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秋天,我在树林中散步,
秋雨梧桐也变成了歌唱。
冬天,我在花园中舞蹈,
枯萎的花朵也怒放!
有一天我遇到了他,
他背着吉他到处流浪,
只因为他眼中闪耀的光彩,
我献上了我那件梦的衣裳!
我把衣裳披在他的肩上,
在那一瞬间,在那一瞬间,
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!
我有一件梦的衣裳,
如今巳披在他的肩上,
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,
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:
请你请你请你——
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!
她念了一遍,不由自主地,她再念了一遍。她自认对文学诗词歌赋都一窍不通。但是,不知怎的,她被这歌词迷住了。她不由自主地想起桑桑,穿一身飘然的紫色衣裳,拿一把吉他,坐在梧桐树下,清清脆脆,悠悠扬扬,委委婉婉地唱着:
……
我有一件梦的衣裳,
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,
我为他的光芒而欢乐,
我对他只有一句叮咛:
请你请你请你——
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!
怎样一件梦的衣裳!如今,那披着这衣裳的男孩呢?那使日月星辰都变得黯然无光的男孩呢?他可曾将这件衣裳好好珍藏?他可知道那献上衣裳的女孩已经与世长辞?雅晴握紧了那张歌谱,一时间,她想得痴了,迷了,出神了。桑桑和那件梦的衣裳!弹吉他的男孩和那件梦的衣裳!噢,她多好奇呀,多想知道那个故事呀!她也陷进某种共鸣似的情绪中,蓦然觉得自己在情绪上和那个已逝的桑桑确有灵犀相通的地方。梦的衣裳!她发现这四个字的神秘了:她也有一件梦的衣裳呵,一件用青春和柔情编织而成的衣裳,只是,不知道她这件衣裳,该披在谁的肩上?她眼前模糊地涌出一张脸孔:那年轻的、热情的、坚决而又细腻的脸……天!是桑尔旋的脸呢!
她甩甩头,下意识地又走回窗前,注视着窗外的梧桐树,苍白的树干在月光下耸立着,心形的叶片摇曳在夜风里。桑桑坐在梧桐树下抚琴而歌,小鸟儿都停下来倾听……她摇了摇头,花园里静悄悄的,梧桐树下空荡荡的。她侧耳倾听,有风声,有树声,有虫鸣,有蛙鼓……没有吉他声,也没有歌声。
她走回床边,倒在床上,手里紧握着那张歌谱。
那夜的梦里全是音乐,全是吉他声,全是和弦,全是“梦的衣裳”!
第六章
接下来的好几天,日子过得又甜蜜又快活,一切顺利得不能再顺利,奶奶从早到晚地笑逐颜开。所有的心思全放在“桑桑”身上,桑桑要吃这个,桑桑要吃那个,桑桑的房里要有花,桑桑的小花猫要洗干净,桑桑的衣服要烫平,桑桑的被单要天天换……老天,难道这桑桑又是美食主义者,又有洁癖?当她悄问兰姑时,兰姑才笑着说:
“什么洁癖?桑桑席地就能坐,大树也能爬!这都是奶奶,她心目里的小桑桑,等于是个公主。十二层垫被下放了颗小豆子,也能把她的小桑桑闹得睡不着觉!”
不管怎样,雅晴热衷地扮演了桑桑,也成功地扮演了桑桑。一个星期来,她除了和尔旋出去到附近的湖边散散步,到小山林里走走——她发现山上还有个小庙,居然香火鼎盛,怪不得她常听见钟声——几乎就没出过大门。
当然,她和父亲联系过了,趁奶奶睡午觉时,她和父亲通过电话,父亲笑得好亲切、好开心:
“我以你为荣,雅晴,祝你好运!”
好运?我确实有好运!她想,有三个女人宠她,有两个男人尊重她,在桑家,似乎比在陆家好了几百倍!不生气,不小心眼,不懊恼……每一个新的日子,是一项新的挑战。每晚,她躺在床上,会对着天花板悄悄低语:
“我愿意这样子,我愿意这种日子一直延续下去!”
