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灵珊再看了他们一眼,心里又迷糊,又难过,又酸楚,又茫然。她不懂,阿裴为陆超而割腕,邵卓生却为阿裴而守夜,这是怎样一笔账呢?人生,是不是都是一笔糊涂账呢?她越来越觉得头昏昏而目涔涔了。一夜的疲倦,紧张,刺激……使她整个身子都发软了。
回到家里,一进门,她就被全家给包围了。责备、关切、怀疑、困惑……各种问题像海浪般对她冲来:
“灵珊,你到底去了哪里?”
“灵珊,你怎么这样苍白?”
“灵珊,是扫帚星生病了吗?”
“灵珊,你有没有不舒服?”
灵珊筋疲力竭地坐进沙发里,用双手抱紧了头,祈求般地喊了一句:
“你们能不能让我安静一下?”
大家都静了,大家都怔怔地看着她,她才发现自己这一声叫得又响又激动。然后,韦鹏飞在她身边坐了下来,用胳膊搂住了她的肩,他拍抚着她的肩胛,抚慰地,温柔地,低沉地说:
“你累了,你应该先去睡一觉,一切都醒来再说吧!你又冷又苍白!”
灵珊看着韦鹏飞,然后抬头看着父母。
“爸爸,妈妈,”她清晰地说,“我有个女朋友切腕自杀了,我连夜在守护她!”
“哦!”刘太太一震,关心而恍然地问,“救过来了没有?”
“还没有脱离险境!她一直昏迷不醒。”
“为了什么?”刘思谦问。
“她的男朋友变了心,遗弃了她。”灵珊说,正视着韦鹏飞,一直看进他眼睛深处去。“鹏飞,你会不会遗弃我,跟另外一个人走掉?”
“你疯了!”韦鹏飞说,把她从沙发上横抱了起来,也不避讳刘思谦夫妇,他抱着她走向卧室。“你累得神志不清了,而且,你受了刺激了。”他把她放在床上。“你给我好好地睡一觉,我要赶去上班,下了班就来看你!”他吻住她的唇,又吻她的眼皮。“不许胡思乱想,不要把别人的事联想到自己身上。我如果辜负了你,对不起你,我会死无葬身之地……”
她伸手去蒙他的嘴,他握住她的手,把面颊贴在那手上,眼睛不看她,他低语着说:
“我要向你招认一件事,你别骂我!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我以为——你和扫帚星在一起,我以为我又失去了你!我以为你变了心”他咬咬牙。
“这一夜,对于我像一万个世纪!”他抬眼看她,眼睛里有着雾气。“答应我一件事,灵珊。”“什么事?”她再问。“永远别‘失踪’,哪怕是几小时,永远别失踪!”
她用手勾住他的头颈,把他的身子拉下来,主动地吻住他。
韦鹏飞走了以后,她真的睡着了,只是,她睡得非常不安稳。她一直在做恶梦。一下子,梦到阿裴两只手都割破了,浑身都是血。嘴里自言自语地说:“我做错每一件事,我一了百了。”一下子,又梦到陆超胸口插把刀,两个眼睛往上翻,嘴里还在理直气壮地吼着:“我有罪吗?我欠了你什么?我有没有对不起你?”一下子,又梦到邵卓生抱着阿裴的身子,直着眼睛走过来,嘴里喃喃自语:“她死了!她死了!”一下子,又是阿秋在搂着陆超笑,边笑边问:“为什么她要自杀,得不到男人的心,就自杀吗?”一下子,又是阿裴穿着一袭白衣,飘飘欲仙地站在韦鹏飞面前,说:“男子汉大丈夫,对感情该提得起放得下,尽管缠住我做什么?”一下子,变成了韦鹏飞携着阿裴的手,转身欲去,韦鹏飞一面走一面对她说:“灵珊,我真正爱的不是你,是阿裴!”
蓦然间,电话铃声狂鸣,灵珊像弹簧般从床上跳了起来,惊醒了,满头都是冷汗。同时,刘太太在客厅里接电话的声音,隐约地传进屋里:
“你是谁?邵卓生?灵珊在睡觉……”
灵珊抓起了床头的分机,立刻对着听筒喊:
“邵卓生,怎么样了?她醒了吗?”
