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盼云再一次愕然。她本能地收住脚步,靠在楼椅扶手上,抬头去望高寒。高寒根本没看她,他低着头在调弦。徐大伟轻哼了一声,从沙发中站起来,高寒伸出一只脚去,徐大伟差点被绊了一跤。徐大伟站直身子,有些恼怒。


    “你干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高寒望着他笑。


    “你想走,你存心不给我面子。你不给我面子,就等于不给可慧面子!不给可慧面子,就等于不给钟家全家面子!”


    可慧望望高寒,又望望徐大伟。


    “徐大伟,”可慧对徐大伟挥挥手,“坐好,坐好,别动。你要喝什么,吃什么,我给你去拿!”


    “我要——”徐大伟没好气地叫出来,“上厕所!”


    “噢!”可慧涨红了脸,满屋子的人又都笑了。


    盼云是不便离开了,不管高寒的话是冲着谁说的,她都不便于从这个热闹的家庭聚会中退出了。但是,她仍然悄悄地缩到屋角,那儿有一张小矮凳,她就坐了下去。小尼尼跑到她的脚边挨擦着,她抱起尼尼,把下巴埋在尼尼那柔软的白毛里。高寒又唱起歌来。他唱《离家五百里》,唱《乡村路》,唱《阳光洒在我肩上》,唱《我不知如何爱他》……他也唱他自己作的一些歪歌,唱得可慧又笑又叫又拍手……他始终就没有再看盼云任何一眼。然后,盼云抱着尼尼站起身来,她真的想走了,忽然,她听到高寒急促地拨弦,唱了一支她从未听过的歌:


    不要让我那么恐惧,


    担心你会悄悄离去,


    不要问我为什么,


    忽然迷失了自己!


    不要让我那么心慌,


    担心你会忽然消失,


    告诉我我该怎样,


    才能将哀愁从你脸上抹去……


    她甩甩头,抱紧尼尼,她把面颊几乎都埋在尼尼的长毛中。她没有对屋子里的人招呼,只是径自往楼上走去。没有人留她,也没有人注意她。高寒仍然在拨着琴弦,唱着他自己的歌:


    为什么不回头展颜一笑,


    让烦恼统统溜掉?


    为什么不停住你的脚步?


    让我的歌把你留住!


    她转了一个弯,完全看不见楼下的人影了,轻叹一声,她继续往前走。但是,她听到楼下有一声碎裂的“叮咚”声,歌停了,吉他声也停了。可慧在惊呼着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弦断了!”高寒沉闷的声音,“你没有好好保养你的吉他!”


    “是你弹得太用力了。”可慧在说,“怎么样?手指弄伤了吗?给我看!让我看!”


    “没事!没事!”高寒叫着,“别管它!”


    “我看看嘛!”可慧固执地。


    “我说没事就没事!”高寒烦躁地。


    盼云走到自己房门口,推开房门,她走了进去,把楼下的欢笑叫嚷喧哗都关到门外,她走到梳妆台前面,懒洋洋地坐了下去。梳妆台上放着一张文樵的放大照片,她拿起镜框,用手轻轻摸着文樵的脸,玻璃冷冰冰的,文樵的脸冷冰冰的。她把面颊靠在那镜片上,让泪水缓缓地流下来,流下来,流下来,她无声地哭泣着,泪水在镜片和她的面颊上泛滥,她心中响起了高寒的歌声:


    依依又依依,


    依依又依依!


    她摇头,苦恼而无助地摇头。高寒,你不懂,你那年轻欢乐的胸怀何曾容纳过生离死别?纸上谈兵比什么都容易!“情到深处不可别离,生也相随,死也相随!”这才是“情”呵!古人早有“问世间,情为何物,直教生死相许?”的句子,早把“情”字写尽了。再没有更好的句子了。


    半晌,她放下了那镜框,又想起倩云要她回家的话了。忽然,她心里闪过一个很可怕的念头,在文樵刚死的时候,她也有过“生死相许”这念头,“生也相随,死也相随!”她悚然一惊,慌忙摇头,硬把这念头摇掉。她记得,文樵去世后,她足足有三天水米不进,一心想死,楚鸿志猛给她注射镇定剂。后来,是倩云把她喊醒的,她摇着她的肩膀对她大吼大叫:


    “你有父有母,如果敢有这个念头,你是太不孝太不孝太不孝了!假如你有个三长两短,逼得爸爸妈妈痛不欲生,我会恨你一辈子!恨你一辈子!”


    她醒了,倩云把她叫醒了。在那一刻,她很感激倩云对她说了真心话,易地而处,她怀疑自己会不会像倩云那样有勇气说这几句话?易地而处?如果当初文樵选择了倩云,或者,整个命运都不一样了,或者他就不会死了……她想呆了,想怔了。


    她在房里不知呆了多久,忽然有人敲门,她跳起来,镜子中的脸又瘦又憔悴,眼睛又湿又惊惶,面颊上泪痕犹存……她一直不愿意钟家人看到她流泪,她慌忙用衣袖擦眼睛,来不及说话,房门已经开了,站在门口的,不是何妈,不是奶奶,也不是可慧,而是文牧!她有些发愣。


    “盼云,”文牧深刻地看了她一眼,“该下楼吃午饭了!”他柔声说,他有对和文樵很相似的眼睛,深邃,黑黝,闪着暗沉沉的光芒。


    她点点头,一语不发地拭净了面颊,往门口走去。


    他用手撑在门上,拦住了她。


    “听我说两句话再下楼,”他说,紧紧地盯着她。


    她困惑地抬起头来。


    “高寒还在下面。”他说,声调低沉,“可慧很天真,天真得近乎傻气。但是,我并不天真,也不傻。为了可慧,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要求,距离高寒远一点。”


    她倒退了两步,脸色更阴暗憔悴了。蹙起眉头,她有些不相信地看着文牧,然后,她讷讷地说:


    “我……我不下去了,我也不饿。”


    “不行。”文牧坚定地说,“你要下去吃饭,你已经够瘦够苍白了!再这样下去,你会死于营养不良!”


