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她耸了耸肩,挑了挑眉毛,眉端轻蹙在一块儿了。


    “你知不知道一件事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你霸道,你自私,你傲慢,你不讲理……”


    “等一等!”他打断她。


    “怎么?”


    “你说‘一件事’,但是,你已经说了四件了!”


    “哇!”她忍无可忍地大叫起来,“我真受不了你!你简直是……简直是……简直是……”她想不出该说什么,就瞪大眼睛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简直是可爱,对吧?”他居然接口说。


    “哇!”她又叫,“你不会害臊吗?”她转身就向门口走,嘴里自言自语,“我要去找颂超……”


    “找颂超?”他的心跳了跳,似乎仍有余悸。“你还要故伎重施吗?怎么又要找颂超?人家已经是我女儿的男朋友!”


    “你想到哪儿去了?”她跺跺脚,“我是找他去要把计算尺!”


    “要计算尺干什么?”他不解地。


    她瞪着他,大声说:


    “量一量你的脸皮有多厚!”


    他一把把她拉进了怀里,他的嘴唇紧紧地,紧紧地,紧紧地……压在她的唇上。他深深吻她,似乎想把自己所有的感情,所有的热爱,所有的激赏……全借这一吻而表露无遗。好久好久,他才抬起头来,不再开玩笑了,他望着她,他的眼光诚恳而温柔,真挚而热烈,他喃喃地说:


    “佩吟,佩吟!天知道我有多爱你,天知道我有多欣赏你!天知道我有多佩服你!”


    她抽了口气,一下子就仆伏在他胸膛上,她听到他的心跳:噗通,噗通,噗通……跳得好沉稳,好有力,好亲切,好规律……她闭上眼睛,一心一意地倾听着这心跳。所有属于她的苦难,她的过去,她的失恋,都已经消失了。现在,她幸福,她只觉得无边无际的幸福,像浩瀚的海洋般包围着她,簇拥着她,淹没着她。她叹了口气,用手臂紧紧地环抱着他的腰。


    “你在干什么?”他轻抚着她的头发。


    “听你的心跳。”她悄悄笑着,“它跳得好美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的眼眶有些儿潮湿,“从没有人这样说过,我不知道心跳也可以用‘美’字来形容。”


    “可以的。”她虔诚地说,“因为——这颗心是属于我的!我觉得它美,好美好美!”


    “可是,”他感动地叹息。“我还有很多缺点,是不是?我霸道,自私,傲慢,不讲理……唉,佩吟,我会改,我答应你,我会改。为你而改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不用改,”她轻轻摇头,她那小小的脑袋在他胸膛上转动着。“它们也很美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东西也很美?”


    “你那些缺点!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他惊叹地。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她好轻好轻地说,声音柔美得像一支歌。“当你恋爱的时候,你一定要把对方的缺点一起爱进去,那才是真正的爱了!”他紧拥着她,眼眶更潮湿了。


    她也紧贴着他,用她的全心灵,在体会着“幸福”,接纳着“幸福”,拥抱着“幸福”。


    第十四章


    “幸福”会是一阵风吗?会“来得急”,而“去得快”吗?许多年前,佩吟也曾经以为她拥有过幸福,那时,弟弟没死,妈妈没病,维之和她正陷在疯狂般的热恋里。可是,曾几何时,所有的事都变了,弟弟死了,妈妈病了,维之变了心。属于她的“天堂”,一下子就变成了“地狱”。所有的“欢笑”,都成为“哭泣”的前奏。使她在好长的一段时间中,都宁愿自己从未认识过什么叫“幸福”,那么她也比较容易接受“不幸”。


    现在,“幸福”又来了,比以往更强烈,更珍贵,因为,她是先认识了“不幸”,才又接受到“幸福”的。这“幸福”就像一件稀世奇珍般,被她那样珍惜着,那样崇敬着,那样牢牢地抱在怀里,紧紧地拥在心头。


    但是,她抱得牢这“幸福”吗?