“是的,灵珊,”邵卓生的声音是哽塞的,模糊不清的,“你最好快点来,她大概不行了……”
灵珊摔下电话,跳下床来,直冲到客厅,再往大门外冲去,刘太太追在后面叫:
“灵珊!你去哪一家医院?你也留个地址下来呀……”
灵珊早就冲出大门,冲下楼梯,冲得无影无踪了。
到了医院,灵珊刚跑到病房门口,就一眼看到邵卓生,坐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,用双手紧抱着自己的头。而护士医生们,川流不息地从病房门口跑出跑入,手里都捧着瓶瓶罐罐和被单枕套。灵珊的心猛往下沉;我来晚了!她想。她已经死了!阿裴已经死了!她走过去,邵卓生抬起头来了,他一脸的憔悴,满下巴的胡茬,满眼睛的红丝。
“灵珊!”他喊,喉咙沙哑。
“她——死了吗?”她颤栗着问。
“不,还没有,医生们刚刚抢救了她。”邵卓生说,望着她。“不久前,她醒过来了,发现自己在医院,发现有血浆瓶子和氧气筒,她就发疯了,大叫她不要活,不要人救她,就扯掉了氧气管,打破了血浆瓶子,好多医生和护士进去,才让她安静下来。他们又给她换了新的血浆,又给她打了针。医生说,一个人真正地不要活,就再也没有药物能够治她。她现在的脉搏很弱很弱,我想,医生能做的,只是拖延时间而已。”
灵珊静静地听完了他的叙述,就推开病房的门,走了进去,阿裴躺在床上,两只手都被纱布绑在木板架子上,她的腿也被绑在床垫上,以防止她再打破瓶子和针管。她像个被绑着的囚犯,那样子好可怜好可怜。她的眼睛大睁着,她是清醒的。一个护士正弯着腰扫掉地上的碎玻璃片。好几个护士在处理血浆瓶子洒下的斑斑血渍。灵珊站在病床前面,低头注视着她。
“阿裴。”她低声叫。阿裴的睫毛闪了闪,被动地望着她。
“何苦?阿裴?”她说,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伸手摸了摸她那被固定了的手。“在一种情况下我会自杀,我要让爱我的人难过,要让他后悔,如果做不到这点,我不会自杀。”
阿裴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瞪着她。
“谢谢你告诉我这一点,”她开了口,声音清晰而稳定。“我早知道他不会在乎,我死了,他只会恨我!恨我没出息,恨我不洒脱,恨我给他的生命里留下了阴影。”
“你既然知道,又为什么这样做?”灵珊睁大眼睛。
“我并不是报复,也不是负气。”她幽幽地叹了口气,“我只是活得好累好累,我真正地,真正地不想活了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为什么?”她重复灵珊的话,眼睛像两泓深潭。“人为什么活着?你知道人为什么活着吗?为了——爱人和被爱,为了被重视,被需要。男人被女人需要,丈夫被妻子需要,父母被子女需要,政治家被群众需要……人,就因为别人的需要和爱护而活着。我——为什么活着呢?我已经一无所有!没有人需要我,也没有人非我而不可!”
“你知道有一个人直在照顾你吗?”
“你说的是扫帚星?”她低叹一声。“他会有他的幸福,我只是他的浮木。没有我,他照样会活得很好,他不是那种感情很强烈的人!”
“你需要一个感情很强烈的人?”
“不。我已经没有需要,没有爱,没有牵挂,没有欲望,什么都没有了。我活着完全没有意义,完全没有!”
