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    ☆https://.


    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    问斜阳


    目录


    第一章


    第二章


    第三章


    第四章


    第五章


    第六章


    第七章


    第八章


    第九章


    第十章


    第十一章


    第十二章


    尾声


    第一章


    晚上,在纪家,总是很热闹的。


    一屋子的客人,一屋子的笑语,把纪家的客厅填得满满的。何况,除客人以外,还有纪访槐和纪访萍兄妹两个所抖落的欢愉,散播在全客厅的每个角落中,把那初秋刚刚带来的几丝萧瑟感,全都赶出了室外。


    纪家是欢乐的。


    但是,纪访竹却不属于那间笑语喧哗的客厅。她独自坐在自己的卧室中,蜷缩在一张圆形的藤椅里。一盏落地的弧形吊灯,伸在她的头顶,一圈柔柔的光线,把她整个地笼罩住。她坐在那儿,怀里摊着一本书。她用手托着下巴,呆呆地,静静地,深深地出着神。渐渐地,她的眼眶湿润,有两抹雾气在眼中凝聚,终于变成两滴泪珠,沿着她的面颊,滚落在书页上,滚落在裙褶里。


    纪家人人在欢笑。


    纪访竹独自在流泪。


    访竹听不到外面的笑声,虽然客厅距离她的卧室也不过是几步之遥。这种新建的大厦,每个单位都是三房两厅或四房两厅,厅与房之间,就都只有个小走道而已。隔着设备绝对挡不住七八个人的欢笑。但是,访竹就是听不到那些笑声,因为她正深陷在另一个世界里。


    她那么安静,那么专心,那么出神。以至于房门突然被冲开的时候,她都几乎没有被惊动。只是抬起那对泪汪汪的眼睛,微带困惑地看着房门。


    访萍正带着满脸的兴奋和欢笑冲进门来,一眼看到泪眼凝注的访竹,笑容僵在她的唇边。她张开嘴,瞪大眼睛,惊诧地嚷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访竹?”


    访竹用手背拭去颏下的泪珠,对访萍微微地摇了摇头,大眼睛明亮地睁着,泪珠洗亮了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。她有股天真的、无辜的神情,很悲哀的无辜,很沉静的无辜,好像访萍问了一个傻问题。


    “老天爷!”访萍喊,走进室内,从化妆桌上拿了一张化妆纸,递给访竹。“你又发生什么事了?全家在客厅闹得天翻地覆,你居然一个人躲在房里哭。是谁欺侮你啦?还是你生病啦?”


    访竹摇头,用化妆纸拭干净了眼睛。


    “是……是安瑙。”她轻声地说。


    “什么?”访萍完全没听清楚。“樟脑丸吗?樟脑怎么了?樟脑粉弄到你眼睛里去了吗?”


    “唉!”访竹大大一叹,那份天真的无辜就更诚挚了,使她的脸庞生动而纯洁。眉目间是一片动人的温柔。“我说的是哈安瑙。”她解释着,“哈安瑙是一个人名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访萍恍然地,眼睛睁得更大了。“哈安瑙!是蒙古人吗?我认识一个蒙古人姓哈。这种怪姓也只有蒙古人有。好了,访竹。这个蒙古人怎么欺侮你了?”


    “唉!”访竹又是一声轻轻低叹。“哈安瑙不是蒙古人,她是英国人!”


    “英国人?”访萍的眉毛挑得好高好高,眼睛也睁得更大更大。“我的好姐姐,你说清楚一点行不行?这个英国人怎么会跑到台湾来,弄得你眼泪汪汪地关着房门哭。你告诉我,我找哈安瑙算账去!”


    “你找不到她,她是十七世纪的人!”


    “啊呀!”访萍嚷着,跌坐在一张椅子中,呻吟似的说,“十七世纪的英国人,让我的姐姐哭肿了眼睛,哼哼,这笔账怎么算?我是越搅越糊涂了!”


    “她真可怜极了,太可怜了,但是,她又那么勇敢,那么固执,那么坚强。”访竹看着访萍,一本正经地、热烈地、真挚地说,“她十九岁遇到理察,一见钟情。他们订了婚,可是,在结婚前,哈安瑙骑马摔成了残废,从此,她再也不肯见理察……”


    访萍越听越惊奇,越听越迷糊。忽然间,她有些明白了,跳了起来,冲到访竹身边,把访竹怀中那本沾着泪水的书“啪”地合拢,看看封面,赫然是徐钟珮翻译的一本小说《哈安瑙小姐》!她这才真正地恍然大悟!搞了半天,原来这个呆子姐姐是在为小说中的人物掉眼泪,居然还哭得那么伤心!她又好气又好笑,真不懂,访竹怎么会和她是姐妹。她是永远嘻嘻哈哈的乐天派,访竹却那么善感又那么细致。有时,访萍会认为自己是访竹的姐姐,而不是妹妹,虽然事实上她们也只差一岁。但,访萍乐观豪迈,有男儿风,访竹却“女性”得细嫩,嫩得就让人想保护她。


    “好了!好了!”访萍一迭连声地打断了访竹的叙述。“把你的小说收起来吧!跟我到客厅里去!你如果一天到晚为什么十七世纪的英国老太婆掉眼泪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她不是老太婆,”访竹耐心地解释,“她认识理察的时候才十九岁!和你现在一样大。”


    “但是,她现在已经三百多岁了!”访萍大声说,“哎呀!访竹!你不要发傻好不好?起来起来!把眼睛擦一擦,快到客厅里来!你猜,外面有谁来了?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访竹说,“是何亚沛!”


