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纤纤终于相信了。她张开嘴,轻轻地呼叫了一声,就一下子扑奔过来,用胳膊紧紧地、紧紧地抱住了赵自耕的脖子,把面颊贴在赵自耕的面颊上。她那娇嫩、柔细而光滑的肌肤引起他一阵强烈的感动。纤纤,他那娇娇柔柔的小女儿,有多久没有这样亲近过他了。然后,纤纤抬起头来了,她那美丽的大眼睛里竟含满了泪水,而唇边带着个甜蜜的笑。她注视着父亲,似乎实在不知道该怎样来表现她的欢乐,终于,她开始一连串地轻呼着:
“爸爸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……”
她不知道叫了多少个“我爱你”,在赵自耕满怀激荡的时候,她又闪电般在父亲面颊上印下一吻,然后,她翻转身子,像一只穿花蝴蝶般,翩翻着飞出了书房。立即,赵自耕听到她在又哭又笑地宣布着:
“奶奶!奶奶!爸爸说我不用考大学了!我不会再落榜了,我也不用去念那些呜呼哀哉了!”
赵自耕惊奇地深靠进椅子中,原来,她居然如此“害怕”考大学,“不愿”考大学,“怀恨”考大学他想起几个月前,佩吟就对他说过的话:
“……虽然她不爱读书,她仍然为你去读,虽然她不想考大学,她仍然为你去考。她有很完整的自我,却要为你去放弃自我……”
佩吟,佩吟,佩吟……他的心在低唤了,那个“人比黄花瘦”的小女人……她能看进人类内心深处的东西,而他,他这个“自命不凡”的大律师,办过那么多案子,见过那么多世面,面对过那么多钩心斗角的问题,经历过那么多大风大浪的事件……结果,他居然赶不上那个小女人;他无法透视人心!
佩吟,佩吟,佩吟……他的心在低唤了。很快地,他打开记事簿,找出佩吟的资料,还好,她家居然有电话,他想,她很可能穷得连电话都没有。拨了两个号码,他又怔住了,他要在电话里说什么?经过了昨晚那种事,他预备在电话里对她怎么说呢?挂上电话,他很快地站起身来,穿上西装外套,他一面走出去,一面一迭连声地叫老刘。
苏慕南先赶来了。平日,赵自耕上班的时候,苏慕南虽然自己也有车,但是却常常和赵自耕同车去办事处,因为赵自耕连车上的时间都要利用,常常要交代许多事情。今天,赵自耕却匆匆对苏慕南说:
“你自己开车去办公室吧,不要等我,你先把人寿公司那件案子拿出来研究研究,我不一定几点钟来,如果有人找我,你录上音等我来处理吧!”
苏慕南点点头,没多说什么,他注意到,平日那么爱整齐与修饰的赵自耕,甚至没有刮胡子。
二十分钟后,赵自耕的私家车已经停在韩家门口了。
赵自耕下了车,他打量着这幢日式房子,在目前,这种日式房子已不多了,当然,即使是仅余的日式房子,也都只保存着日式的外壳,里面的纸门和榻榻米,是老早就被木门和地板所取代了。他整了整领带,不知怎的,竟有些紧张,若干年来,即使辩论最大的案子,走上法庭,他也没有这样紧张过。
他伸手按了门铃,一面看看手表,才七点二十分,他似乎来得太早了。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从花园里传来,接着,门开了,站在门口的,竟是佩吟自己,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格子衬衫,一条牛仔裤,卷着左手腕的袖子,她正一面包扎着手腕上的绷带,一面头也不抬地在交代:
“阿巴桑,拜托你煮点稀饭,剥两个皮蛋……”
她蓦地住了口,因为,她发现挺立在门口的,并不是来上班的阿巴桑,而是赵自耕!她用右手握着绷带的顶端,整个人都呆住了。
“佩吟,”他低唤了一声,不知何故,整个心脏都在擂鼓似的跳动。他盯着她,她面色不好,憔悴而苍白!眼神疲倦,眼睛周围,有着淡淡的黑圈,难道,她也一夜没有睡觉?他不自禁地望向她的手臂,那层层包扎的纱布引起了他的注意,怪不得这么热的天她总穿长袖衬衫,原来她受了伤!什么伤?怎么受的?他疑惑地看她,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。“让我帮你系好吗?”他柔声问,注意到她单手包扎的狼狈了。
她没说话,只被动地把绷带递给他。他为她扎紧,用分岔的两端打上了结,她收回手去,默默地放下衣袖,扣上扣子,遮住了纱布。他们两个都没再说什么,好像他是特地来为她包扎伤口似的。空气僵了好一会儿,然后,他“鼓勇”说:
“你早上有课吗?”