灵珊望着她,她的眼睛直直地,向前射过去,透过了墙壁,落在一个不知道的地方。她的脸上毫无表情,毫无生气,毫无喜怒哀乐,毫无目标……灵珊蓦地打了个寒战。真的,这是一张死神的脸,这是一张再也没有生命欲望的脸!一时间,恐惧和焦灼紧紧地抓住了她,她真想捉住阿裴,给她一阵乱摇乱晃,摇醒她的意识,摇醒她对生命的欲望,摇醒她的感情……可是,灵珊无法摇她,而她,阖上了眼睛,她似乎关掉了自己生命中最后的窗子,不想再看这个世界,也不想再接触这个世界了。
“阿裴!”灵珊喊。
她不理。
“阿裴!”灵珊再喊。
她仍然不理。
“阿裴!阿裴!阿裴!”灵珊一迭连声地叫。
她寂然不为所动。邵卓生冲了进来,以为她死了。一位护士小姐过来按了按她的脉,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,对灵珊说:
“她是醒的,但是她不理你!看样子,她是真的不想活了!”
灵珊抬头望着邵卓生,沉思了片刻,她对邵卓生很快地说:
“你在这儿陪她,我回去一下,马上就来!”她如飞般地跑走了。
半小时以后,灵珊又回到了病房里。病房中静悄悄的,邵卓生靠在沙发中睡着了,一个护士坐在窗边,遥遥地监视着阿裴。阿裴依旧静静地平躺着,依然闭着眼睛,依旧一点表情都没有,依旧像个死神的猎获物,依旧毫无生气毫无活力。
灵珊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,打开一本册子,她像个神父在为垂死的病人念祈祷文,她平平静静地念了起来:
初认识欣桐,总惑于她那两道眼波,从没看过眼睛比她更媚的女孩。她每次对我一笑,我就魂不守舍。古人有所谓眼波欲流,她的眼睛可当之而无愧,至于“一笑倾人城,再笑倾人国”更非夸张之语了。……
她坐在那儿,清脆地、虔诚地念着那本“爱桐杂记”,一则又一则。当她念到:
今夕何夕?我真愿重做傻瓜,只要欣桐归来!今生今世,再也不会有第二个女人,让我像对欣桐那样动心了,永不可能!因为上帝只造了一个欣桐,唯一仅有的一个欣桐!
阿裴忍无可忍了,她的眼睛大大地睁开了,她哑声地、含泪地叫:
“灵珊,你在念些什么?”
灵珊把册子阖起来,把封面那“爱桐杂记”四个字竖在她面前。阿裴的眼睛发亮,脸上发光,她呼吸急促而神情激动。灵珊俯下头去,把嘴唇凑在她的耳边,低声地,清晰地说:
“阿裴,这世界上真的没有人爱你吗?真的没有一点点东西值得你留恋吗?甚至你的女儿——楚楚?”
阿裴张开了嘴,陡然间,她“哇”的一声,放声痛哭了起来。邵卓生和护士都惊动了,他们奔往床边,只看到阿裴哭泣不已,而灵珊也泪痕满面。邵卓生愕然地说:
“怎么了!怎么了!”
灵珊把手里的册子放在阿裴的胸前,说:
“剩下的部分,你自己去看吧!”
抬起头来,她望着邵卓生:
“你是少根筋,这故事对你来说,太复杂了。但是,我想,她会活下去了。”
第十九章
当韦鹏飞心神不定地上了一天班,在黄昏中飞车回家,走进自己的客厅里时,他很惊奇地发现,灵珊正斜靠在沙发中,手里居然握着一个酒杯。房里没有开灯,楚楚和阿香都不在,她静静地坐在那儿,静静地拥着满窗暮色,静静地陷在某种沉思和冥想里。
“楚楚呢?”他问。“楚楚和阿香,都在我家。”
“而你一个人在这儿?”他惊讶地,走过去,他端起她手里的酒杯看了看,还好,只是一杯淡淡的红葡萄酒。他坐在她对面的矮凳上,把矮凳拉近她,他面对着她的面,眼睛对着她的眼睛,然后,他把她的双手都阖在自己手中,温和地、恳挚地、怜惜地说:“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?我打了好多电话到你家,你母亲说,你整天忙得很,一会儿回家,一儿跑医院,一会儿又出去了。你……怎么了?你的脸色坏极了!你……那个朋友,她……死了,是不是?”
灵珊迎视着他的目光,她的眼睛黑幽,深邃,迷蒙,而神情古怪。“不,”她低低地说,“她没有死。我刚才还打过电话,她没有死,她只是看一段书,哭一阵,再看一段书,再哭一阵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