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未必,她想,脑中闪过了父亲和曼如的影子。
“好,”她坐正了身子,挺了挺背脊,“你们发现了一个长得像桑桑的女孩,这对你们有什么意义呢?”
“有。”桑尔旋开了口。“奶奶几乎已经全瞎半聋,而且有点老得糊糊涂涂了,桑桑又已经离开三年了,三年间总有些变化,所以,奶奶不会发现……”
她如同被针刺般直跳起来,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,她嚷了出来:
“你们总不会疯狂到要我去冒充桑桑吧?”
“我们正是这个意思。”桑尔旋静静地说。
她惊异地看着他们,兰姑的眼光里带着热烈的祈求。桑尔旋却镇静地等待着,那股哀愁仍然在他眉梢眼底,带着巨大的震撼的力量,撼动着她,吸引着她。她深抽了口冷气,挣扎着问:
“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?”
“我们给待遇,很高的待遇。”桑尔旋说,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。“如果你还有点人类的同情心,你该接受这个工作,去安慰一个可怜的老太太,她一生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西,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月了。”
“这……这……这会穿帮的!”她和自己挣扎着。“我对桑桑一无所知,我对奶奶一无所知,我对你们家每个人一无所知……老天!”她站起身来,丢下餐巾,拎起自己的帆布袋,“你们都疯了!你们看多了电影,看多了小说,简直是异想天开!对不起,我不能接受这工作!”她转过身子,想往外走。
“就算演一场戏吧!”桑尔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着,“总比你在家里面对你那个同年龄的小继母有趣些!”
她倏然回头,死盯着桑尔旋,她的背脊又僵硬了。
“你昨晚还是跟踪了我!”她怒冲冲地说,“而且打听了我,你不是君子。”
“对不起,我有不认输和做到底的个性。”他伸手拉住她的帆布袋,“我们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帮忙。”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柔和而酸楚,“雅晴,我求你!”
她回头瞪视着他,在他那闪烁着光芒的眼神中,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第三章
这是桑尔旋私人的办公室,看不出他这样年轻,却已有这样大的事业。办公室里有大大的办公桌,按键式的电话机,一套考究的皮沙发,明亮的玻璃窗,垂着最新式的木帘,装潢得雅致、气派而大方。但是,雅晴并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办公室。
房门关得很紧,冷气开得很足。房里有四个人,除雅晴外,还有桑尔旋、兰姑和桑尔凯。雅晴沉坐在沙发深处,望着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“备忘录”。
“你是哪年哪月生的?”桑尔旋在问。
“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,那正是春天,全家都期望是个女孩儿,尤其是奶奶,她说女孩儿比较不会飞,养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鸟依人……”雅晴蓦地抬起头来,注视着桑尔旋。“你奶奶错了。女孩子有时候比男孩子更会飞,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兰姑一样!”
“能不能不批评而温习你的功课?”说话的不是桑尔旋,而是桑尔凯,他正站在窗边,带着几分不耐的神情,相当严厉地看着她。
雅晴转向桑尔凯,这是她第三次见桑尔凯。从第一次见他,她就不喜欢他。桑尔凯和尔旋只差一岁,但是,看起来像是比尔旋大了四五岁。他和尔旋一样高,一样挺拔,所不同的,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,使他的眼神显得太凌厉。他戴了副金丝边眼镜,这眼镜没有增加他的书卷味,反而让他看来老气。他永远衣冠楚楚,西服裤上的褶痕笔挺。他的鼻梁很直,嘴唇很薄,常常习惯性地紧闭着,有种坚毅不屈的表情。坦白说,他很漂亮,比桑尔旋漂亮。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为、一丝不苟的人。他会是个严格而苛刻的上司,不只苛求别人,也苛求自己。他就是这样的,雅晴在和他的几次接触中,早已领教过他的苛求。
“不要命令我,桑尔凯,”她扬着睫毛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,“当我高兴批评的时候,我就会批评!你必须记住,我是来帮你们的忙,并不是你的下属。”
“注意你的称呼!”桑尔凯完全不理会她那套话,盯着她说,“桑桑一向叫我大哥。”
“她还叫你眼镜儿,叫你鹭鸶,因为你两条腿又瘦又长。叫你不讲理先生,叫你伪君子,叫你不通人情,叫你自大狂!”