    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,她的学校快开学了,上午,她还参加了学校的“校务会议”,她推辞了当“导师”的职务,因为,她预料她会有个忙碌的秋天。下午,赵自耕要出席一个商业界的酒会,然后还要去办公厅处理一些事情,佩吟始终没有弄清楚赵自耕到底有多少事业,也并不太关心这个。她和赵自耕约好晚上再见面,因此,那天的下午,她是很空闲的。


    可是,门铃响了,阿巴桑跑来告诉她,外面有一位先生要见她。


    她走到大门口去,心里很轻松,小花园里的金盏花和金鱼草都在盛开,她想起赵自耕所谓的“别离了,傲慢!”就想笑,就觉得满心怀的欢愉和感动之情。


    大门开了,站在门外的,出乎她意料之外,竟是赵自耕的秘书苏慕南!她有些惊讶,第一个念头就是赵自耕改变计划了,他等不及晚上再见她,而要提早接她去某个地方见面,他常常会来这一手的,不过,他通常都派老刘来接她,而且事先总会给她一个电话。她伸长脖子,看了看,没看到老刘和那辆“宾士”,却看到苏慕南自己的那辆“雷鸟”。


    “噢,苏先生,”她笑着说,“是自耕要你来找我吗?有什么事吗?”


    “唔,”苏慕南哼了一声,微笑着,温和地说,“上车好吗?”


    又是这样!这就是赵自耕!连他的秘书也学会了他那一套“温和的命令式的邀请”。她叹口气,仍然欢愉着。你爱一个人,是要连他的缺点一起爱进去的!这是自己说过的话哪!


    “是他要你来接我?好吧,你等一等,我去告诉爸爸一声,再换件衣服!”


    “不用换衣服了!”苏慕南说。


    她耸耸肩,也罢!赵自耕那个急脾气,最怕的就是“等人”。她跑进房里,对父亲交代了一声,就拿了个手提袋,匆匆对镜看了看自己,格子布的长袖衬衫,米色灯芯绒长裤,未免有点“随便”得太过分,希望赵自耕选的不是很豪华的地方。


    上了苏慕南的车,等他发动了车子,她才问:


    “他在哪儿?”


    “谁?”苏慕南不解地。


    “自耕呀!”


    “哦,他吗?他在酒会上。”


    “酒会?”她大吃一惊,“我这副样子怎么参加酒会?不行,你要送我回去换衣服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要参加酒会?”苏慕南不动声色地问。


    “啊,他并不是要我去酒会吗?”她糊糊涂涂地问,开始觉得苏慕南的神色有些古怪了。“他要在什么地方见我?他要你把我接到什么地方去?”


    “他并没有要我接你呀。”苏慕南静静地说,熟练地转了一个弯,车子开始上山了,她伸头一看,他们正向阳明山上开去。赵家的花园在天母,那么,他们也不是去赵家。她盯着他,苏慕南那冷静的神色开始使她心慌,不是赵自耕派他来的!她混乱地问:


    “你要带我到哪里去?”


    “去‘莲园’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莲园?莲园是个什么地方?一家咖啡馆吗?”


    他回头看了她一眼,她发现他那带着褐色的眼珠里掠过了一抹笑意,这笑意却是轻蔑而不屑的。好像她说了一句幼稚不堪的话。


    “莲园只是一幢花园洋房,是赵先生在四年前盖的,花了不少钱,你实在不应该不知道‘莲园’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她松了口气。原来如此,赵自耕在这山上还有一座“莲园”!他一定有意不让她知道,而给她一个意外。既然是去自耕的另一幢房子,她的紧张也消除了。可是,忽然,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,她坐正身子,紧盯着苏慕南,问:


    “是自耕要你带我去莲园?”


    他又笑了,冷漠的,轻蔑的笑。忽然,她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很可怕,他阴沉而镇静,一脸的莫测高深。


    “我说过了,”他淡淡地说,车子熟练地上坡,熟练地转弯。“赵自耕并没有要我来接你。带你去莲园,是别人的主意。有人想在莲园里见见你。至于赵自耕呢?我想,他宁愿把莲园放一把火烧掉,也不会愿意你走进莲园。”


    她咬住嘴唇,皱紧眉头,心里有几千几百个问题。但是,她不准备再问了,她知道,不管她将要面对什么,这样东西总之马上要呈现在她眼前了。


    果然,车子走进了一条松柏夹道的私人小径,小径的入口处,“莲园”两个字被一块镂花的牌子,精工雕刻着竖在那儿。车子迂回深入,一会儿,已来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镂花大门前,这大门和赵家的大门倒很相似。苏慕南按了按喇叭,大门就不声不响地开了,显然是电动的。车子开进花园。佩吟忽然觉得眼前一亮,因为,她看到花园中,有一个好大好大的莲花池,现在正是莲花盛开的时候,池中嫣红姹紫,一片灿烂。苏慕南打开车门,简单地说:


    “你下车吧,不妨先欣赏一会儿莲花!”


