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发现父亲永远不在家,初蕾才能略微体会到母亲的寂寞。家里人口少,厨房里的工作有阿芳做。母亲经常都一清早就起身,把自己打扮得清清爽爽,然后就在那偌大的一座房间里,挨去一个长长永昼。初蕾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,曾经撞见父母在床上亲热的了,那似乎是一个世纪的事,那时,她还不曾从欢乐的小女孩,变成忧郁的、成熟的少女。难道,她在转变,父母也在转变吗?


    这天上午,她看到母亲在客厅的咖啡桌上玩骨牌。她经常看到母亲玩骨牌,一个人反反复复地洗牌,砌牌,翻牌,再细心地研究那牌中的哲理。母亲有一本书,名叫“牙牌灵数”,母亲就用这本书和牙牌来算卦。她常想,这是件很无聊的事情,因为,你如果一天到晚在问卦,那书中的每一副卦你都该问全了。那么,有答案也就等于没有答案了。


    “妈!”她走过去,坐在念苹身边。“你在问什么?”她伸长脖子,去看母亲手里的书。


    “随便问问。”念苹想合起书来。


    “你问的是哪一卦?”她固执地问,从念苹手中取过那本书。


    念苹看了女儿一眼,默默地,她伸手指出了那一卦。初蕾一看,那卦是“中平,中下,中平”。再看那文字,上面是首似诗非诗,似偈非偈的玩意:


    明明一条坦路,就中坎陷须防,


    小心幸免失足,率履不越周行。


    她连念了两遍,不大懂。再去看这一卦的“解”,又是一段似诗非诗,似偈非偈的玩意:


    宝镜无尘染,如今烟雾昏,


    若得人磨拭,依旧复光明。


    旁边还有一行小字,是“断”:


    蜂腰鹤膝,屈而不舒,


    见兔顾犬,切勿守株,


    失之东隅,收之桑榆。


    她念完了,心里若有所动,抬起头来,她看着念苹,深思地问:


    “妈,你的问题是什么?问爸爸的事业?”


    念苹笑了,把书合拢,把那码成一长排的牙牌也弄乱了,她站起身来说:


    “无聊,就随便问问。”


    初蕾看着那骨牌,忽然说:


    “这个东西怎么玩?我也想问一卦。”


    “是吗?”念苹凝视她,没有忽略她最近的憔悴和消瘦,更没忽略她那因失眠而微陷的眼眶,以及那终日迷惘困惑的眼神。她重新坐了下来。“你洗牌,在内心问一个问题,我来帮你看。”


    初蕾遵命洗牌、码牌、翻牌,在母亲的指导下做这一切,也在那指导下阖目暗祷苍天,给她一个答案。然后,她问的卦出来了,竟然是“上上,中平,中下”。看牌面就由高往低跑,她心中不大开心。翻开书,卦下就醒目地印着一行字:


    从前错,今知觉,舍旧从新方的确。


    她怔了怔,再去看那首诗:


    天生万物本难齐,好丑随人自取携。


    诸葛三军龙虎狗,乌衣门巷有山鸡。


    她皱起了眉头,把书送到母亲面前。


    “妈,它写些什么,我根本看不懂!什么狗呀,老虎呀,山鸡呀,我又不是问打猎!”“那么,你问的是什么?”念苹柔声问,用手去抚弄初蕾的头发。


    初蕾的脸蓦的涨红了。她拿着书,又自顾自地去看那两行“解”:


    疑疑疑,一番笑复一番啼,


    蜃楼多变幻,念头拿定莫痴迷!


    她困惑地把这两行字反复念了好几遍,又去看那旁边小字印的“断”:


    决策有狐疑,一番欢笑一番啼,


    文禽本是山梁雉,错被人呼作野鸡!


    她把书合拢,丢在桌上,默默地发呆。念苹悄悄地审视她,不经心似的问:


    “它还说了些什么?”


    “看不大懂。”初蕾从沙发里站起身来,“它的意思大概是说,我本来是只天鹅,可是有人把我当丑小鸭!”她摇摇头,笑了。“这玩意儿有点邪门!它是一本心理学,反正问问题的人都有疑难杂症,它就每首诗都含含蓄蓄地给你来一套,使人觉得正巧搔住你的痒处,你就认为它灵极了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它是不是正巧搔到你的痒处了?”