“是的。”
“几节课?”
“四节。”
“下午呢?”
“没有了。”
“我送你去学校,好吗?”他问。
她迟疑着。
“我有些话必须要和你谈,”他很快地说,“我承认了你的看法,今天早上,我已经告诉了纤纤,她不必考大学了。”
“哦?”她的眼光闪亮了一下。有个微笑竟漾在她唇边了。“你是来通知我,不必给纤纤补课了?”她问。
他怔了怔,老实说,他根本没想到这问题。
“佩吟!佩吟!”韩永修在屋内喊,“是阿巴桑来了吗?”
佩吟一愣,喊了一句:
“噢,不是的!”
她看着赵自耕,一时间,不知道要不要请赵自耕进去坐坐,见见父亲?但是,她想起家里的寒伧,想起母亲可能衣衫不整地跑出来胡说八道,想起上课的时间快到了,又想起……有这份必要吗?赵自耕,他只是来辞退一个家庭教师的!你不要胡思乱想吧!她用手掠了掠头发,很快地说:
“好吧,你送我去学校,我进去拿一下课本。”
她拿了课本,然后,她和他并坐在那部“宾士”车的后座了。这是种奇妙的感觉,平常老刘开车来接她上课,她总喜欢坐在前座,和老刘谈谈天,也看看车前的风景。现在,她坐在后座,赵自耕坐在她身边,她不能不想起昨晚那一吻,忽然间,她就觉得局促、不安、惶惑、迷惘而紧张起来。如果他提到昨晚,她要怎么回答?她逃开了,像个受惊的小动物般逃开了。他一定以为她很驴,很笨,很不解风情?或者,他以为她是故作清高的?矫情的?
“你的手怎么会弄伤了?”他忽然开了口,很温柔,很关怀,却完全没有提到昨晚。
“哦,是妈妈。”她仓促地回答,几乎没有经过思想。“她打碎了热水瓶,我又正好跌在热水瓶的碎片上。”
“哦?”他紧盯着她,非常关心地。“很严重吗?”
“缝了十一针。”她轻声说,“医生说会留一条很难看的疤,因为……”她迎视他,在他那温存的注视下,怜恤的注视下,几乎是心疼的注视下融化了。“因为……”她讷讷地说着,“我没有好好休息,伤口……已经……已经发炎了。医生说……医生说……”
她没有说完她的话,因为他的头俯了下来,盖在她的唇上了。
她又有那种晕眩而昏乱的感觉,她又不能呼吸了,不能思想了,不能移动了……她又在反应他,本能地反应他,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声,评评评评……地响着。他的头抬起来了,他的眼睛亮晶晶地停驻在她脸上,他的手捧着她的脸庞,他用大拇指轻轻抚摸着她的下巴。
“中午我来接你去吃午餐,”他说,声调很温柔,却很肯定,习惯性地,有他那种半命令的语气。“然后,我们去一家大医院,好好地检査一下你的伤口。”
她凝视他。他知道她无法抗拒他的!她想。他知道当他要一个女人的时候,这个女人就是他瓮中之鳖了。他甚至不避讳老刘,而老刘也居然镇静如常,想来,他在车中吻女孩子,也是家常便饭了。她咬咬嘴唇,她很生气,她生自己的气,为什么对他如此坦白?为什么要说起受伤的真相?为什么要博取他的同情?她有没有要博取他的同情呢?是的,她内心深处有个小声音在答复着;是的,她是的。
车子停了,停在她的校门口。
“就这么说定了。”他说,“你几点钟下课?”
“十二点。”她虚弱地回答。
“那么,就十二点正,我的车子会停在这儿。”
哦,不行!她忽然想起虞颂超,颂超说好来接她的。说好陪她去换药的……而且,你不要像个小傻瓜吧!你不要以为你是被王子看中的灰姑娘吧!你昨晚可以毅然逃开,今天却要俯首称臣了?
“不行!”她说了,声音冷冰冰的,空荡荡的。“中午我有约会。”
“有约会?”他锐利地看她,不相信地。“什么约会?”
