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8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她却躺在那儿,清醒而感动,心酸而欣慰。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情绪算是什么。但,她在这一瞬间,深深体会到一件事,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“爱”,你最起码该了解什么叫“被爱”。她闭上眼睛,满胸怀都为这“被爱”的喜悦而涨满了。


    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。第二天,她已经下床了。第三天,她已楼上楼下地奔跑了。第四天,她在花园里采花捉蝴蝶了。奶奶笑着揉眼睛把她搂在怀里,又摸她头发,又摸她脖子,又摸她面颊:


    “整整瘦掉一圈了!”奶奶说,又唉声叹气起来,“唉唉,你们这些让人操心的孩子,一会儿撞车了,一会儿又生病了!把我这几根老骨头都快折腾断了!”


    雅晴忍不住搂着奶奶的脖子,吻着她那满是皱纹的面颊,郑重地、发誓地说:


    “保证不再生病了!”


    “傻孩子!”奶奶笑弯了腰,一面笑一面忙着叫纪妈,给桑丫头炖鸡汤,煮当归鸭,好好地“补一补”。


    生活又恢复常态了,两兄弟也开始上班忙碌了。雅晴一连三天都听到吉他声,像一种呼唤,一种魔咒,使她心慌意乱而精神不集中。可是,她固执地不理会这吉他声,在经过那小木屋前的折辱之后,她不能再理会那个人了,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!


    于是,有一天,当桑尔凯和桑尔旋刚出门不久,门铃就响了,纪妈急急地来找她:


    “楼下有人找你!”


    “是谁?”


    “一个女孩子,我看……很像是万家的女孩!”


    万洁然!她奔下楼,在花园门口看到了万洁然,她站在铁门外,一身素净的白衣服,头上戴着朵小白花。她有些迷惑,看着万洁然,问: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


    “我妈死了。”万洁然说,“一个星期以前的事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她很同情,但,万洁然脸上并没有悲哀。


    “她总算走完了她这痛苦的一生,对她来说,死亡是个喜剧而不是悲剧,自从父亲犯案入狱,她就没有笑过,现在,她总算解脱了。”她抬眼看她。“我哥哥要我来找你,他说,他在梧桐树下面等你!”


    她的心脏不规则地乱跳起来。


    “我不去。”她咬牙说,“请转告他我不去!”


    “他说,如果你不去,他就找上门来了。不管会不会再和桑家兄弟打架,也不管会不会拆穿你的底牌。你知道,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!”


    这简直是威胁,但,她了解万皓然,如果他这样说了,他真会做到。


    于是,她去了梧桐树下。


    这是从小屋前吵架分手后,一个月以来,他们第一次再见面。他坐在梧桐树下的横木上面,正在弹着吉他,弹着一支她从没听过的、陌生的曲子。调子很缓慢,很哀怨,很凄凉。他缓缓地弹着,对于她的走近,似乎根本没有注意。短短一个月,他唇边多了两条深深的刻痕,他瘦削而憔悴,浓黑的头发杂乱地竖着。他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,仍然傲慢而目中无人。她站着,等待着他把一曲弹完,终于,他弹完了,抬起头来。他问:


    “知道这支曲子吗?听过吗?”


    “不,没听过。”


    “这就是《梦的衣裳》!”他说,“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,衣裳呀的歌词,太女性化了,但是,我承认它很美。尤其最后两句:请你请你请你——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!”


    “我想,你是无梦也无情的!”她说,冷冷地看着他,想着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。“你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!”


    “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,你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他说,眼光定定地停在她脸上。“我想,我应该学着去寻梦,去追求一些东西!也珍藏一些东西!”他把双手伸给她,命令地说,“过来!不必把我看成魔鬼,我不会吃掉你!”


    她倒退了一步,她不想再被他捉住。


    “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,”她说,“我很遗憾。”


    他跳起来,一把抓住了她的手,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,动作突兀而野蛮。她吓了好大一跳,但,她已被他牢牢地握住了。


    “我不想谈我母亲!”他粗鲁而喑哑地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,就不要谈吧!”她说,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,藏着多么深切的悲哀。


    “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,”他自己谈了起来,“曾经想闯一番事业,打一个天下送给她,曾经希望有一天,人人都会尊敬地对她脱帽鞠躬,喊一声:万老太太,您好!可是,她——没有等我。”他的头垂着,眼睛注视着她的手。“所以,你瞧,”他低哑地说,“我并不是没有梦,我也有。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,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浪形骸来伪装自己。”


    她不说话,她不敢也不能说话,她发现他第一次这样坦率地剖白自己。这使她感动,使她充满了怜恤与同情。下雨天的争执已经很遥远了,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,她几乎不复记忆了。她举起手来,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,就像奶奶常常抚摸自己的头发一样。


    “我听说你病了一场,”他继续说,仍然没有抬头看她,“我想,我要负一些责任。我曾经坐在这儿连夜弹琴给你听,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?这两天,我天天在这儿弹,只希望能让你见我一面。你不来,那么,你是不愿意见我了?我本可以直接闯到桑家去,但,我不想惊吓奶奶……那是个几乎和我母亲一样伟大的女人。所以,我就让洁然去了。我在走以前必须见你一面,雅晴。”


    “在走以前?”她一惊,在他身边坐了下去,她伸手扶着他的肩膀,让他面对自己。“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?”她问,寻找着他的眼光。


    “去追求我的前途,”他迎视着她的眼光。清晰地说,“我不想再做个飘荡的游魂。这些年来,从没有人用这种棒子来敲醒我,除了你,雅晴。”


    “你预备怎么开始?”