有天下午,李医生带着他的医药箱来了。他是桑家将近二十年的老朋友了,幸好雅晴早就在照片上认识了他。李医生看到雅晴那一刹那,雅晴知道自己真正面临考验了,尔凯、尔旋兄弟把桑桑的死讯保密得十分彻底,连李医生都不知道。
雅晴站在客厅中间,笑望着李医生。
“您看!”她扬眉毛,瞪大眼珠,“是谁回来了?”
李医生一怔,推了推眼镜片。希望你的近视加深了,雅晴想着,希望你也老花了,要不然,就有些散光。这时代,又是电视又是书籍又是科学仪器,人类的眼睛最难保护。李医生的视力一定不是很好,因为,他一下子就笑开了,在雅晴肩上轻拍了一下,他大声说:
“好小姐,你总算回来了!”
奶奶笑得又幸福又欣慰又骄傲:
“你瞧,咱们的小桑桑变了没有?”
李医生一本正经地看了看“桑桑”。
“白了点儿,胖了点儿,外国食物营养高……”
“算了算了!”雅晴一迭连声地嚷,“什么外国食物啊?都是奶奶、兰姑、和纪妈三个人联合起来喂我,李大夫,你趁早告诉奶奶,有种病叫营养过剩症,她们再这样强迫我吃东西,非把我喂出毛病来不可!”
“真的……”李大夫笑着才开口。
“别听她!”奶奶已经打断了李大夫,“刚回来那两天,你不知道,身上就没几两肉,你想,咱们家的孩子怎么吃得来生牛肉、生菜、生猪排、生鱼生虾……的,外国人到底没开化,什么都吃生的!有次尔凯兄弟两个强迫我去吃西餐,哇呀,牛肉还带着血,八成刚从牛身上切下来的,我看得直恶心,一个月都不想吃肉!啧啧,”奶奶又摇头又笑又叹气,“想到桑丫头在国外吃了三年生肉,我就心都扭起来了。”
全家人都笑了,李医生也笑了,“桑桑”也笑了,一面笑,一面对李医生咧着嘴伸舌头做鬼脸。
那天,李医生给奶奶详细检査了身体。尔凯、尔旋两兄弟争着送他出去,李医生在大门外,对两兄弟奇怪地说:
“怪不怪?她在进步!”
尔旋深吸了口气。
“并不怪,我知道精神治疗有时会造成奇迹!”
“是的。”李医生深思地说,“桑桑比什么药方都好,到底是孝顺孩子,她的硕士学位怎样了?”
“放弃了。”尔凯答得流利,“奶奶和学位比起来,当然是奶奶重要。”他盯着李医生,正色问,“她有起色了,是不是?她会好起来吗?”
“尔凯,”李医生深深地看他,语气郑重而温柔,“奶奶的整个身体,已经是一部老机器了,这么些年来,这老机器已尽了它每一分力量,现在,每个螺丝钉都绣了都松了,马达也转不动了。对生命来说,新陈代谢,是找不到奇迹的。”
“那么,”尔旋悲哀地问,“她还有多久?”
“上次我诊断她,认为不会超过三个月,现在,我认为,可能还有五个月。”
“下次,你说不定会认为还有一年。”尔旋满怀希冀地说。
“我希望如此!”李医生感动地微笑着,“尽量让她快乐吧!当了四十年医生,我唯一省悟出来的道理,人生什么都不重要,快乐最重要。”
医生走了。雅晴在尔旋兄弟两个脸上看到了真切的感激,她知道,自己这场戏有了代价!望向奶奶,噢!她在心底热烈而期盼地狂喊着:但愿奶奶长命百岁,但愿奶奶永远不死!
