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。
“是的,我们也认为这是情有可原的,创业本就是件艰苦的工作。直到大姐高中毕业,到了台北,才拆穿了整个的谜底。”
她蠕动了一下身子,眼光灼灼然,光亮如星。
“我前面说过,哥哥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子,大学生,中文系。是的,哥哥确实爱上了一个女孩,但是,既非大学生,更去他的中文系!他爱上一个蒙大的……”
“蒙大?”她不懂地皱起眉。
“蒙的卡罗大舞厅!这是术语,你不懂吗?星大就是星加坡大舞厅!国大就是国际大舞厅!黎大就是夜巴黎大舞厅!总之,哥哥是在恋爱,发疯一样地恋爱,发狂一样地恋爱,发痴一样地恋爱,对象却是个舞女!不,别说话!你以为我轻视舞女吗?我并不轻视舞女,舞女是国家允许的职业,是正常的职业!舞女洁身自爱的,也大有人在。但是,听说,我哥哥爱上的这个舞女,却是个人尽可夫的拜金主义者,是个不折不扣的荡妇!”
晓霜的脚动了一下,碰翻了放在甲板上的汽水瓶,“眶哪”一声,瓶子碎了,可乐流了一地。小雪球慌忙跳起来,莫名其妙地抖动着它被濡湿了的毛。晓霜俯下身子,把汽水瓶的碎片小心地拾起来,丢进大海中。江浩也弯着腰帮忙,这一场混乱打断了那个故事。好一刻,晓霜才坐回她的原位,抬头望着他,她的眼珠黝黑。月光下,她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。
“你用‘听说’两个字,”她说,“证明你对这故事的可靠性并不肯定,所有听说的故事都是假的,都经过了加油加酱,甚至造谣生事。”
“我大姐不会造谣,她是个最老实的女人。何况,我二姐后来也到了台北,证实了这件事。这在我家,是个惊天动地的大事情。只有我爸最冷静,他说大哥总有清醒的一天,对付这种事,只能见怪不怪,听其自然。”
“好吧,”晓霜甩了甩头,把额前的短发甩到脑后去。“你继续说吧!他爱上了一个——荡妇,然后呢?”
“你看过毛姆的《人生的枷锁》吗?”他忽然问。
“我知道那个故事。”
“同样一个故事,在我哥哥身上重演。据说,我哥哥白天发狂一样地工作,工作得几乎病倒,晚上,他就坐在那舞厅里,呆呆地看着那舞女转台子,跳舞,和别的男人勾肩搭背,甚至一跟别的男人出去消夜。我哥哥每晚每晚坐在那儿,像个傻瓜,像个疯子,像个痴人……从舞厅开门一直坐到舞厅打烊。日复一日,月复一月,年复一年,终于赢得了‘火坑孝子’的雅号。所有的舞女都把他当笑话看,当笑话谈,当故事讲。我不知道我哥哥到底怎么捱过那些难堪的日子!但是,他忍受着,他什么都忍受着,把他辛辛苦苦赚的每一分钱,孝敬给这个舞女。”
她深吸了口气,眼睛更深更黑更亮。
“然后呢?”
“据说,这舞女是相当漂亮的,能把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女人一定都很漂亮。大姐说,这舞女在当舞女以前,确实对大哥动过真情。以后呢?你知道,贫穷的大学生养不起奢华而虚荣的女人!那舞女进入舞厅后,就整个变了,她看不起大哥,她嘲笑他,当众侮辱她,叫他滚!说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……她用尽各种方法凌辱他。而我那可怜的大哥,却固执地守在舞厅的那个角落里,忍受各种折磨,忍受各种冷言冷语,忍受各种轻视,也忍受她和别的男人亲热。我曾听到我大姐痛心地告诉我母亲,说我大哥已经‘失魂落魄’,她说,什么叫失魂落魄,她到那时才能体会!”
他停了停,夜很静,船停了。渔夫们正忙着撒网入水,那些大网在空中形成一个优美的弧度,就悄无声息地没入海水里。远处的天边,星星仍然在璀燦着,天幕仍然黑而苍茫。其他的船只散布在海面上,点点的渔火也像点点的星光。天上有星星,海面也有星星,彼此都闪烁着,像在互相呼应,也像在互相炫耀。
“你的故事很难成立,”终于,晓霜说,她的声音冷静而深邃。“你哥哥为什么要爱这样一个女人?照你这种说法,这女人几乎一无可取!”
“她是漂亮的!”
