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海浪扑击着岩石,在喧嚣着。海风穿过了树林,在低吟着。他坐在老树干的下面,默默地咀嚼着那个名字,回忆着那个名字,思想着那个名字:殷采芹,殷采芹,殷采芹……殷家的女孩!白屋里的女孩!殷采芹,殷采芹,殷采芹……他的记忆被带回到许许多多年以前。那些记忆是一个片段接一个片段,像海浪般一波又一波,对他纷纷地、汹涌地、前仆后继地卷了过来。


    2


    乔书培第一次到这个西部的小海港,才只有六岁。


    他是跟着父亲乔云峰迁居到这儿来的。当时,这儿的某机关需要一个办文书工作的人,相当于秘书的职位,说起来不算什么好工作,待遇低,又远处荒凉的海滨。但是,乔云峰却毅然放弃了台北的都市生活,带着他扑奔这远迢迢的陌生小镇。乔书培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作这样的决定,只隐约地明白,这件事和母亲的弃他们而去有重大的关系。母亲,母亲在他印象里已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,像水雾里的一颗寒星,朦胧、遥远、虚幻而美丽。他总记得母亲有对含愁的眸子,总记得她离去之前常常抱着他暗暗饮泣,总记得她和父亲间曾有一段长时期的冷战……然后,她走了,不再回来了。然后,乔云峰把他带到了这个遥远的小海港。


    到达这儿的第一天,他们住进了公家配给他们的宿舍,一栋好简陋好简陋的小屋,竹床、竹椅、竹书架……四壁萧然。至今,乔书培记得父亲把他拉到面前,严肃而郑重地盯着他,用近乎沉痛的语气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


    “这是一个新的开始,书培。从此,你只有父亲,没有母亲,就让我们父子二人相依为命。我们会过得很清苦,不过,我会教育你成一个独立自主的男子汉!”


    这样,乔书培开始了他那海港中的童年。


    第一次见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学一年级那天。


    那天,因为下午要新生训练,本来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级新生,增加了下午的课程。因而,学校命令全体学生都要带“便当”。那真是漫长的一天,是记忆深刻的一天,是尴尬而难挨的一天!


    便当是父亲给他准备的,乔云峰父兼母职,原就十分生疏,那便当的饭是从公家大厨房里盛来的,上面只有一些肉松、酱瓜和几丝辣椒萝卜干。乔书培不在乎他的饭盒寒酸,他深知父亲已经尽了他的全力。只是,上课第一天,他紧张得什么似的,所有的同学他都不认得,而那些同学彼此间都是邻居,大家熟悉得很,有说有笑有闹,只有他,孤零零的没有人理。而这些孩子中,有个长得又高又壮又结实的男生,显然是孩子头儿。乔书培不知道他的名字,只听到所有同学都叫他“小老鹰”。乔书培不明白这外号怎么来的,那孩子浓眉大眼,声音洪亮,一点也不像老鹰,倒像只老虎。


    事情发生在吃午餐的时候。全班都坐定了,老师在台上喊了一声“开动”,大家就都打开便当吃饭。老师很威严,全班都怕老师,吃得好安静,只有“小老鹰”还不时发出吃吃的笑声。乔书培打开便当后,就整个人都呆住了。因为,父亲居然忘记给他放一双筷子或是一把汤匙,那饭盒里除了饭菜之外,什么都没有。


    老师站在台上,很严肃地走来走去,不时命令着:


    “快点吃!限你们十分钟之内吃完!”


    他瞪着便当,急得头上冒汗,就不知道这种情况该怎么办才好。可不敢“报告老师,没带筷子”,怕老师骂,又不敢“不吃”。最后,他一急之下,居然埋着头,像小狗般“啃”起“便当”来了。一口一口地,伸舌头去舔那饭盒中的饭,只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的“狼狈相”,只希望那盒便当快点“舔”完,偏偏肉松沾上了鼻子,辣椒又呛了喉咙,他憋着气,既不敢咳嗽,也不敢出声音,怕引起别人注意……但,毕竟有人注意到了,那只该死的“小老鹰”!只听到他那洪亮的嗓子,大嚷了一句:


    “哎呀!他和野人一样吃饭!像我家的大狼狗!”


    一时间,所有同学的目光都向他射了过来,他惊慌失措地抬起头,鼻子上沾着肉松,喉咙里噎着饭,只听到满堂一阵哄然大笑,同学都像看见什么稀奇怪物似的,指着他又笑又叫又说。教室里的安静再也维持不住了,严肃的气氛也消失了,有的同学跳到桌子上去了,有的把椅子摇得稀里哗啦响,有的鼓着掌唱歌似的叫:


    “大狼狗!大狼狗!大狼狗!”


    老师站在讲台上,很生气地拍着桌子叫:


    “安静!大家坐好!安静!”


