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先生,刘小姐来了。”


    她一怔,定睛细看,才发现有个身材高大的男人,正面对落地长窗站着,背对着室内。灵珊站在那儿,只能看到他的背影,宽宽的肩,浓黑的头发,挺直的背脊,好长的腿,穿着一件白衬衫,一条蓝灰色的长裤,那背影是相当“帅”的。


    那男人并没有立刻回过头来,他一只手支在窗棂上,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高脚的酒杯,似乎正对着窗外那些闪烁的霓虹灯在沉思。灵珊有些尴尬,有些不满,还有更多的困惑,她不自禁地轻咳了一声。于是,那男人忽然回转过身子来了,面对着她。


    灵珊有一阵惊讶和迷惑,这男人好年轻!宽额,浓眉,一对锐利的眼睛,带着股阴郁的神情,凝视着她。眼睛下的鼻子是挺直的,嘴唇很薄,嘴角边有两道弧线,微微向下倾斜,使这张漂亮的脸孔,显出一份冷漠与倨傲。灵珊的睫毛闪了闪,眉头微蹙,她几乎不敢相信,这年轻人会有一个像楚楚那样大的女儿,他看来还不满三十岁!


    “刘小姐,”那男人打破了沉寂,走到酒柜边去。“喝酒吗?”


    “不。”她慌忙说,“我很中国化。”


    他扫了她一眼,扬着声音喊:


    “阿香!泡杯茶来!”


    “不用了!”她立即说,“我马上要回去。”


    他凝视了她一会儿,眼底,有两小簇阴郁的光芒在闪动。他把手里的杯子放在桌上,在烟盒里取出一支烟,燃着了烟。他深深地吸了一口,又重重地吐出了烟雾。抬起眼睛,他正视着灵珊。


    “我姓韦,叫鹏飞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点了点头。


    “我姓刘,叫灵珊。”


    “我知道。”他淡淡地接了句。


    “你知道?”她惊讶地。


    “这并不难知道,是不是?大厦管理室有每个住户的名单和资料!”韦鹏飞说,语气仍然是淡淡的、冷冷的,脸上也仍然是倨傲的,毫无表情的。


    “哦!”灵珊下意识地应了一声,心想,明天第一件事就到管理室去查査这个冷漠的韦鹏飞是个何许人物!


    阿香还是捧了杯热茶出来了,放在桌上,就转身退开了。韦鹏飞对灵珊挥了挥手。


    “坐一坐,不会让你损失什么。”


    灵珊被动地坐了下来,心里朦胧地感到一份不安和一份压迫感。家里那种欢愉和喜悦都已消失无踪,在这屋子里,包围着她的,是一种难言的冷涩和沉寂。她四面看了看,觉得韦鹏飞那锐利的眼光始终停在自己的脸庞上,她竟有些心慌意乱起来。


    “我没有看到你的小姐。”她说。


    “楚楚吗?她已经睡了。”


    “哦。”室内又静了下来,韦鹏飞啜了一口酒,喷了一口烟,室内充溢着浓冽的酒香和烟味。灵珊不喜欢这份沉寂,更不喜欢这种气氛,她正想说什么,那韦鹏飞已开了口:


    “听说,你今天下午管教了我的女儿。”


    她抬眼看他。


    “不完全是‘管教’,”她坦白地说,“我们对打了一番,我几乎打输了!”


    他紧紧地盯着她,眼神严肃而凌厉。


    “刘小姐,听说你是师专毕业的,现在正在教幼稚园,你对教育一定很懂了?”


    她迎视着他的目光,有些发愣。


    “我是学了教育,并不见得真懂教育,最起码,我不太懂你的小姐,她蛮横而粗野!”


    “谢谢你的评语!”韦鹏飞说,声音更冷更涩了。“以后,希望刘小姐只管自己的学生,不要管到我家里来,行吗?我的女儿有我来管教,我爱打爱骂是我的事,我不希望别人插手!更不允许别人来打她骂她!甚至把她绑起来!”


