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他眼里闪着光。


    “我不知道,你居然能一口气用这么多的成语!”他愕然地说,“你还有些什么成语,全说出来吧!”


    “我不说了,我不和你这种怪物说话!”


    “好。”他点点头,让开身子,面对着玻璃。他用手扶着窗子,眼光怔怔地凝视着窗外那些闪烁的灯光,忽然下决心似的,低沉地说,“在你走以前,我愿意把我的事告诉你!”


    “我不想听!”


    “你要听。”他固执地说,头也不回,他的声音像来自深谷的回音,森冷、绵邈而幽邃。“我认识楚楚的母亲,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,她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。很奇怪,你会发狂般地去爱一个孩子,再费力地去等她长大。我大学毕业,她十八岁,我们就毅然决然地结了婚,二十二岁的我,当丈夫似乎太年轻,而她,更是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小妻子。但是,我已经等了她那么久,我实在等不及受完军训。婚后三个月,我去受军训,一年后,楚楚出世,我做了父亲,我的太太,从十八岁的小妻子变成十九岁的小母亲。军训受完,我立即拿到了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,我们这一代,留学似乎成了必经的一条路,如果我眷恋妻儿而不肯出国深造,我就会变成一个大逆不道的叛徒。我的父母家人,都把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,众望所归,我出了国,三年后,拿到了硕士学位,我回了国,才发现我只剩下了女儿,失去了妻子。”


    他燃起了一支烟,深吸了一口,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窗外,烟雾扑向那玻璃窗,把窗子蒙上了一层白雾。


    “家里想尽了各种方法隐瞒我,当我收不到她的信而起疑时,他们才告诉我她在生病……”他的声音咽住了,深吸着烟,他有好一会儿,只是站在那儿吞云吐雾。半晌,他才低语了一句,“算一算,自从婚后,聚少离多,我刚学成而可以弥补这些年来的亏欠时,她却已经去了,毫不犹豫地去了。”他再吸了一口烟,声音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。


    灵珊站在那儿,呆望着他的背影,他的故事很简单,没有丝毫传奇性,但是,她却觉得自己被感动了,被他语气里那种眷恋的深情和无可奈何的凄怆所撼动了。她想说什么,喉咙里哑哑涩涩的,她竟吐不出任何声音。好一会儿,他骤然回过头来,眼圈红红的,烟雾罩着他,他整张脸都半隐藏在烟雾里。


    “好了!”他简捷地说,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
    她瞪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的父母呢?”她问。


    “他们在南部,我父亲在高雄炼油厂工作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不把楚楚交给你的父母?”


    他阴鸷地凝视她。


    “我已经失去了妻子,难道还不能和女儿在一起吗?我是父亲,我不把她交给任何人!”


    他走到桌边,熄灭了烟蒂,再伸手去拿桌上的酒杯。


    她迅速地把手压在那杯子上,他抬眼看她,他们两人对视着。


    “楚楚需要一个清醒的父亲。”她低语。


    他放开了酒杯,望着她。然后,他坐进了沙发里,疲倦地伸长了腿,把头仰靠在沙发的靠背上。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,曙色不知不觉地染白了窗子,她忽然惊醒过来,自己在干什么?竟在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?她对他看去,想向他道别,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。深秋的早晨,夜凉似水。她迟疑了一会儿,就悄悄地走向走廊,推开走廊里的第一扇门,果然,那是间卧室,床上,整齐地折叠着毛毯,她走进去,从床上取了一条毛毯,忽然间,她怔住了。


    在床头的小几上,放着一个镜框,里面是一张放大的照片。出于本能,她伸手拿起那镜框,镜框里,一个好年轻好年轻的少女,正站在一块岩石上,迎风而立,长发飘飞,那少女在笑,笑得好甜好美好妩媚。灵珊仔细地凝视这少女;明眸皓齿,巧笑嫣然,风姿万种而媚态横生。她从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美丽的母亲,怪不得韦鹏飞对她这么一往情痴而念念难忘。为什么有情人不能长相聚首?为什么这样年轻可爱的少女竟天不假年?她仰首望望天,一时间,竟恨起命运的不公平,和上帝的无情了。


    把照片放回原处,她才发现那照片下面,题着两行小字,由于字迹和照片的颜色相混,不仔细看,几乎看不出来,那两行字写的是:


    其奈风流端整外,更别有,系人心处,


    一日不思量,也攒眉千度!