    “首先离开那个木屋区,然后我要去唱歌,我从不认为歌唱是个男人的职业,尤其像我这种男人!所以,那是个过渡时期,我要好好地、认真地唱一段时间。你信吗?如果我认真而努力,我会成为一颗‘巨星’!”


    “我相信。”她诚挚地说。


    “等我赚到一些钱,我要去办个牧场,或是农场。今天,我在报上看到任显群办农场的经过,我很感动,不论他做错过些什么,他从一个显赫的大官变成个开垦的农夫,这需要毅力和勇气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她默默点头。


    “我妈死了,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,只为了妈和我才拖延着婚事,现在,她也该嫁了。我已经一无牵挂,除了——你。”他深刻地凝视着她了,眼底的神情非常古怪。“不,”他又说,“你也不会成为我的牵挂。”


    她仍然不说话,只是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我有一条遥远的路要走,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如何,这可能是条漫长而辛苦的道路,我必须自己去走!我不能让你来扶我……”


    她轻轻地扬着睫毛,轻轻地笑了。


    “你真正的意思是,你不能有任何牵累。”她说,温柔地望进他眼睛深处。“我想,我终于有些了解你了。有些男人,生来就属于孤独,生来就不是家庭的附属品。你就是那种男人,所以,当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结婚。虽然你很爱她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桑桑。”


    “放心,”她低语,“我不是桑桑。”


    “你确实不是,”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,“桑桑爱我,你并不爱我。”


    她惊愕地瞪他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?”她坦率地说,“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!”


    “如果你被爱过,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。”他说,“桑桑永远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对她的呼唤,桑桑会追随我到海角天涯,桑桑跟我生气顶多只能维持三分钟……最主要的,如果我叫桑桑跟我走,她不会扑向别的男人!”


    她深深地看着他,发现他说得非常冷静,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,他的眼神第一次这样清爽明亮,而不带丝毫凌厉与阴沉。


    “我刚刚坐在这儿弹《梦的衣裳》,我在凭吊桑桑。你知道桑桑为什么自杀吗?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情场上的逃兵,她一直知道。所以她有‘请你请你请你——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!’的句子。雅晴,”他看她,“你不知道,她是多么纯洁而深情的女孩!”


    “我想,我知道。”她低声说。


    他看了她好一会儿。“谢谢你!”他忽然说。


    “谢我什么?”她迷糊地问。


    “谢你很多很多东西,谢谢你骂我,谢谢你恨我,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……你永远不会懂得,你对我的意义。”他站起身来,低头看她,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。“我要走了,台湾很小,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,希望再见面时,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!雅——晴——”他拉长了声音,“祝你幸福!”


    她坐在那儿不动,呆呆地抬着头,呆呆地仰望着他,到这时,才明确地了解,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。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!不知怎的,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,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。但,他挺立在那儿,高大、潇洒、自负而坚强。坚强——他是真正的坚强了。不再出于伪装,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。他是真正的坚强了。


    她茫然地站起身来,立即,他拥抱住她,紧紧地抱住,他并没有吻她,只是把她紧拥在胸前,紧紧地,紧紧地。她被动地站着,被动地贴着他,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了。


    他猝然放开了她,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。


    “再见!”他说,把吉他非常潇洒地往肩上一摔,他背着吉他,头也不回地,大踏步地走了。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,背脊挺拔……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。


    第十三章


    冬天来了。


    耶诞节转眼就要来临,桑家的宗教观是古怪的,佛诞节要庆祝,生了病要去庙里烧香,但是,外国人的耶诞日,他们也照样庆祝,奶奶的理由很简单:


    “那耶诞树花花绿绿的,挂满了小球又挂满了小灯,实在是好看呀!”


    桑家兄弟早已过惯了中西合璧的生活,他们也热心地布置耶诞树,也忙着购买耶诞礼物。雅晴屈指一算,她到桑家来,居然已经整整六个月了。奶奶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,又度过了李医生再次所说的“五个月”。尔旋私下对雅晴说:


    “相信精神治疗的魔力吗?如果我们要为她庆祝八十一岁的大寿,我并不觉得是件意外。”


    “你预备再从什么地方,找一件礼物来作为奶奶八十一岁的寿礼?”雅晴笑着问。


    尔旋呆了呆,忽然悄悄低问:


    “一次婚礼,怎样?”


    “尔凯和宜娟的婚礼吗?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尔旋直盯着她。“我和你!”


    “哇!”她大叫,“你昏了头!那岂不是穿帮了?你要让奶奶以为我们兄妹乱伦吗?你……”


    尔旋的眼珠闪烁地凝视她,一个神秘的喜悦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,雅晴立刻发现她上了当。她等于招认了,如果不是为了“穿帮”,她是会嫁他的了。她蓦然满脸绯红,又龇牙又咧嘴又挑眉毛,她逃开了,边跑边说:


    “你这人太坏!太坏!太坏!”


    他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捉住了她,他们隐在树后的阴影里。一片心形的叶片落在她肩上,他拾了起来,沉思地看着树叶,看着她,又抬头看看梧桐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梧桐叶是心形的。”他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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