    “当然是何亚沛!”访萍不耐地跺跺脚,亚沛几乎每晚来报到,似乎从小就在追求这姐妹二人了。还用得着访竹来猜?“告诉你,亚沛带来了他的朋友,那个顾飞帆!”


    “顾飞帆?”访竹困惑地皱皱眉。“他是干什么的?我该知道他吗?”


    “哎呀!”访萍拉起了访竹,“就是那个在印度打老虎的人!你怎么忘了?那个传奇人物!亚沛一天到晚说他,他刚从印度回来!你快出来,听他说打老虎的经过!”


    “他真的打过老虎?”访竹不信任地问。


    “出来!出来!你听他自己说,才有趣呢!他差点被老虎咬掉一条腿呢!来,跟我来!”


    访萍抓住了访竹的手,把她怀里那本小说抢下来,丢在床上。不由分说地就把访竹拖出了房门,一直拖到客厅里去。


    “爸,妈!”访萍一边拉着姐姐,一边扬着声音喊,“我总算把咱们家的大小姐给请出来了!她正在为英国一个三百多岁的老太婆哭呢!喂!顾飞帆,你再说一次你打那只老虎的事,我姐姐没听到!”


    “访萍!”纪醉山回头望着那相偕而出的姐妹二人,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幸福和骄傲感,有这样一对女儿是值得欣慰的。访竹妩媚轻柔,古典纤雅,飘然如白云出岫。访萍却活泼明朗,现代热情,潇洒如玉树临风。这对女儿是他掌中珍宝,许多时候,他觉得自己爱两个女儿更胜过爱那独生儿子访槐。当然,访槐是很好的,优秀的,能干的。却没有这对女儿那种对比的美感,和那种贴心的亲切。他不知道,妻子明霞是不是和他有相同的感觉,母亲应该比父亲更和女儿亲近。但是,明霞是个极端理智的女人,她总是很小心地保持着公正,对儿女都“一视同仁”。一视同仁?纪醉山知道自己是做不到的,手指头伸出来也各有长短,三个孩子中,他最宠爱访竹,却最欣赏访萍。现在,他瞪着那口无遮拦、大而化之的访萍,微笑就不由自主地涌上唇边。“你怎么和人家第一次见面,就连名带姓地乱喊?顾飞帆比你总大了十来岁,你该喊一声顾大哥才对。”


    “啊呀!爸爸!”访萍嚷着,“什么大哥小弟的最肉麻了,咱们家,连姐妹都叫名字呢……”


    “这就是你不对!”纪醉山笑着说,“从小,要你叫哥哥姐姐你就不肯叫,跟着我们喊名字……”


    “她小时候,”纪醉山的太太明霞忍不住接口,“连叫爸爸都只肯叫‘喂喂’,因为听我总喊醉山‘喂喂’!以为人人都该叫他喂喂!”


    “这还没关系——”访槐也插了进来,他高大,挺拔,眉目清秀,却是全家唯一一个近视眼。他比两个妹妹大了五六岁,这是推行“家庭计划”的结果。“她到了进小学一年级,还不肯叫我哥哥,一直跟着亚沛那些小混混喊我四眼田鸡……”


    “嗯哼!”亚沛咳了一声,瞅着访槐,“我怎么成了小混混了?”


    “别装蒜!”访槐笑着嚷,“那时,咱们都是小混混,书不好好念,逃学去偷农人的鸡……”


    “哇!”亚沛大叫,兴奋得脸发红,手舞足蹈。“那才是我们的黄金时代,你记得我们吃叫化鸡的事?那农夫闻到香味赶来,我们还请他吃鸡腿,他吃得津津有味,直夸我们手艺好,后来才弄清楚是他家最肥的大母鸡,气得拿着鸡腿暴跳如雷……”


    “拜托拜托!”访萍打断了亚沛的叙述,清脆地喊,“你们那些偷鸡摸狗的玩意儿我早听够了!别说了,让顾飞帆讲他抓老虎……哎哎,人家抓老虎,咱们家的哥哥还谈他偷大母鸡的事!”