“哼!”桑尔凯哼了一声,打鼻子里说,“这些……不关紧要的事你倒记得清楚。”
“你认为不关紧要的事可能是最紧要的事!”雅晴说,“如果要穿帮,多半是穿帮在小节上!”
“奶奶多大了?”桑尔旋在问。
“今年七月三日过八十整寿,我是特地从美国回来为她老人家祝寿的。”
“奶奶叫你什么?”
“桑桑、宝贝儿、小桑子、桑丫头。生气的时候叫我磨人精,高兴的时候叫我甜桑葚儿。”
“你叫奶奶什么?”桑尔旋继续问。
“奶奶、祖母大人、老祖宗。”
“还有呢?”兰姑在问。
“还有——?”雅晴一怔。
兰姑走了过来,她的眼眶湿湿的,声音酸楚而温柔。
“你和奶奶之间,还有个小秘密,”她坐在雅晴身边,温柔而苦涩地盯着她。“你每有要求,必定撒娇,一撒娇,就会直钻到奶奶怀里去,又扭又腻又赖皮。所以,奶奶有时叫你麦芽糖儿,你倒过来叫奶奶宝贝儿。”
“我叫奶奶宝贝儿?”雅晴瞪大眼睛,“你有没有弄错,这算什么称呼?不伦不类、不尊不敬……”
“人老了,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。”兰姑轻叹了一声,眼底是一片动人的、深挚的感情。“她——最喜欢你叫她宝贝儿,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叫她宝贝儿。但是,你不会当着人前叫,只会私下里叫。”
雅晴呆望着兰姑。
“把那叠照相簿拿出来,”桑尔凯又在命令了,“桑桑,你把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指给我看一次,不用担心纪妈,纪妈会合作的!她是把你从小抱大的女管家,她也知道真相,会帮着你演戏,噢……”他忽然想起什么大事,正视着雅晴,严肃地问,“你会弹吉他吗?”
“吉他?”雅晴又一怔,“我什么天才都有,就缺乏音乐细胞,什么吉他、钢琴、喇叭、笛子……一概不会!不过……”她笑了起来,“我会吹口哨,吹得就像……人家妈妈把小娃娃撒尿一样好。”
桑尔凯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地一丢,照相簿“啪”的一声,清脆地落在桌面上。他转身就走向落地长窗,背对着室内,他冷冰冰地说:
“完了!这时代的女孩子,十个有八个会弹吉他,你们偏偏选了一个不会的!尔旋,我跟你说过,这计划根本行不通,你就是不听!我看,趁早放弃!你们说雅晴像透了桑桑,我看顶多也只有五分像,而且,她从头到尾就在开玩笑,根本不合作,我看不出她有丝毫演戏的能力!你们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……”他回过身来,像对职员训话一般,摊着手大声说,“她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穿帮!兰姑,尔旋,我们把这件荒谬的事就此结束吧!陆小姐,”他转向雅晴,下了结论,“你回家吧!我们这幕戏不唱了!”
“慢一点!”尔旋挺身而出,站在他哥哥前面,简洁而有力地说,“我们这幕戏唱定了!”
“尔旋!”尔凯叫着,两道浓眉拧在一块儿,“你不要太天真,你知不知道,这件事很可能弄巧成拙?现在,奶奶最起码认为桑桑还活着,如果她发现出来了一个冒牌货,她也就会明白真相了!”
“我知道。”尔旋镇静而肯定地说,“雅晴不会让我们失望!她不会穿帮的!你想想看,如果桑桑回来了,奶奶会乐成什么样子!我决定要让这幕戏演下去!”
“老天!”尔凯恼怒地瞪着尔旋,“你能不能理智一点?她连弹吉他都不会!”
雅晴望着那怒目相对、各有主张的两兄弟,愕然地回过头来,困惑地问兰姑:
“桑桑很会弹吉他吗?”