    好个“一日不思量,也攒眉千度!”这显然是韦鹏飞后来题上去的,怎样一份斩不断、理还乱的深情呵!她轻轻地叹口气,抱住毛毯,折回到客厅里来。


    悄悄地移到沙发边,她打开毛毯,轻轻地盖在韦鹏飞身上。韦鹏飞的头侧了侧,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呓语,继续沉睡,她站在那儿,静静地凝视了他一会儿,他睡得并不安稳,那眉头是紧蹙着的。难道连睡里梦里,他仍然“攒眉千度”吗?她再叹了口气,关上了灯,转身走出了韦家的大门。


    天已经完全亮了,她甩甩头,竟不觉得疲倦。家里的大门关着,她想,回去准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顿训话了!但,即使挨顿骂,似乎也是值得的,在这一夜里,她仿佛长大了不少,最起码,她了解了两句话;人生自是有情痴,此恨不关风与月!


    第五章


    接下来的一个星期,灵珊因为有位同事请婚假,她又兼了两班上午班的课,所以,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许多。好在,无论怎样忙,不过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、做游戏、画图、折纸飞机……工作的性质,仍然是很轻松的。然后,那个星期一的早晨,韦鹏飞牵着韦楚楚的小手,来到了“爱儿幼稚园”里。


    这是灵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韦鹏飞,他穿着件白衬衫,咖啡色的毛背心,和一条咖啡色的长裤,胳膊上还搭着件咖啡色的麂皮外衣。他浴在那金色的阳光里,大踏步而来,看起来精神饱满而神采奕奕。灵珊用一种崭新的感觉迎接着他,不自觉地带着惊奇的神情。他没有酒味,没有暴躁易怒的坏脾气,就好像脱胎换骨,变成了另一个人。而楚楚呢?干干净净地穿着件小红毛线衣,红呢裙子,头上还戴着顶红呢帽,她扬着那长长的睫毛,闪亮着那对灵活的眼珠,俏生生地站在那儿,像童话故事中所画的“小红帽”。


    “我已经把阿香找回来了,”韦鹏飞站在校园的阳光下,微笑地望着她,那笑容中带着抹屈服和顺从,还有份讨好的意味。“再把楚楚送到你这儿来,你看,我完全听了你的话。”


    “你应该听的,是不是?”灵珊微笑着问,扬着睫毛,阳光在她的眼中闪亮。“我打包票,我们会把你的女儿照顾得很好。”


    “别说‘我们’,”他率直地说,眼光紧紧地盯着她。“我只信任你,因为你在这儿,我才送她来!”


    “你应该信任教育……”


    “不要和我谈教育!”他又开始“原形毕露”了,鲁莽地打断了她,他很快地说,“不要和我谈这么大的题目,我只是个小人物,最怕大问题!”


    她稀奇地望着他。


    “你这人真矛盾!你自己受了高等教育……”


    “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牺牲者!”他冷冷地接口。


    “我听说你是一家大工厂的工务处处长,你负责整个工厂的生产工作。”


    “是的,怎样呢?”


    “如果你不学,怎能当工务处处长?”


    “不当工务处处长,又有什么不好?”他盯着她问,“了不起是穷一点,经济生活过得差一点,我告诉你,在这世界上,没当工务处处长,而生活得比我快乐充实的人,比比皆是!”


    “你把你的不快乐,归之于受教育吗?”灵珊啼笑皆非地望着他。“你知道人类的问题在哪里?人类是最容易推卸责任和不满现状的动物!”


    “哈!”韦鹏飞轻笑了一声,眼睛映着阳光,亮晶晶地注视着她。“假若不是因为我认识你,我会把你看成一个唱高调的人!教育问题,人类问题……你想做什么?先天下之忧而忧吗?”


    “你错了。”她坦率地迎视着他的目光。“我从没有什么先天下之忧而忧,我只是面对自己的问题,我不找借口,我不怪命运,我也不逃避……”


    “你在拐着弯儿骂人吗?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她诚恳地低语。“我只希望——希望你能先天下之乐而乐!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,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……你又要说我在唱高调了,你……”她抬眼看他,眼里是一片温柔、宁静与真挚。“忘记那些不快吧,好吗?你拥有的东西,比你失去的多,你知道吗?”


