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如果我觉得孤单,


    马背上容得下人儿两个!


    我跟着他骑上马背,


    就这样走遍东西南北!


    有一天他独自离去,


    让我在房里暗暗哭泣……


    他呆站在房里,倾听着这支古怪的歌,倾听着那莲蓬头喷出的水声,心里不由自主地在想象各种镜头,全是她在浴室里的情况。然后,歌声停了,她在浴室里喊:


    “颂超,你在外面吗?”


    他一惊,像做了什么坏事被发现了似的,脸就涨红了。他慌忙一迭连声地说:


    “在,在,在。我把——把——把你的衣服拿来了!”他说得结结巴巴,因为,他忽然想起,自己是不是要把衣服送进去,还是等她出来穿?


    “噢!”她应了一声,立刻,那浴室的拉门“哗”的一声拉开了,她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。他睁大眼睛,看到她裹着一条浴巾,头发水淋淋的还在滴水,那浴巾很薄,也不够大,遮得了下面就遮不住上面。她整个胴体,在这半遮半掩下,竟比全裸还来得诱惑。他目不转睛地看着,心在狂跳,而喉咙里却又干又涩。


    “哎,”她微笑地看他,伸手摸摸他的头发,她这一伸手,那浴巾又向下滑了几分,她笑着说。“你的头发里全是沙,还不快去洗个澡!”


    “哦,是的,是的。”他应着,心想,自己总不能学她这样脱了泳衣进浴室。也不敢裹着浴巾出来,他咬牙切齿地暗骂自己是“胆小鬼”,却一把抱住自己的衬衫、长裤,往浴室里走去。


    “喂喂,你干吗?”她叫住了他。“你抱那些衣服进去,预备放在什么地方?”他伸头一看,才发现浴室小得只有一个水泥槽,上面是莲蓬头,四面既无椅子也无衣钩,根本没地方放衣服,而且,那仅有的一块浴巾,已经在她身上。


    “你进去洗吧!”她说,“洗好了叫我一声,我把毛巾从门缝里递给你,好吗?”


    他点点头,傻呵呵地再把手里的衣服放在床上,然后,穿着游泳裤走进了浴室,打开莲蓬头,他一面洗澡洗头,一面就克制不住自己那疯狂般的杂思绮念。他拼命洗,拼命洗,觉得把皮都洗掉了,然后,他听到她在叫:


    “颂超,你到底要洗多久?”


    “噢,好了,好了!”他慌忙说。


    门被拉开了一条小缝,她把浴巾递了进来,他接过浴巾,把下身层层包裹,可惜,那浴巾实在太薄太小,他抓住腰间的接头处,觉得毫无安全感。走出浴室,他发现她根本没穿衣服,已经钻到毛巾被里去了。


    “对不起,我想睡一睡,我好困好困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他盯着她,盯着那条毛巾被,这是夏天,虽然屋里有冷气,性能却并不十分好,小屋里仍然热得厉害,那毛巾被下,她的身体曲线玲珑,她的腿由于怕热,仍然露在被外,毛巾被的颜色是红的,她的大腿却白晳而丰满。


    他咽了一口口水,走过去,坐在自己的床上,两张床中间大概只有一尺距离,她用手托着头,裸露着整个的胳膊和肩膀。她瞅着他,眼光有点迷迷蒙蒙的、媚媚的、柔柔的、水水的。女人是水做的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想——干什么?”她喃喃地低问着。


    他的眼光发直。


    伸出手去,他怯怯地碰她的肩膀,她的颈项,她那光滑的肌肤。她也伸过手来,勾住了他的脖子,他不能不移过去,坐到她的床上,她拉下他的头,于是,他的嘴唇就压在她的唇上了。两个人之间的毛巾都在往下滑,他喘息着,背脊上冒着汗,身体里像燃着火,无数的火焰,要冲出去,冲出去,冲出去……