“不止很会弹,”兰姑幽幽地说,“她弹得如行云流水,简直——太好了。她可以坐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,一弹就两三小时,弹得那么美妙,有时,我觉得连小鸟儿都会停下来听她弹吉他。”
雅晴呆住了。
“呃,”她轻咳了一声,“这么说……我是根本不合格了?”
“本来就不怎么合格。”桑尔凯闷声低哼着。
雅晴深刻而古怪地看了桑尔凯一眼。
“学吉他要多久?”她问。
“别傻了!”桑尔凯说,“要弹得像桑桑,除了苦练之外,还要天才,我看你一样也没有。何况,时间上也来不及,距离奶奶过寿,只有十天了,没有人十天之内能练会吉他!”他抬头看着尔旋,“你疏忽了一件最重要的事!你应该在发现她的时候,就问她会不会弹吉他!”
“我没有疏忽。”桑尔旋慢吞吞地说,他注视着桑尔凯,眼里闪着热烈的光。“雅晴不需要会弹吉他,因为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!不但不弹吉他,她连见也不愿意见吉他了!家里没有吉他,她身边也没有吉他!她永远也不肯去碰吉他!”
尔凯僵直地站着,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弟弟。
兰姑的眼睛闪过一抹奇异的光彩,她的脸孔亮了,仰起脸,她激动地看着兄弟两人,不住地点着头:
“是的,”她了解地说,“桑桑再也不弹吉他了!”
尔凯看看尔旋,又看看兰姑。
“你们——是什么意思?”他不解地问。
“唉!”尔旋长叹了一声,盯着尔凯。“大哥,如果你能对桑桑的感情多了解一些,当初不要急急把她送到美国去,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悲剧了!”
桑尔凯的脸色蓦然变白,他逼视着尔旋,声音变得僵硬、冷峻、而沙哑:
“你又在怪我吗?你又在指责我吗?你认为是我杀了桑桑吗?你……”
“尔凯!”兰姑慌忙站起身来,拦在两兄弟中间,她的手温和地压在尔凯的胳膊上。雅晴注意到,尔凯的身子有一阵轻微的痉挛。“尔凯,”兰姑再叫了一声,声调慈祥而温柔,“没有人怪你,一切都是命。尔旋的意思只是说,我们可以给雅晴找个不弹吉他的理由。你总该记得,桑桑的吉他,是万皓然教的吧?经过这样一段变化,桑桑很可能不愿再弹吉他!”
“什么叫‘变化’呢?”尔凯问。
“万皓然已经结婚了。”尔旋说,“桑桑既然能置万皓然于不顾,跑到国外去念书,万皓然当然可以结婚!”
“谁说万皓然已经结婚了?”尔凯似乎吃了一惊。
“我说的。”尔旋回答,“他一年前就结婚了!别忘了,时间,会把一切都改变的。也会把桑桑改变的,从国外回来的桑桑,根本不愿意再谈万皓然,不愿重提往事,不愿弹吉他,也永远不再唱那支《梦的衣裳》的歌!”
桑尔凯沉默了,他深思地退后,靠在窗棂上,沉吟地低语了一句:
“你都想过了,是不是?万家呢?”他呻吟着,“他们会不会来捣蛋呢?”
“这事交给我吧!”尔旋说,“我保证万家不会有人露面。桑桑回国,只是我家的一件小事,除了我们家围墙之内的人知道以外,围墙外的人都不会知道。万家——也不会知道的。”
桑尔凯不说话了。兰姑看看兄弟两人,知道问题已经解决,注意力就又回到雅晴身上来了。她拿着照相簿,走向雅晴,柔声说:
“让我们再来复习我们的亲戚朋友吧!”
“慢一点!”雅晴从沙发深处跳了起来,好奇地看着那兄弟二人。“告诉我一些关于万皓然的事!还有那支什么《梦的衣裳》的歌!”
桑尔凯的脸色又变了,他瞪着她,恼怒地说:
“你不需要知道那么多,你只要扮演你的角色就行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