“你哥哥并不肤浅到只喜欢漂亮女人吧?”她咄咄逼人地说,“再说,世界上漂亮的女人多得很。我想,比这个舞女漂亮的女人一定有,你哥哥总不是色情狂,只要漂亮就喜欢?”
“你完全错了,大哥这一生,大约只爱过这一次,最近,他又恋爱了,我认为这次是不完全的,只能算半次!”
“什么意思?”
“你听我说吧!我哥哥和那个舞女,前后纠缠达五年之久。据说,那舞女并不是完全不理我大哥,每次我大哥下决心要脱离她的时候,她又会主动地来找我大哥。有时,她会醉醺醺地对我大哥念诗念词……听说,她有非常好的国学根柢,于是,我大哥就又昏了头……”
“你前后矛盾!”晓霜很快地说。
“怎么?”
“你一直说,是你大哥片面在追那舞女,而那舞女凌辱他,欺侮他。现在,你又说你大哥不要理那舞女,而那舞女却勾引他,主动找他。到底他们两个,是谁在纠缠谁?谁在追谁?”
江浩被问住了。他注视着那一望无际的海洋,那天与海交接处的一片苍茫,呆呆地愣在那儿,用手托着下巴,他沉思良久。然后,他比较公正地、经过思想地说:
“我想,他们是彼此在纠缠彼此。人生常常是这样,会把自己陷进一种欲罢不能的境况里。那女人只要不是木头,她不可能不被大哥感动。我猜,在感情上,她可能偏向大哥,在虚荣上,她却拒绝大哥。穷小子永远填不满一颗虚荣的心。”
“后来呢?”晓霜问,“那舞女一定被什么大亨之类的人物金屋藏娇了?”
“你错了,那舞女死了。两年前,她死了!这是最好的结局。像我父亲说的,多行不义必自毙。死亡结束了这整个的故事,我大哥不必再去舞厅苦候,他把全副精力放在事业上,才会有今天的成就。”
“那舞女怎么死的?她很年轻,是不是?”
“听说,她喝醉了酒,半夜在路上逛,被车撞死的!”
她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。
他惊觉地抬头看她,帮她把衣服拉好。海风很大,夜凉如水,他把她的手阖在手中,她的手在微微颤抖。他不安地问:
“怎么?你冷了!我们到舱里去。”
“不要,”她很快地说。“我很好,我喜欢这海风,也喜欢这天空,我不要到舱里去。”她盯着他。“你还没有说完你的故事。”
“说完了。”他叹口气,“就是这样,我大哥欠了那舞女一笔债,等她死了,债也还完了。”
“那么,你为什么说你大哥又开始恋爱了?而且只是半次恋爱?什么叫半次恋爱?”
他微微一凛。不安爬上了他的眉端,爬上了他的眼角,爬上了他整个面庞。
“希望不是那个舞女的魂又来了!”他懊丧地说,“你相信吗?在那个舞女死去两年以后,忽然有个女孩从海外飞来,自称是这个舞女的妹妹!我那被魔鬼附身的哥哥几乎在见她第一面时就又爱上了她!姐姐去了,妹妹来了!我哥哥欠她们陶家的债,似乎永远还不清……”
“这个妹妹爱你哥哥吗?”
“我怎么知道?大哥不许我见她,生怕我说话不小心,会伤害到她的姐姐。我想,我那个半疯狂的大哥,说不定会告诉那个妹妹,说她姐姐是个圣女!我大哥就做得出来,他能委曲求全到你想象不到的地步。他又恋爱了,你信任这种爱情吗?他爱的是现在这个女人,还是那个‘舞女的妹妹’?所以,我说这只能算半次恋爱。在我想,他不过是爱上了陶碧槐的影子。”
“陶——碧槐。”她喃喃地念。
“这是那舞女的名字,那个妹妹叫陶丹枫。”
她低下头去,忽然变得好安静,她在沉思。沉思了很久很久,然后,她抬起眼睛来,静静地看他。她眼里有种奇异的、莫测高深的光芒。月光闪耀在她脸上,也闪耀在她眼睛里。海浪拍击着船身,发出有节拍、有韵律的音响。这样的夜色里,这样的海洋上,人很容易变得脆弱,变得善感,变得自觉渺小,因为神秘的大自然天生有那么一种难解的忧郁,会不知不觉地把人给抓住了。她眼底就浮起了那抹难解的忧郁,海洋把它奇特的美丽与神秘全传染给她,她对他注视良久,才低低地说:
“江浩,你为什么恨那姐妹两个?”