他以为我在撒谎。她想。他以为我是没有人要的。他以为我早已被男友遗弃,他以为我是个寂寞的老处女,他以为只要他一伸小指头,我就会倒到他怀里去,他以为他魅力无边,有钱,有势,又是个美男子……
“他叫虞颂超!”她冲口而出,完全没有理由要说得这么详细。“他在中台建筑公司当工程师,是虞无咎的儿子……他会来接我,去吃饭,和——看医生。”
他死命盯着她,他的眼神古怪。
“是吗?”他哼着问。“虞无咎?我认识他,他的儿子好像只是个孩子。”
“对你或者是,对我不是。”她挺直了背脊。“他大学都毕业了,受完军训了,他已经二十四岁了!”
赵自耕狠狠地咬了一下牙,原来如此!怪不得她要逃开他,怪不得她要拒绝他!二十四岁,二十四岁距离他已经很遥远,他刚好是二十四倒过来写的年龄,四十二岁!你有什么能力去和小伙子竞争?难道你还以为自己是翩翩美少年吗?他一下子打开了车门。
“那么,再见!”他僵硬地说。声音里,不由自主地带着神气呼呼的味道。
她跨下了车子,回头看了他一眼,似乎想说什么,他砰然一声,就重重地关上了车门。对老刘大声地交代:
“去办公厅!”
车子“呼”的一声往前冲去,他下意识地再抬头从车窗里向外望。她并没有走进校门,站在那儿,她对他的车子若有所思地凝视着。她那瘦削的面庞,那修长的身子,那件浅黄格子布的衬衫,那随风飘荡的长发……她像他窗台上那盆袅袅婷婷的金盏花……
车子开远了,金盏花不见了。他咬紧牙关,靠进坐垫里。去他的金盏花!他愤愤地想。她没有露露的明艳,没有云娥的娇媚,更没有琳达那种撩人的风韵……她瘦瘦干干的,既不美又不风流……他拍拍前座,大声说:
“不去办公厅了,去莲园!”
车子“呼”的一声,急转弯,转了一个方向。
他仍然咬紧牙关,愤愤不平地想着;她只是个女教员,她自以为了不起!那么高傲,那么自信,那么咄咄逼人!那么不肯屈服,那么带着浑身的刺,去他的金盏花!她像一朵高砂蓟!高砂蓟,这名字好像是纤纤告诉他的,一种全是针刺状的花朵,只因为那花特别古怪,他才记住了这个古怪的名字。纤纤,他想起纤纤早上说的话了:
“一般老师是用‘知识’来教我,韩老师是用‘心’来教我!”
他一怔,拍了拍前座,他叹口气,嗒然若失地说:
“老刘,还是去办公厅吧!”
车子再度转了方向。
第九章
虞颂超买了一辆新车子,不是摩托车,而是一辆福特的“跑天下”。这辆车是由大姐颂萍、二姐颂蘅和母亲虞太太凑出私房钱来代他买的。本来,依大姐夫黎鹏远的意思,要么就不买,要买就买好一点的。福特新出产的“千里马”,应该比“跑天下”要好得多,但是,虞颂超一本正经地说:
“拿你们的钱买汽车,我已经够窝囊了,还坐什么好车呢?这买车的钱,算我借的,只要我的设计图被采用,我就有一笔很大的奖金,那时我就可以把钱还你们了。所以,千万别买贵车,本人穷得很,还不起!”
“算了!算了!”大姐颂萍叫着说,“既然帮你买车,谁还存着念头要你还!你也别以为我们是宠你,说真的,还不是看在妈妈面子上。你每天骑着摩托车,像敢死队似的在外面冲锋陷阵,妈妈就在家里大念阿弥陀佛,你晚回家一分钟,妈连脖子都伸长了。现在,幸好你的摩托车丟了,干脆咱们送你一辆跑天下,你如果体谅我们的好意,孝顺妈妈只有你这一个宝贝儿子,你就别开快车,处处小心,也就行了!”
虞颂超对大姐伸伸舌头。
“这么说起来,这辆车不是帮我买的,是帮妈妈买的!那么,将来也不用我还钱,也不用我领情了。早知道与我无关,我应该要一辆野马的!”
“要野马?”二姐颂蘅笑骂着。“我看你还要‘宾士’呢!”
宾士?虞颂超怔了怔。
“不不,我不要宾士,开宾士的都是些达官显要,也都是些老头子,用司机来驾驶,如果我开宾士,别人准把我看成汽车司机!”
小妹颂蕊对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。
“说真的,你还真像一个汽车司机!”颂蕊笑着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