访槐,两个男人各怀心事地握了握手。飞帆问:


    “你要喝点什么?我来叫!”


    “不用了!”访槐说,“我那桌上有喝的!”他瞪视着访竹面前的酒杯。“你喝酒吗?访竹?”语气里有责备意味,离开家里,这哥哥就不会忘记他是“长兄如父”了。“你怎么可以喝酒?”


    “别小题大作!”访竹说,“这酒很淡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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