    “你有——经验吗?”她悄声低问。


    他的脸涨红了,耻于承认没有。甚至于,也忘了反问一句,她有没有经验?本能告诉他,她既然问得出这句话来,她一定是有了。


    “你——没有?”她低叹着,试着要推开他。她扭动着身子,要逃避,要闪开,她的扭动使他更加发狂了。“你该保持它!”她说,“你该珍惜它!现在,像你这样的男人已经不多了。你该保持到你结婚的时候!请你……不要……”她拼命扭动身子。


    太迟了,宝贝。他用力拉开了两人间的障碍物。太迟了,太迟了。他摸索着她,探索着一个神秘的快乐之泉……他听到窗外的树声,风声,海浪声。海浪涌了上来,卷裹他,逢迎他,吴噬他……


    第十章


    凌晨,佩吟睡得很不安宁,很不沉稳,她一直在做梦,母亲、父亲、弟弟、医生……的脸交替在她面前出现,她似乎又回到了六年前,钟医生在和他们研究是不是要开刀,母亲反对,父亲拿不出主意,只有她赞成,因为,她知道,不开刀弟弟也会被癌细胞蚕食而死,开刀还有一线希望。她赞成、赞成……弟弟没有从手术台上醒过来,母亲把她恨得要死……她翻了一个身,天气好热,他们家用不起冷气,她觉得浑身都是汗。


    她用手摸摸额头,把枕头翻了一个面,再睡。她又做梦了,赵自耕、纤纤、颂超、维珍、维之……她苦恼地摇头,想摆脱这些人影。“我中午来接你。”赵自耕说。“不行,我中午有约会。”她说。中午的约会呢?颂超没有来,一个半成熟的孩子,记不起他曾有过的诺言。赵自耕砰然地碰上了车门,好响……


    真的,什么东西在响着?她一震,醒了,才听到床头的电话在狂鸣。电话是为母亲而设的,医生警告过她,家里有这样一个病人,随时都可能出危险,她需要一个电话,和所有医院、急救处、生命线的号码。她抓起电话听筒,下意识地看看表,早上五点十分,这是哪一个冒失鬼?


    “喂?”她睡意朦耽地问,“哪一位?”


    “佩吟,是你吗?”好年轻的声音,好熟悉的声音。她吃了一惊,真的清醒过来。


    “颂超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是的,是我。”颂超的声音里有些特别,有种令人不安的沮丧和懊恼,他发生了什么事?


    “怎么了?有什么事吗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你能不能出来?”他的语气里有抹恳求的意味。


    “现在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现在。”他说,“我就在你家门口,我在巷口的公用电话亭打的电话!”


    “你在我家门口?”她愕然地问,不相信地。“你知道现在几点钟?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,早上五点十分,我刚刚从福隆连夜开车回台北。”


    “福隆?你在说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请你出来!”他哀求地。“你出来,我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。公用电话只有三分钟,我没有第二个铜板。”


    “好,我就出来。”她挂上了电话。


    掀开棉被,她起了床,去洗手间匆匆梳洗了一下,她换上一件浅黄色带咖啡边的短袖洋装。裸露的胳膊上,伤口确实留了一条疤痕,虽然早已拆了线,那缝线的针孔仍然清晰,红肿也没有全消,她看看手臂,那伤痕像一条蜈松……这才忽然想起,自从颂超那天中午失约,没有接她去换药以来,她已经有两个星期没见到他了。