    初蕾的脸又红了红,她转身欲去。


    “不告诉你!”


    念苹淡淡地笑了笑,慢腾腾地把牙牌收进盒子里,慢腾腾地收起书,她又慢腾腾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现在,没有人会把心事告诉我了!”


    初蕾正预备上楼,一听这话,她立即收住脚步,回头望着母亲,念苹拿着书本和牌盒,经过她的身边,也往楼上走。她那上楼的脚步沉重而滞碍,背影单薄而瘦弱。在这一刹那间,她深深体会出母亲的寂寞,深深体会出她那份被“遗忘”及“忽略”的孤独。她心底就油然生出一种深刻的同情与歉疚。


    “妈!”她低喊着。


    念苹回头看看她,微笑起来。


    “没关系,”她反而安慰起初蕾来。“每个女儿都有不愿告诉妈妈的心事,我也是这样长大的。我懂!初蕾,我没有怪你。”


    念苹上楼去了。


    初蕾扶着楼梯的柱子,一个人站在客厅中发怔。半晌,她跺了一下脚,自言自语地说:


    “有些不对劲儿,非找爸爸谈一次不可!”


    她踩上一级楼梯,心里恍恍惚惚的,今天又没课,今天该干什么?她靠在楼梯扶手上出神。隐隐地,有门铃声传来,她没有动,也没有注意。然后,她听到阿芳在说:


    “小姐,梁家的少爷来了!”


    她的心脏怦然猛跳,她倏然回头,厉声说:


    “阿芳,告诉他我不在家!”


    “何苦呢!”一个声音低沉而叹息地响了起来,“致中得罪了你,并不是我们梁家每个人都得罪了你呵!”


    她立即抬头,原来是致文!他斜靠在墙上,正用他那对会说话的眼睛深深地,深深地瞅着她。她那颗还在怦怦乱跳的心脏,却更加跳得凶了。某种难解的喜悦一下子就奔窜到她的血液里,使她整个人都发起热来。她奔下楼梯,一直走到他面前。


    “是你?”她微笑着说,“我不知道是你呀!”


    “你以为是致中?”他问,眼珠更深更黑了。“那么,我让你失望了?”


    “胡说!”她亲切地拉住他的手,把他拉向沙发。“如果是致中,我不会让他进门!”


    致文靠进沙发里。阿芳倒了杯茶来,就悄然地退开了。初蕾仔细地审视致文,她发现他下巴上贴了块橡皮膏,整个下巴都有些红肿,她就惊奇地伸手去碰碰那下巴,愕然地问:


    “怎么回事?你和人打架了?”


    他把头侧了侧,眼光微闪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不,不是。”他吞吞吐吐地。


    “那怎么会弄伤了?”她关心地看他,侧着头,去研究那伤痕。“摔跤了?还是给车撞了?”


    “不,不是,都不是。”他摇摇头,握住她那在自己下巴上轻抚的手。“是……是我在雕刻的时候,不小心用雕刻刀戳到了。”


    “雕刻?你又在刻什么东西?”她好奇地。


    “刻……刻……刻一个小动物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小动物?”


    “一只……一只兔子!哦,不是,我在刻一只狗熊!”


    她紧紧地盯着他,大眼睛一瞬也不瞬。


    “你今天怎么了?”她问,“为什么每句话都吞吞吐吐?”她用手轻抚他的手。“你从来不能撒谎,致中撒谎时面不改色,你做不到。你一撒谎,脸色也不对,语气也不对了。只是——我不知道你哪一句话是谎话!”


    他迎视着她的目光,叹了口气,他把头转开了,笑容从他的唇边隐去。


    “我在你面前是什么秘密也藏不住的,是不是?”他说。靠进沙发里,从怀中取出一支烟。“是的,”他闷声说,“我和人打架了!”


    她惊跳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会打架?你一定打输了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打输了。否则,也不会挂彩了。”


    “你和谁打架?”


    “致中。”


    她愣住了。微张着嘴,她傻傻地望着他,又傻傻地问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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