    但是,没有人再听老师的,大家越笑越凶,笑得老师的声音都听不见了。乔书培呆坐在那儿,只觉得脸上发烧,一直烧到脖子上,连眉毛都发烫了。他真恨不得当时就从这教室里消失,当时就有个地洞让他钻进去……大家逐渐笑得忘记了原因,只是你推我攘地闹个不停。混乱中,他忽然觉得有人在轻轻地拉他的衣服,他回过头去,立刻接触到一对好温柔好腼腆的目光,有个小女生正悄悄地站在他后面,在他还没醒悟到她的来意以前,他就感到她飞快地把一样东西塞进了他的手中。他低头一看,是一双筷子!再也描述不出他那一瞬间的惊喜和感激!等他抬起头来时,小女生已经红着脸躲开了,他只注意到她有对又黑又亮的眼睛,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样。


    他始终记得那双筷子,和那筷子引起的后患。


    那双筷子是与众不同的,是用红漆木做的,上面有雕花,筷子很短,显然专门为了放在便当里用的。两支筷子之问,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相连接,又小巧,又精致,又讲究。那天放学的时候,他特地跑去找那个小女生,要把筷子还给她,谁知,她却和那个“小老鹰”手牵手地走掉了。


    第二天,父亲竟糊里糊涂地把这双筷子放在便当盒中,根本没有追究它的来历,也没有为他另外准备一双。于是,他只好继续用这双筷子吃饭。那天,老师并没有在教室里监视他们,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闹的。谁知道,饭才吃了一半,他就觉得有个阴影罩在自己的头上,他本能地抬起头来,一眼看到“小老鹰”正像铁塔般站在他身边,恶狠狠地盯着他,大声责问:
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偷我的筷子?”


    “你的筷子?”他讷讷地问,不知所措,“这……这不是你的筷子!”


    “还说不是我的筷子!”小老鹰怒吼,声震四邻,所有同学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身上来了。


    “你把筷子拿出来!这有银链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!你偷我的筷子!你是小偷!小偷!小偷!小偷……”他一个劲儿地大吼着,一迭连声地吼着,“小偷!小偷!小偷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小偷!”他急急地声辩,头上又冒汗了,全班同学都瞪着他,他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。放眼看去,同学都围了过来,黑压压的一群人,小女生也不知道躲在何处。“我不是小偷!不是!不是!”


    “这筷子是你的吗?”小老鹰咄咄逼人。


    “不……不……不是。”他越急,话就越说不清楚,“是……是……是人家的。”


    “哈!是人家的!你说了!你偷来的!”小老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服。


    “我没有偷……没有,没有,没有!”他忍无可忍了,脸涨红了,脖子也粗了,奋力想挣脱小老鹰的掌握。在急怒之中,他伸手对那逼视着自己的脸孔一把抓了过去。于是,一场混战立即开始了,对方的拳头像雨点般挥向了自己。同学们惊天动地地吼叫着:


    “加油!加油!加油!殷振扬加油!殷振扬加油!加油!加油!加油!……”


    桌子翻了,椅子倒了,他个子小,被小老鹰压在地上,打得他浑身都痛不可忍。他愤怒极了,愤怒得完全没有思想,没有意识,也没有理智了。急切中,一切原始的本能都发作了,他忽然张开嘴,对小老鹰的手臂一口咬去,小老鹰杀猪似的尖叫起来,他却死命地咬住不放,越咬越紧,越咬越重……然后,他忽然觉得四周安静了,只有小老鹰在狂喊狂叫:


    “他是只狼狗!他咬人!哎哟!哎哟!……”


    在小老鹰的狂叫声里,传来老师严厉的怒吼:


    “乔书培,松口!”


    他惊慌地松了口,躺在地上,仰视着老师。从没看过那么严厉的目光,那么责备的眼神。老师伸出手来,一手一个,把他和小老鹰都从地上拎了起来。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老师声色俱厉地问:


    “是谁先动的手?”老师的目光停在小老鹰脸上,“殷振扬,一定是你!你怎么永远不学好?留了一级了,还不好好读书,就会打架……”


    老师的话没说完,乔书培开了口:


    “是我先动的手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?”老师惊愕地瞪着他,“是你?”


    “是我。”他简单地说,倔犟地挺立在那儿,本来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鹰的,他想。老师有些糊涂了,小老鹰立刻理直气壮地抬起头来,大声说:


    “是他!是他先动手!他是只狼狗!他咬我!老师,你看!他把我咬出血来了!他还是小偷,他偷我的筷子,他是小偷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不是!”乔书培挺直了背脊。


    “不是他偷的,”有个细细小小的声音,蚊子叫般地哼了出来,“筷子是我送给他的,不是他偷的!”


    乔书培看过去,小女生怯怯地站在屋角,脸红红的,眼睛亮晶晶的,声音细小得谁都听不清,见鬼,你不会说大声一点吗?


    “他偷东西!”小老鹰还在吼,“是他!是他!是他!他是小偷,他是狼狗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是猪八戒!”乔书培对他喊了回去。


    “住口!”老师大叫,“两个都不是好东西!又打架,又说脏话,每人罚站三小时,写注音符号一百次!现在,给我到黑板前面去罚站!去!”