    她张大眼睛看了他一眼,没再说话,她慢慢地走下楼去。


    第六章


    高寒坐在他的小屋里,桌上堆满了医书:解剖学、营养学、血液、循环、心脏、皮肤……要命的人体构造!要命的细菌培养……他心里没有医学,奇怪自己怎么会去考了医学院。他也不知道凭自己这块料,怎么能成为好医生?解剖的时候需要头脑清晰,把一具尸体当一件艺术品,他还记得,第一次解剖人体,他冷静地用刀子划下去,冷静地拿出内脏,教授对他赞不绝口,同学们都羡慕他的镇定。但是,一下课他就冲进浴室去大吐特吐,足足有一星期他不能吃肉。事后,他只对弟弟高望说过一句:


    “我相信,我是个自制力最强的人,我能控制自己,不允许我情感上的弱点暴露出来!”


    “因为你有歌!”高望说过,“你把很多积压在内心的不平衡完全借歌唱来发泄了!所以你唱的时候比别人都卖力,你写的歌词比别人写的更富有感性!”


    或者是真的。高望了解他。高望念了历史系,高寒不懂一个男孩子念了历史系,将来预备做什么?了不起当历史学家或教授。高望笑着说过:


    “其实我们两个念的是同一门,你整天研究人类怎样才能活下去,我整天研究人类是怎样死掉的!”


    哈!他喜欢高望,欣赏高望!不只因为他是高望的哥哥,而且因为高望有幽默感,有音乐细胞,还有那份人性的分析能力。现在,高寒坐在他的书桌前面,他并没有研究自己的功课,推开所有的书籍,他在一张五线谱的稿纸上作歌,手里拿着吉他拨来拨去,他的吉他上有一个狮身人面像,高望的代号是金字塔,吉他上也有个金字塔。他们这个乐队选择了“埃及人”为名字,就是这兄弟二人的杰作。高寒从医学观点去看埃及人,高望从历史观点去看埃及人,都觉得他们这古民族有不可思议的地方。


    “怎么能造一座金字塔?怎么能雕一个狮身人面像?简直不是‘人’的力量可以完成的!”


    “所以,至今有个学说,认为当初曾有外太空的人来过地球,帮助人类完成了许多人类不能完成的工程。其中最大的证据就是金字塔!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高寒说,“我不相信有什么外太空人,这些确实是人做的,这证明了一件事:人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,人的头脑和意志力更加可怕!”


    “中国人早就有一句成语。”高望说,“人定胜天!连天都可以战胜,还有什么做不到的事?”


    于是,“埃及人”乐队就这样成立了。高寒高望兄弟成了队中的台柱。在学校里,甚至在校外,他们这乐队都相当有名气。但是,最近,高寒已经一连推掉三个演唱了。


    “喂!大哥,”高望看着高寒,他正坐在窗台上研究歌谱,兄弟两个共有一个房间,似乎都把歌看得比功课更重要,“中视邀我们上电视,你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?”


    “是不是由我们决定唱什么歌?还是一定要唱‘净化歌曲’或是‘爱国歌曲’?”


    “当然唱我们自己的歌,否则我们的特性完全无法表现!”高望说。


    “那就接受!这是条件,你要和他们先讲好!”


    “办外交一向是你的事,怎么交给我啦?”


    “我情绪不好,以后乐队的事都交给你办!”


    “交给我办可以,练唱的时候你到不到呢?”


    “当然到!”


    “当然到?你已经两次没去了!”高望嚷着,“钟可慧把你的魂都迷走了……”


    高寒怔了怔,写了一半的歌谱不由自主地停顿了。


    “我告诉你,”高望继续说,“徐大伟入伍以前,把我约去谈了一个晚上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高寒疑问地抬起头来,“他不找我谈,找你谈干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他要我转告你几句话。”


    “嗯?”他哼着。


    “他说,钟可慧外表坚强,实际柔弱,完全是一朵温室里的小花,被保护得太好了。他说,如果你是认真追,他也没话说,大家看本领。假若你只是玩玩而已,能不能放弃钟可慧?”


    高寒的脸冷了下去。他抱着吉他,胡乱地拨着弦,闷声问:


    “你怎么回答?”


    “我说,大哥的事我管不着!何况认真不认真是个大问题,不到最后关头,谁也弄不清楚!小伍和苏珮珮,还不是玩玩就玩得认真了?”


    “答得好!”高寒跳起身来,摔下吉他,去壁橱里取了件干净衬衫,开始换衬衫。


    “又要出去?”高望问,“如果接受中视上节目,晚上非练歌不可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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