戏是演得顺利极了。只是,这天晚上,却出了一件意外,一件谁也没有料到的“意外”。
“意外”是由曹宜娟带来的,雅晴相信,宜娟决无任何恶意,怪只怪她对桑桑的事了解得太少又太多,显然尔凯很避讳和她谈桑桑,宜娟对桑桑的过去完全不知道。奶奶在寂寞和怀念中,一定又对宜娟谈了太多的桑桑,因而宜娟竟知道了桑桑的爱好与特长。
晚上,大家都坐在客厅里东拉西扯,听“桑桑”叙述她在洛杉矶“亲眼目睹”的一场“警匪追逐战”。她正说得有声有色时,宜娟来了。近来,宜娟有些刻意模仿“桑桑”的打扮,她穿了件宽松上衣,和一条紧身的AB裤。只是,因为她属于丰满型,不像雅晴那么苗条,这打扮并不非常适合她,但足见她“用心良苦”。她进了门,笑嘻嘻的,手里抱着一件又高又大的东西,是一个崭新的吉他盒子!
“瞧!桑桑!”她讨好地、兴奋地、快乐地笑着,“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来?奶奶和兰姑都告诉过我,你的吉他弹得棒透了!我猜,你的吉他一定丢在美国没带回来,这些日子你也忙得没时间出去买,我就去帮你买了一个!”她打开琴盒,心无城府地取出那副吉他,吉他上居然还用小亮片饰上“S.S.”两个字母,来代表“桑桑”。她举起吉他,完全没有注意到室内空气的紧张和僵硬,她一直把吉他送到“桑桑”面前去:
“快,桑桑,你一定要弹一支歌给我们听!唱那支《梦的衣裳》,好吗?”
雅晴僵住了。飞快地,她抬起睫毛来扫了尔旋、尔凯兄弟两个一眼,两兄弟都又紧张又苍白。她心中涌起一股怒气,气这兄弟两个!他们该告诉她有关吉他和《梦的衣裳》的故事,他们该防备宜娟这一手。现在,这场戏如何唱下去?她生气了。真的生气而且不知所措了。掉头望着奶奶,奶奶正微张着嘴,着了魔似的看着那吉他,她竟看不出奶奶对这事的反应。她急了,怔了,想向兰姑求救,但是,来不及了,宜娟又把吉他往她面前送:
“桑桑!”她妩媚地笑着,“拿去呀!你调调音看,不知道声音调好了没有!”
“宜娟!”骤然间,尔凯爆发似的大吼了一句,怒不可遏地大叫,“拿开那个东西!你这个笨蛋!”
这一吼,把雅晴给惊醒了。顿时间,她做了个冒险的决定,她只能“歇斯底里”地发作一番,管他对还是不对!她倒退着身子,一直往楼梯的方向退去,她相信不用伪装,自己的脸色也够苍白了,因为,她的心脏正擂鼓似的狂跳着,跳得快从喉咙口跑出来了。她开始摇头,嘴里喃喃地、讷讷地、不清不楚地喊着:
“不!不!不!不要吉他!不要吉他!不要吉他!”
她抬眼看奶奶,她的头摇得更凶了,摇得头发都披到脸上来了。她重重地咬了一下舌头,痛得逼出了眼泪,她哭着抓住楼梯扶手,尖声哭叫:
“不要!奶奶!我不要吉他!我不会弹吉他!我不会唱歌!我不会!我不会!我不会!拿开那个!奶奶!奶奶!奶奶呀!”
第一个向她扑过来的是兰姑,她一把抱住雅晴的身子,大声地嚷着:
“桑桑!小桑桑!没有人要你弹吉他,没有人要你唱歌,你瞧,没有吉他,根本没有吉他!”她俯下身子,假装要安定她,而飞快地附在她耳边低语了一句,“演得好,继续演下去!”
得到了鼓励,雅晴身上所有的演戏细胞都在活跃了,她把整个身子伏在楼梯扶手上,让头发披下来遮住了脸,她似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:
“奶奶,你告诉他们……你告诉他们……我不要弹吉他!我不要!奶奶……”
奶奶颤巍巍地过来了,她那满是皱纹的、粗糙的手摸上了雅晴的头发,她的胳膊环绕住了雅晴的头,她的声音抖抖索索,充满了焦灼、怜惜、心疼与关切地响了起来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