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可是——你以后还是会认识别的女人,还是会喜欢别的女人,甚至于——你还是会去莲园,而我……,而我……”她泪流满面,抽搐着,“我是个——很自私,很独占,很嫉妒的女人……”
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。
半晌,他抬起头来,他的眼光虔诚,他的声音沙哑:
“如果我再去莲园,如果我再到任何风月场所,如果我以后有任何对你不忠实的事情……我会被雷劈死,我会堕人万劫不复的地狱,我会……”
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,倒进了他的怀里。
“不说了!不说了!不说了!”她喊着,“我们都有‘过去’,但是,都‘过去’了!让我们为今天、明天和未来好好地活着吧!”她把面颊紧贴在他怀中,用手紧搂着他的脖子。“我真希望我能少爱你一点,那么,我就不会这么傻瓜兮兮了!”
他把脸深深地埋进她的头发里,眼睛湿湿的,他低叹着:
“你怎么永远这样快?”
“什么这样快?”
“你把我要说的话,抢先一步都说了!”
太阳升得更高了,从窗口斜斜地射了进来,他们紧拥在一块儿,拥在一窗灿烂的阳光里。
崭新的一天来临了,是晴朗的好天气。
第十六章
纤纤第一次出现在虞家,这当然又是虞家“惊天动地”的大事。别说大姐颂萍和大姐夫黎鹏远赶回来了,二姐颂蘅和二姐夫何子坚赶回来了,连佩吟都被虞太太电话召来。整个晚上,虞家热闹得像是在过年,就差没有放爆竹了。那一向被虞家三姐妹戏称为“傻小子”的虞颂超,算是因纤纤而出了一次大大的风头。
纤纤是刻意妆扮过的,在奶奶和吴妈的双重好意下,第一次去男家不能穿得太素,她穿了件淡粉红色镶银花边的洋装,衣裳是最流行的宽松型,正好掩饰了她的瘦弱,而且增加了她的飘逸。长发自自然然地垂着,发际,戴了朵小小的粉红色缎带花。腰上系着银色的带子。她不肯化妆,最后,只勉强地抹了点胭脂。尽管如此,她仍然唇不点而红,眉不画而翠。她坐在虞家那宽大的客厅里,在满屋子男男女女,老老少少中,她就是那么光彩夺目,那么与众不同,那么自然而然地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。
虞太太面对着纤纤,是越看越高兴,越看越惊奇,越看越得意,再抬头看看颂超,虽然“儿子是自己的好”,她也不能不承认,和纤纤相比,儿子硬是被比下去了。纤纤好脾气地,温驯地,不慌不忙地,从从容容地坐在那儿,只是笑,对每一个人笑。在淡淡的娇羞中,仍然带着种满足的,欢欣的喜悦。她那么天真,那么稚嫩,竟连掩饰自己的感情都没学会。
“哦,纤纤,”虞太太热烈地说,“咱们家的颂超是个傻小子,他假若对你有什么不周到,你可别认真,你看到了吗?咱们家的女人最多,联合起来,一人骂他一句,就有他受的!”
“妈!”颂超抗议了,“人家纤纤是第一次来我们家,你就把我们家那群娘子军搬出来干吗?我告诉你吧,纤纤是不会参加你们来欺侮我的!”他直望着纤纤,问,“纤纤,你会吗?”
纤纤笑了,轻柔地说:
“我为什么要欺侮你呢?”
“瞧!”颂超大乐。“我说的吧!”
“嗯,”大姐颂萍开始连连点头,眼光就无法从纤纤脸上移开。“老三,你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?大概是傻人有傻福!我才不相信你凭自己的本领,会追上纤纤,我看呀,八生是佩吟帮你的忙!”
佩吟和赵自耕的恋爱,在虞家早已是个热门的话题,佩吟自己,就被虞家三姐妹“审”了个详详细细,她常无可奈何地叹着气说:
“我看,你们三姐妹的好奇心,可以列人世界之最里面去!”
现在,颂超被颂萍这样一说,可就急了,一面大呼冤枉,一面就冲着佩吟问:
“是你帮忙的吗?佩吟,你说说看!”
“说实话——”佩吟坦白地说,“我只介绍他们认识,以后的发展,与我全然无关!”
“你们瞧!你们瞧!”颂超又得意了。“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‘花招’,哈!”他忽然大笑,因为“花招”两个字与事实不谋而合,他越想越乐,又抓头,又笑,大发现似的嚷着说,“我这才知道,‘花招’两个字的典故从哪儿出来的了!”他望着佩吟,“你是学中国文学的,是不是以前也有我这么一个人,用‘花招’赢得了美人归……”
“噢,”颂蕊喊,“老三,你别乐极而忘形,什么花招不花招的,我看你越来越傻乎乎的,真不知道纤纤看上了你哪一点?”
“你问纤纤好了!”颂蘅说。
谁知,颂超真的走到纤纤面前,坐在地毯上,他直视着纤纤,一本正经地问:
“纤纤,我家的娘子军都要知道,你到底看上了我哪一点?你就告诉她们吧!”