    全屋子一阵哄笑,连访槐和亚沛也忍不住笑起来。确实,这是个不太好的故事,尤其家里有那么一位“传奇”人物。这年代,几个人会捉过老虎?偏偏面前就有这么一个!捉老虎?顾飞帆的故事又岂止于捉老虎而已?


    “说吧!顾飞帆!”访萍怂恿着,把访竹直拉到一位陌生人面前。“顾飞帆,你还没见过,这是我姐姐纪访竹,她只比我大一岁,很多人都以为她是我妹妹呢!”


    访竹终于被动地站在顾飞帆面前了。她对“捉老虎”一点兴趣也没有,对这位“顾传奇”也一点兴趣也没有。但是,当她站在那儿,平视着顾飞帆时,她心底那一平如镜的湖面居然轻轻地、缓缓地跳动了一下,就像有一粒小沙子落进去似的,引起了阵小小的微澜。这个人,顾飞帆,也就是亚沛嘴中的“顾非凡”了!


    顾飞帆并不是漂亮英俊的男人,猛一看,他有些像南美洲的混血,因为他的眼睛比一般中国人凹,眼神几乎有些凌厉,而且是深不可测的。使人联想起奥马·沙里夫的眼睛。访竹是电影迷,生平最欣赏的两个男性的眼神,一个是奥马·沙里夫,一个是彼德·奥图尔。前者深湛如黑夜,后者澄蓝如天空,而都有某种慑人心魂的力量。中国人是所有人种中最难描写的,永远是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。访竹常想,如果她是作家,她绝对会技穷于对人物的描写,她不能写郝思嘉眼珠的绿,不能写哈安瑙眼珠的蓝,不能写金发、红发、褐发甚至银发。不过,顾飞帆虽然眼神深幽,却是百分之百的中国人。他不漂亮,五官拆开来看,眉毛嫌太浓,鼻子略大,眼睛略凹,嘴唇……嘴唇是勉强通过的,不算大也不算小,那下巴就嫌方了点……对了!访竹对这张脸有了结论,这是张有棱角的脸,有个性的脸,极端“男性”的脸!这些五官并在一起,再加上他特别浓密粗糙的头发,和下巴上那胡子刮过后的阴影,以及那男人少有的黑睫毛,和那被太阳晒成红褐色的皮肤,使他就有那么种“与众不同”的味道。和他比起来,访槐太书卷味了,亚沛就太孩子气了。在她面前的,顾飞帆,是个成熟的、性格的,甚至是倔强而带点霸道的男人!这种男人……唉!她心中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。这种男人是具有吸引力的。尽管他不英俊,他不唇红齿白,他却是有吸引力的!


    当访竹在打量顾飞帆的时候,后者也同样在打量访竹。他手中握着一杯茶,没有喝,他只是转动着茶杯,免得两只手闲着没事干。他今晚并不想到纪家来的,他的节目表和意识思想中,都从没有“纪家”这个家庭。他只是拗不过亚沛的要求:“去帮我做个决定,我是该追姐姐,还是该追妹妹。”现在的男孩子真奇怪,居然弄不清楚自己喜欢的是谁,还要第三者的意见!而他,有那么多“失败”(或者,该算“成功”)的爱情历史,竟成为亚沛心目里的英雄!唉!人生是个有许多切面的玻璃球,每一面有每一面的光泽,从不同的角度去看,就有不同的颜色。


    今晚,他已经看过访萍,接触过访萍,那圆圆的面庞,闪耀着光彩的眼睛,浑身散发的青春气息,灵活的眼珠,顾盼神飞的韵味,和那亭匀的身材,略带鲁莽却十分可爱的谈吐……他已经代亚沛做了决定,追妹妹!这个妹妹是个不折不扣的可人儿,虽然她并不顶美丽。“美丽”两个字是很复杂的,审美观念因人而异。他相信很多人都会认为访萍“美丽”,他也不否认,访萍没什么可挑剔。仅仅是那热诚坦率的个性,已足以让人喜爱,何况,她又有张姣好的脸庞。对亚沛来说,不可能找到更好的人选了。


    可是,现在,他看着访竹。


    从没有一个女孩,用这样一种坦荡荡而又静幽幽的眼光来凝视他。她在打量他,她在研究他,她在评价他!他忽然就觉得,自己成了印度那关在笼中的老虎,正等待顾客的待价而沽!事实上,这种感觉是荒谬的,是不应该存在的。因为,访竹那微润的眼睛中,丝毫都没有不敬或让人不安的地方。她看得坦然,看得细腻,看得温柔。他心底有根细线蓦然一抽,他忽然想起久远以前,想起另一个女孩的眼光——微珊。他本能地挺了挺下巴,不想微珊,永远不能再想微珊!于是,他也定睛凝视起访竹来。这一凝视,他心中就响起一声绵邈悠长的叹息。唉!纪醉山何许人也?竟集天下之灵秀并有之。如果说访萍是“秀”,访竹该是“灵”了。
关闭
最近阅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