    她呆呆地下了车,呆呆地走到莲花池前面。定睛一看,她就更加愕然了,以前,她总认为莲花只有粉红色和白色两种,但是,现在这巨大的莲花池里,却开着紫色的、蓝色的、大红的、粉红的、黄色的、白色的,以及桃红色的。她下意识地数了数,刚好七种不同的颜色。一座七彩的莲花池。她正出神间,却又有一个发现,在莲花池四周,种了一圈绿色植物,这植物极像一朵花,一朵一朵地栽种着,叶片水分饱满,像花瓣,她再仔细一看,才注意到,这绿色的植物,居然也像一朵朵绿色的莲花。她不由自主地蹲下身子,去触摸这绿色的莲花,心里在模糊地想,不知纤纤的花园里,有没有这种植物。


    “这种植物叫做石莲,”忽然间,在她身后,响起一个女性的声音,很温存很优雅地说着,“不算什么名贵的植物,我和自耕种它,只为了喜欢它名字中那个‘莲’字而已。”


    佩吟很快地站起身子,蓦然回头,于是,她和一个女人面对面地相对了。那女人身材高挑,皮肤是微黑的,微黑而带着健康的红色——相当漂亮的红色。她穿了件极为舒服的、桃红色的丝绒长袍,显然只是一件“家居服”,一件非常考究的家居服。腰上,系着带子,显出了她那美好的身段,她的腰肢简直不盈一握,而胸部却饱满而挺秀。她的头发很黑,蓬松地卷着,自自然然地卷着,稍嫌零乱,却乱得漂亮。她的眉毛也很黑,眼睛深凹,大双眼皮又明显又清楚,她没有浓妆,除了一点淡淡的口红外,她似乎根本没化妆,但是,她很美,不只美,她有种颇为高雅的诱惑力,她看来成熟而老练。她的眼珠不是纯黑的,带着点淡淡的咖啡色。一时间,佩吟有些迷惑,她觉得这女人相当面熟,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。


    当佩吟在打量这女人的时候,这女人也正静静地打量着她。其实,佩吟是没有什么值得研究的,她那么单纯,她想,那女人一眼就可以看穿了她。


    “你好,韩小姐,”那女人微笑地说,笑容安详而稳定,这“安详”很刺激她,因为,她觉得自己已经越来越不“镇定”了。“我很早就听说了你,到今天才见面,实在有点遗憾。”她用手掠了掠那些在微风中飘荡的大发卷。“我们到客厅里去谈,好吗?”


    佩吟没说话,只是很被动地,跟着她走进了“客厅”。客厅当然也是够豪华的,地上铺着又厚又软的地毯,居然是大胆地用了桃红色,一套纯白的丝绒沙发,在桃红色的地毯上醒目地放着,玻璃茶几上,有着考究的烟具。一个很流线型的壁炉,里面堆着大块的圆木。壁炉旁边有酒柜,里面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洋酒,那女人缓步走到酒柜边,很客气地问:


    “韩小姐,你喝酒吗?”


    “不不,不喝。”她仓促地说。


    女主人点了点头,拍了拍手,立即走进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佣。


    “倒杯茶来,中国茶!”她交代着,又转头看佩吟。“要什么茶?红茶?绿茶?香片?冻顶?”


    “香片就好了。”她慌忙说。目眩神迷地看着这位神秘的“女主人”,这才发现,她连“家居服”都和房间的颜色相配。


    小女佣倒了茶来,立刻退出了。她望着壁炉,身不由己地,她走到壁炉前面去,因为,她看到壁炉架上,放着一个镜框,镜框中,是一张放大的彩色照片!一男一女相依偎地合照着,女的,当然是那位风情万种的“女主人”。男的——其实,佩吟不用走过来细看,也已经猜到是谁了,那是赵自耕!潇洒而风流的赵自耕!


    “噢,”女主人微笑着,“这张照得并不好,自耕很自私,他总选他自己照得好的照片来放大。我们前年去欧洲旅行的时候,倒有一批很好的照片,如果你有兴趣,我倒可以拿给你看。”


    “不用了!”她僵硬地说,走到沙发边,坐了下来,她捧起那杯用中国细瓷杯子泡的香片茶,打开杯盖,轻轻地啜了一口。她很有兴味地研究那蓝花的细瓷茶杯,心想,如果这茶杯底上印着“乾隆年间造”,她也不会惊奇了,在这个时代,在台湾,居然有人家如此讲究地用中国细瓷茶杯泡茶!她抬起眼睛来,正视着那个“女主人”,她吸了口气,挺直了背脊,她变得很冷静,很清楚了。她努力让自己和那“女主人”同样地安详,她说:


    “我知道你是谁了,你是琳达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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