这一来,纤纤是不能不脸红了。她羞红了脸,低下了睫毛,用手卷弄着裙边,嘴角还是含着笑,就不肯说话。佩吟看不过去,走过去,她在纤纤身边坐下来,用手揽住了纤纤的肩膀,瞪着颂超,笑着骂:
“傻瓜,你也跟着你家的娘子军起哄吗?”
“可是,”颂超正正经经地坐着,倒是一脸的真挚和诚恳。“我并不是完全帮老四问,我自己也有些迷糊,我总觉得,命运未免待我太好,我真怕纤纤以后发现,我是一文不值的,所以,我也想问问她,到底喜欢我哪一点!”
“你真浑哪!”佩吟说,“这种问题,你不会在私下和纤纤谈吗?一定要她在大庭广众里招出来吗?”
“大家都听着,比较有人证!”
“有人证!”佩吟又气又笑,“我看你是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你是和赵家太接近了。”
“怎么说?我听不懂!”颂蘅问。
“有什么不懂的,完全律师口吻嘛!”佩吟说。
大家都笑了,笑完了,颂蕊这家中最小的一个“小姑子”,就不肯饶掉纤纤,又绕到老问题上来,她逼视着纤纤,一迭连声地问:
“说呀!纤纤!我哥哥问你的问题,你还没答复呢!说呀!纤纤!”
纤纤被逼不过,居然抬起头来了,她脸红得像刚熟透的苹果,眼珠水灵灵而亮晶晶,闪烁着满眼的纯真。她不笑了,却有个比笑容更温柔更细腻更甜蜜的表情,罩满在她的面庞上。她的脸发光,声音清脆而温柔,她说了:
“虞伯母,刚刚你们都说颂超是傻小子、傻瓜、傻乎乎的、愣小子、木头人儿……一大堆。可是,你们没有很了解我,韩老师是知道的,我只是样子好看,其实,我才是好笨好笨的。很多好简单的问题,我都不懂,说实话……”她悄然环顾室内的男男女女,“我连你们家的人,谁是谁都弄不太清楚,一定要多给我一些时间,我才会弄明白的。颂超——他对我好,他不像你们讲的那么傻,他是很聪明的!”她用又热烈又崇拜的眼光看着颂超。“他懂很多东西,会很多东西,他可以在空地上造起高楼大厦,可以在荒地上造起玻璃花房,他懂得画图,设计,用脑筋去思想,他会打球、游泳、跳舞,做各种运动,他还知道春夏秋冬四季的花花草草……唉唉!”她轻叹着,认真地睁大眼睛,“你们怎么能说他笨呢?他是我见到的最最聪明的人!而且,他那么高大那么强壮哪!他使我觉得自己很弱很小,有了他,我就好像什么都有了,什么都安全了,天塌下来,他会帮我顶着,地陷下去,他会帮我拔出来……他就是我所有的世界了!我不知道我看上他哪一点,因为,他对我而言,不是‘一点’,而是‘全部’!唉唉!”她又叹气,眼睛更亮更亮了。“我是不会说话的,我好笨,好不聪明,我说不清楚我的意思,虞姐姐,你们个个都好,都比我会说话,或者,你们会懂我的意思……”她重新盯着颂超,毫不掩饰,毫不保留,她坦率而热切地说,“我只知道我爱他,爱他所有所有的一切,没有他,我就不要活了!”
她说完了,一时间,整个房子里变得鸦雀无声,大家都呆了,没有人说得出话来,平日吱吱喳喳的虞家三姐妹,都像中了魔,只是瞪着纤纤发愣。虞太太眼眶红了,眼睛湿了。虞无咎挑着眉毛,用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看他的儿子,似乎到此时才又来重估自己这宝贝儿子的分量。黎鹏远和何子坚呆坐着,简直无法把眼光从纤纤脸上移开。佩吟仍然靠着纤纤坐着,用了解的、激赏的眼光看着纤纤。她服了她了,事实上,她早就服了她了!
纤纤看到自己的一篇话,把满屋子的笑语都打断了,她有些惊慌起来,有些失措起来,她的脸微微发白了,坐正身子,她悄声问:
“我是不是说错了话?”
颂超从她面前的地毯上跪起身子,他再也不管姐姐妹妹们会怎样取笑,再也不管以后姐夫们会把他怎样嘲弄,他一把就抱住了纤纤,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肩膀上,热烈地低喊着:
“你没说错!你一句话也没说错。只除了——你使我上了天,现在,你不给我搬梯子的话,我真不知道怎么样从天空上走下来。噢,纤纤!”他轻唤着,“让我在全家人的面前起誓,我会用我以后所有的生命,来报答你这片深情!我会保护你,怜惜你,爱你!”