    于是,那天,当全班都在上课,他却挺立在黑板前面,脸对着黑板,一动也不动。小老鹰似乎并不以为意,不时回头对同学伸舌头,引得同学们吃吃发笑,也不时投给他一个恶狠狠的目光。他却认为是奇耻大辱,而且,又委屈,又恼怒,浑身又痛不可当。心里又急,因为衣服撕破了,不知道回去对父亲怎么讲。这样,好不容易挨到下了课,同学都散了,老师才把他叫下来,简单明了地说:


    “乔书培,再发现你打架,就开除你!一连两天,都是你在惹麻烦,看你长得眉清目秀,怎么不学好?怎么开口咬人?只有狗才咬人,懂不懂?”


    “他就是狗!”小老鹰又在一边插口。


    “殷振扬!”老师吼了一句,于是,小老鹰不再说话,只回过头来,对他不怀好意地、轻蔑地、神气活现地做了个鬼脸。


    殷振扬,殷振扬,乔书培在肚子里反复记这个名字,殷振扬,我会报复,总有一天,我要报复!等我长得和你一样高,等我的拳头和你一样硬,我必定要报今日之仇!必定要报你今日带给我的耻辱!


    “好了,”老师结束了他的教训,“都给我回家去!”


    乔书培回到书桌边,默默地整理着书包,同学都走光了,殷振扬也不知何处去了。他闷着头收拾书本、铅笔盒、便当……然后,他听到一阵细碎的脚步声,悄悄地、慢慢地挪近到他身边,他抬起头来,是那个小女生!穿着学校的制服,白衬衫、白裙子,那衣裙就是与众不同,质料又白又细致。她的那张小脸也硬是与众不同,皮肤又嫩又光滑。她站在那儿,微微地喘着气,嗫嗫嚅嚅地低语:


    “你……以后不要和我哥哥打架,你打不过他,他……他是很厉害的,你……”


    好哇!原来这小女生是殷振扬的妹妹!怪不得她说话像蚊子叫,不肯挺身而出帮他洗刷“小偷”的罪名!他瞪着她,你哥哥厉害,总有一天我比他更厉害!用不着你来帮他耀武扬威!他想着,咬紧牙关,一语不发,他从书包里找出那双筷子,递到她面前去。


    “还给你!”他粗声粗气地说。


    她往后退了一步,眼睛睁得大大的。


    “不,我家有好多,这双送给你!”


    他瞪着她,送给我?谁稀罕?谁要你殷家的东西?你哥哥冤我是小偷的时候,你为什么不大声说清楚呵?用了你家的筷子,又成了小偷,又成了狗,又挨了揍,又撕破了衣服,又被老师罚站,又被指责为不学好……倒霉!倒霉的筷子,倒霉的小女生!一刹那间,昨日对她所有的那份感激之情,都已烟消云散。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样明显,孩子的爱憎原是那样易变,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样朦胧……他抓起那双筷子,对她重重地扔了过去,嘴里大声地嚷着:


    “谁稀奇你家的东西?谁稀奇你家的臭筷子?拿去!”


    筷子落在地上,银链子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。小女生的脸孔倏然雪白,嘴唇瘪了瘪,眼睛里有了水雾,那小嘴唇却抿得紧紧的,倔犟地忍住泪水,她挣扎着说了句:


    “我……不敢跟老师讲,哥哥……他会打我!”


    乔书培没有理她,抓起自己的书包,他冲出了教室,一口气跑得老远老远,把那个泪汪汪的小女生单独留在那暮色苍茫的教室里。


    这小女生就是殷采芹。


    3


    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,但是,接下来的学校生活,对乔书培而言,倒是很轻松也很光彩的。事实上,在进学校以前,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。乔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,一心想当一个作家,白天上班,晚上就孜孜不倦地写作。乔书培耳濡目染,六岁已看完《格林童话》,知道安徒生和《西游记》。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。第一次月考,他就拿了个第一名。接着,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,图画比赛中再拿第一。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,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,也成了部分同学崇拜而另一部分同学嫉恨的人物。不知何时开始,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,一派的头儿是乔书培,另一派的头儿就是殷振扬。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,一直是势同水火。


    开学以后没多久,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“白屋”里的。白屋,那耸立在海边的“巨厦”,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着乔书培,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,或在防风林里捉迷藏时,他都会忽然忘形地对着那栋“巨厦”默默出神。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,有许多方形石柱,又有许多圆形拱门……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,幻想里面囚禁着一个公主、一些英雄,还有地牢、巨斧、铁链……种种残酷的刑具。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,殷振扬总是手持利器的那个大坏蛋。至于殷采芹呢,她在“白屋”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,他总无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,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。


    那时,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,一个绰号叫“小胖”,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人喜爱。另一个叫“阿松”,长得又黑又壮,是班上的体育健将。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边玩,拾贝壳、捉迷藏、赛跑、游泳、钓鱼、爬岩石、钻岩洞……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游戏。一天,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,忽然,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,琴声悠悠扬扬如水珠奔湍,如海浪敲击岩石,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,一忽儿又激烈如万马奔腾。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,他不禁听得发呆了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?”小胖问。


    “是谁?”


    “是殷采芹的妈妈。”


    “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?”他问。


    “不是。”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,两手攀着枝丫,在那儿晃呀晃的,“原来你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,你真笨!”


    “老鹰是谁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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