    悄悄地穿过小院,走出大门,她就一眼看到颂超,正站在她家对面的电线杆下,在他身旁,有一辆崭新的“跑天下”,他正斜倚在车上,双手抱在胸前,对她的房门痴痴地注视着。


    她带上了大门,向他走来。


    “哪儿来的汽车?”她问。很惊奇,很纳闷。


    “我的。”他说,打开了车门。“是大姐和二姐合资送我的。”他对车内努努嘴。“进来,我们在车里谈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她顺从地钻进了车子,立即,有股浓郁的香水味对她绕鼻而来,她自己不用香水,也从来分不出香水的味道和牌子。但是,这股香水味却好熟悉,绝不是虞家姐妹身上的,虞家二姐妹虽然出身于富有的家庭,却都没有用香水的习惯。她深吸了一口气,知道为什么这香水味如此熟悉了。林维珍!她该猜到的。自从那天她介绍维珍认识他,她就没见过他了。她微侧过头去,看着他坐进驾驶座,他的面容烦恼而忧愁,怎么?维珍在折磨他,捉弄他了!她在给他苦头吃了,猫捉老鼠的游戏!佩吟咬住嘴唇,故意不开口,掉头望着车窗外面,天已经亮了,蒙蒙的白雾正在缓慢地散开,今天会是个大晴天,她模糊地想着。


    他也没说话,忽然发动了车子。


    “喂,”她惊愕地。“你要开到什么地方去?”


    “我只想找一个人少的地方,”他说,微锁着眉头。“放心,不会耽误你上课,我一定在八点钟前送你到学校门口。”


    她瞅着他。


    “上星期六刚放的暑假。”她说。“我已经不需要去上课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!”他应了一声,不安地看了她一眼。“我想,我疏忽了很多事情,犯了很多错,我失约了……你的伤口好了吗?”


    “好了。”她望着前面。“只要治疗和时间,什么伤口都会好!”


    他看看她的手臂。


    “可是会留下了一条痕痕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她忽然笑了,觉得他们的谈话像哲学家在说什么隐语,都带着点一语双关。他把车子开往内湖的方向,停在一条小溪的旁边,这儿还没有完全开发,青山绿水,还有点儿原始味道。山里好像有座庙宇,钟磬和梵唱之声,隐隐传来。她摇下窗玻璃,几乎可以闻到一些檀香味,把车里的香水味冲淡了不少。


    “你到底找我出来做什么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我想我犯了一个不可原谅的错误。”他正色说。


    “哦?”


    “昨天中午,维珍来找我。”他咬咬嘴唇,眼底有一丝惭愧。“你知道,这些日子,维珍常常来找我的,有时打电话到公司,有时直接来我家。我们常在一块儿吃饭,或者去夜总会跳舞,她的舞跳得是第一流的,从最难跳的探戈到迪斯科,她全会。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她应了一声。“是的,她很活泼,很能干,很会交际……我想,你这些日子过得很快活?”


    “有一阵。”他坦白地说,“像喝醉了酒,像抽了大麻烟,忽然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忘了很多事,例如和你的约会,要带你去换药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没怪过你。”她静静地说,“而且,我也猜到是怎么回事了。”她深深地注视他,心里有些隐隐地痛楚。她等待过那个约会的,为了那个约会她还拒绝了另外一个。不过,这痛楚并不严重,当维珍一出现,她就已经有了预感——她从不认为自己能抓住男人,也从没有准备去抓住颂超。她那隐隐的痛楚相当微妙,自尊的受伤远超过感情的受伤,或者,仅仅是虚荣心的作祟而已。“你不必对我抱歉,颂超,”她诚恳地说,“我早对你说过,你像我的弟弟……只要你过得快活,只要你很满足,我会祝福你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真心话吗?”他紧盯着她的眼睛。


    “当然是真心话!”


    他默然片刻,然后,他仰靠在椅垫上,闭上眼睛,长长地叹了口气。他的面容僬悴而苍凉。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她不解地。“你今天好古怪!”


    “我希望你骂我,狠狠地骂我。”他咬牙说,“我希望你吃醋,吃醋得一塌糊涂。我希望你抽我一个耳光,捶我几百拳……而不要这样安安静静地祝福我。”


    她淡淡地微笑起来。


    “我不是孩子了,颂超。”她说,“而且,你在享受你的青春,这并没有什么错。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从什么地方来的吗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福隆。”她接口说,“你已经告诉我了。我只是不懂,从福隆开车回台北,大概要——”


    “四小时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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