室内又静了一会儿,然后,活泼的颂萍首先跳起身子,拍着手,打破了室内那稍微有些尴尬的气氛,她一迭连声地喊:
“春梅!春梅,快拿香槟来!爸爸,对不起,我们要大开酒戒了,碰到这种事情,不喝香槟是绝对不行的!颂蕊,你去拿杯子!鹏远,你也别呆站着,把咱们家的香槟酒统统收集过来!”
一句话提醒了大家,立即爆发了一阵欢呼声。顿时间,房子里又忙又乱,大家穿梭着奔来跑去,香槟酒来了,杯子来了,颂萍趁混乱间,把那兀自抱着纤纤发呆的颂超紧揪了一把,这才把这傻小子从“天上”接回地下来了。他站起身子,也开始跟着大伙儿起哄,开香槟,倒酒,碰杯,一时间,屋子里充满了酒香,充满了人语,充满了笑声,充满了玻璃瓶与杯子相撞的叮当声。颂蘅也塞了一杯酒给纤纤,纤纤端着酒杯,悄悄地问佩吟:
“韩老师,我可以喝酒吗?”
“你可以喝,”佩吟笑着说,感动得眼眶也在发热。“不只你可以喝,我也要喝!”于是,大家都碰起杯来,欢呼着,叫嚷着,彼此祝福着彼此,虞太太是忘形地把纤纤左抱一次,右抱一次。黎鹏远三杯酒下肚,就开始长吁短叹起来。
“你怎么啦?”颂萍问他。
他盯着纤纤看,纤纤的脸已经被酒染红了,而且,感染了虞家上上下下的喜悦和祝福,她不能自已地笑着,笑得又甜蜜又温馨,又醉态可掬。
“唉唉!”黎鹏远叹着气,“老三有这种艳福,实在是让我不服气,想当年,我黎鹏远翩翩一少年,哪一点儿不比老三强,只是一时失察……”
“你再说!你再说!”颂萍着黎鹏远叫。
黎鹏远笑着一把勾住颂萍的腰,把脑袋倒到她肩膀上去,用京戏道白的声调喊着:
“小生已经醉了,娘子原谅则个!”
立刻,满屋子都大笑了起来,笑得天翻地覆,地覆天翻。纤纤何曾经历过这种场面,也跟着大家笑不可仰。颂超拿着个酒瓶,不停地给每个人斟酒,他神采飞扬,俨然是个“男主角”。瓶子拿到佩吟面前,佩吟脸红红地用手盖住杯口,笑着说:
“我真不能再喝了!”
“不行!”颂超笑着不依地。“佩吟,我要特别敬你一杯,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!”
他话中有话,佩吟一笑,心照不宣,她让他再斟满她的杯子。颂蘅听出语病,忽然啊呀一声叫了出来:
“老三!你完了!”
“怎么了?”颂超吃了一惊。
“你瞧,”颂蘅说,“你和纤纤的婚事是只等选日子了!而佩吟和赵律师的婚事也只等选日子了!等佩吟结了婚,纤纤就要叫佩吟一声妈,而你呢?老三,你叫丈母娘,该叫什么呢?”
“噢,真的!”何子坚跟着太太起哄,“老三,你完了!你得叫佩吟一声‘妈’了!”
“我的天!”佩吟喊,带着酒意,倒在沙发里,用手轻拍着额。“我连纤纤,都不许她改口。何况你们虞家的辈分,从来就乱喊一气,妹妹喊哥哥老三,弟弟喊姐姐老大……现在,居然跟我论起辈分来了!算了,算了,我看,将来颂超和纤纤生了儿子,说不定儿子叫颂超还叫老三呢!”
大家又笑。就不知道怎么,虞家总有那么多的笑声,那么多的笑料。在觥筹交错,笑语喧哗里,虞太太也关怀地把佩吟拉在一边,悄声问:“真的快结婚啦?”
“年底吧!”佩吟红着脸说。
“你妈怎样呢?”虞太太关心地,“她那个病——好些了吗?”
“奇怪,最近稳定多了,也不发脾气,也不乱吼乱叫了,脑筋也清楚些了。我爸说,可能因为我的婚事,使她醒悟到自己是个母亲,就暂时忘了佩华了。”
“哦,这倒是真的,”虞太太说,“说不定一办喜事,冲它一冲,倒把人给冲明白了!”她拍着佩吟的手背,由衷地说,“我非谢谢你不可,不管怎么样,老三这件喜事,都是你的撮合。”
“不要谢我。”佩吟微笑着。“我觉得,一切都是天意!他们两个的见面,本来就很偶然,是由一盆金盏花开始的……”她笑了,想着那个早晨,一个“傻小子”来告诉她一个故事,另一个“小公主”捧来了金盏花。“许多时候,人算不如天算。伯母,我相信命运。你呢?”
“我相信你会有个非常幸福的未来!”
那夜,他们喝酒一直喝到夜深,然后,赵自耕的电话来了,他对颂超笑着说:
“你们虞家怎么回事?我的女儿和我的未婚妻都在你们家,我这儿就太寂寞了!快把纤纤送回来吧,结婚后,再慢慢聊天去!”
“是!我马上送她回来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