    他震动了,在她那诚挚的目光下所震动了,在她那软语叮咛下所震动了。他正想说什么,她已牵过楚楚的手,微笑着说:


    “你给她办好入学手续了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那么,我要带她去上课了。楚楚,和爸爸说再见!”她回头看他,对他挥挥手。


    上课钟响了,楚楚也回头对他挥手。他怔怔地站立在那儿,目送她们手拉着手儿走进教室,直到她们两人的影子都看不见了,他仍然仁立在那儿。伫立在那秋天的,暖洋洋的阳光下。好一会儿,他才转过身子,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空,天蓝得刺眼,白云在太阳光的照射下发亮,他忽然觉得满心欢愉,满心涨满了阳光,涨满了某种说不出来的快乐。他大踏步地向校外走去,身边,有股甜甜的幽香绕鼻而来,他看过去,才发现那儿种着一棵桂花,这正是桂子飘香的季节,那桂花特有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,薰人欲醉。他走过去,伸手摘下一把桂花,耳畔,教室里开始传出孩子们喜悦的歌声:


    白浪滔滔我不怕,


    掌稳舵儿往前划,


    撒网下水到鱼家,


    捕条大鱼笑哈哈,


    哎哟咿哟咿哟嗯哎哟,


    哎哟咿哟咿哟嗯哎哟……


    他以一种崭新的、感动的情绪,聆听着那些孩子们的歌声。这才发现好久好久以来,他的生活里竟然没有歌声,没有阳光甚至没有花香了。握着那把桂花,他走出校园,跨上了自己的车,他向工厂开去,一路上,那桂花的香味始终绕鼻而来。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,工厂在中坜,他每天必须开一小时的车去上班,再开一小时车下班,往常,总觉得这条路好长好长,今天,他却感到悠闲而自在。自在些什么,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。


    灵珊这一天的生活,过得和往常没有什么两样。韦楚楚第一天上课,居然乖得出奇。没有打架,没有生事,没有咬人……她只是用新奇的眼光望着所有的一切。她有些孤僻,不肯接近同学,下了课,就像个小影子似的挨着灵珊。她不会写名字,不会答智力测验,不会唱任何儿歌,也不会折叠小玩意,因而,显得相当笨拙。灵珊知道,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只要这孩子听话,总会慢慢学会的,她倒并不着急。


    楚楚念的是上午班,中午,她就被阿香接回去了。黄昏时,灵珊下了课,邵卓生已经等在校门口。


    “灵珊,一起去吃晚饭吧,天凉了,我请你吃毛肚火锅!”


    “我有好多好多事……”灵珊想拒绝。


    “你怎么永远有好多好多事?”邵卓生说,一副若有所思样子。“那些事会妨碍你吃饭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会妨碍。”她一本正经地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邵卓生好脾气地,极有耐性,也极有风度地说,“我不耽误你,明天呢?”


    “明天也有事!”


    “后天呢?”


    “后天也有事。”


    “那……那么,”邵卓生结结巴巴起来。“你……你到底哪……哪一天没事?”


    看他忠厚得有趣,灵珊忍不住笑了起来,一面笑,一面就洒脱地扬了扬头,慨然说:


    “好吧!我们去吃毛肚火锅!反正……是纯吃饭!”


    纯吃饭这三个字,是从“纯吃茶”引申而来的,是灵珊姐妹间的术语,纯吃茶不一定是“纯吃茶”,纯吃饭代表却是单纯的吃饭,表示毫无其他“意义”。可是,邵卓生本来就是“少根筋”,只要灵珊肯跟他吃饭,他才不管她有意义没意义,就已经乐得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了。


    灵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饭,两人又在街头散了散步,逛了逛书店,买了好几本小说,回家时,又已经快十点钟了。邵卓生和往常一徉,把灵珊送到大厦门口,忽然间,这“少根筋”却福至心灵地说了句:


    “灵珊,我们就一辈子这样耗下去了吗?”


    “什么意思?”灵珊装糊涂,面有不豫之色。


    “没有意思,”邵卓生慌忙说,“我只是告诉你,我很有耐性,我会耗下去的,无论耗多少年!”


    邵卓生走了,灵珊却站在大门口发了半天怔。看样子,“纯吃饭”也不能再接受了,这个呆子已经认了真,如果再交往下去,恐怕就甩不掉他了。与其将来伤害他,不如趁早快刀斩乱麻。她想着,慢吞吞地往大厦中走。


    忽然,有一缕香烟的气息绕鼻而来,一个高大的人影就遮在她面前了,她一惊,抬起头来,韦鹏飞正吸着烟,静静地注视着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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