“我恨吗?”他惶惑地问。
“你恨的。你认为姐姐是魔鬼,妹妹是幽灵。同一个故事常会有不同的几面,假若那个姐姐不死,说不定她会告诉那个妹妹说,你哥哥是妖怪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不为什么,”她望着海洋。“我只是这样猜想。”
她不再说话,看着海,她的眼光迷迷蒙蒙,恍恍惚惚的。她的神思似乎飘浮进了一个不为人知的世界里。她把头半靠在船肢上,慢慢地闭上了眼睛。他对她看去,她好像快睡着了。他坐到她身边去,伸手挽住了她,她的头一侧,就倒在他的肩上了。他挽着她的腰,怜惜地说:“如果你想睡,就睡一睡吧!”
她发出一声呻吟似的低语:
“你今晚像个大人。”
他微笑了。
“这正是我想讲的话。你今晚才像个大人。”
“或者,”她含糊不清地、神思恍惚地说,“我们都在一夜之间,变成大人了。成长,往往就在不知不觉中来临的。是不是?”她把头更深地倚在他肩窝里,不知所以地叹了口气。“江浩,”她幽幽地说,“当了大人以后,你就要拿得起,放得下,禁得起挫折了。”
“我什么时候拿不起,放不下?禁不起挫折过?”他失笑地问。但是,她没有回答,她的呼吸均匀,软软地、热热地吹在他的颈项里。她大约睡着了。他用衣服把她盖好,把她的头挪到自己的膝上,这样一折腾,她又醒了。她惺忪地睁开眼睛,问:
“你说什么?”
他揽住她的头,心中一动。立即,他轻声地、把握机会地问:
“你今晚告诉我的那些话,是真的还是假的?”
“什么话?”她的眼睛又闭上了。
“有个男孩为你自杀了。”
“当然是假的。”她夸张地打了个哈欠,仿佛睡意深重,深得无心撒谎,也无心去捏造故事了。“没有人为我做那种傻事,真奇怪。”
“吃迷幻药呢?”
“假的。”
“被三个学校开除?”
“假的。”
“和两个男孩睡觉?”
“假的!”
“进感化院?”
她笑了,用手紧紧地环住他的腰,把面颊埋在他怀中。
“我到感化院去干什么?我虽然很坏很坏,与感化院还是绝缘的。江浩——”她拉长了声音。
“什么?”他柔声问,心里在唱着歌,一支十万人的大合唱,唱得惊天动地,唱得他心跳气促,唱得海天变色。唱得那星星在笑,月亮在笑,海浪在笑,渔火在笑。他自己,也忍不住在笑……
“江浩,”她呢哝地、喃喃地说,“我编那些故事给你听,为的是要吓走你。现在,我改变了主意,我不要你怀疑你自己的眼光,但是,请你——不要恨我。”
“恨你吗?因为你撒那些小谎吗?”他温柔而惊讶地说,“不,我不恨你——”他忽然觉得怀里湿湿的,他一惊,伸手摸她的脸,她满脸都是泪水。他吓了一跳,心中的合唱大队全吓跑了。“晓霜,你怎么?你哭了?为什么?我不恨你!我发誓!”他急切地喊,“真的,我发誓!”
“好,你发过誓了!”她说,把面颊躲在他怀中,闭上了眼睛。“我没哭,是露水。夜晚的海面都是露水。”她的声音好柔美好柔美。“我想睡了,别吵醒我!”
他用外套把她裹得紧紧的,抬头望着天空的星辰和明月,他胸中那十万人的合唱队又回来了,又开始高歌,开始奏乐了。远远的海面上,日出前的第一抹微曦,正像闪电般突然从海里冒出来,迅速地就扩散在整个天空里。
第十二章
“丹枫,”亚萍坐在咖啡馆那舒适的靠椅中,用小匙不住地搅着咖啡。她微皱着眉,满脸的不安和烦恼,用急促的语气说,“你不要再追问了,好不好?你瞧,你回来都半年多了,这半年多难道你始终在追査这件事吗?”
“是的。”丹枫斜靠在椅子中,隔着玻璃窗,望着窗外那初夏的阳光。玻璃窗上,垂吊着一排珠帘,她用手指下意识地摸索着这些珠子。“我告诉你,亚萍姐,我始终没有放弃去找这个谜底,可是,我现在已经走到一个迷魂阵里去了,我没办法把所有的事拼拢来。像一块分散了的七巧板,我无法把它们拼完整。亚萍姐,你一定要帮我解决几个环扣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