    灵珊悚然而惊,到这时才明白过来,原来这个韦鹏飞找她来,并不是要跟她道谢,而是来问罪的!她愕然地瞪着面前这个男人,然后,一阵压抑不住的怒火就直冲到她的胸腔里,迅速地在她血液中扩散。她仰起了下巴,深深地注视着韦鹏飞,一直注视到他的眼睛深处去。半晌,才冷冷地点了点头,清晰地,一个字一个字地说:


    “我懂了!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!我现在才知道为什么你女儿那么蛮横无理,原来是遗传!”她从沙发里站了起来,眼光依旧停在他的脸上。“不要以为我高兴管闲事,假若我早知道她有你这样一个父亲,我决不会管她!让她去欺侮佣人,让她去满口粗话,让她像个野兽般对人又抓又咬又踢又踹……反正有你给她撑腰!我和你打赌,不出十年,你要到感化院去找她!”


    说完,她车转身子,大踏步就往门外走。


    “站住!”


    在她身后,韦鹏飞的声音低沉地响着。她停了停,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“站住!”他以为他是什么?可以命令她?支配她?想必,他用惯了命令语气,当惯了暴君?她一甩头,就继续往门外走。


    “我说站住!”他再低吼了一句。


    她依然走她的。于是,忽然间,他直蹿了过来,伸手支在墙上,挡住了她的去路。他的眼睛垂了下来,凝视着她,眼里的倨傲和冷涩竟变成了一种难言的苦恼。他低声地,祈求似的说:


    “别走!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她挑高了眉毛。“我下午在这儿被你的女儿又抓又咬,现在,还该来挨你的骂吗?我告诉你,你可能是个达官显要,但是,我并不是你的部下!即使我是你的部下,我也不会忍受你的傲慢和粗鲁!让开!”


    他继续拦在那儿,眼里的神情又古怪又愁苦。


    “我傲慢而粗鲁吗?”他喃喃地问。


    “和你的女儿一模一样!”


    “她——有多坏?”他微蹙着眉峰,迟疑地问。


    “你会不知道吗?”她拉开衣领,给他看脖子上的伤痕,“这是她抓的!”她再扯掉手臂上的橡皮膏,“这是她掐的!她是个小魔鬼,小妖怪!她仗势欺人,无法无天!”她喘了口气,顿了顿,看着韦鹏飞。“韦先生,我知道你很有钱,但是,阿香并不是雇来受气的,她也是人,是不是?她和我们一样平等,是不是?我家也有佣人,翠莲和我之间像姐妹一样。我父母待她都是客客气气的!”


    韦鹏飞凝视着她。


    “你在教训我吗?”他低哼着问。


    “我不教训任何人,我走了!”她从他身边绕开,往门口走去。


    “如果我把楚楚送到‘爱儿幼稚园’去,你收她吗?”他靠在墙上,闷声问。


    “我又不是校长!你送去总有人会收的!”


    “我是问——你,肯教她吗?”


    “如果分在我班上,我当然要教!”


    “假若——”他碍口地,困难地说,“我请你当家庭教师呢?”


    她停在房门口,慢慢地回过头来。


    “你不是说,要我不要管你的女儿吗?”她冷冰冰地问。


    “我改变了主意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沉思片刻,静静地开了口:


    “你家有阿香一个出气筒已经够了,我不缺钱用,也不侍候阔小姐!”


    他的眼睛开始冒着阴郁的火焰,愤怒扭曲了他的脸,他哑声地、恼怒地说:


    “天下并不止你一个女教师!我不过是贪图你家住得近而已!”


    “多出一点车马费,自然有住得远的女教师会来!”她说,扭开了大门,径自走出了房间。


    砰然一声,她听到那房门在她身后重重地阖拢,那沉重的碰撞之声,几乎震动了墙壁。她回头望望那扇雕花的大门,摇了摇头,自言自语了一句:


    “今天是倒霉的一天!”


    回到自己家门口,她伸手按铃,听着门内的笑语喧哗,她安慰地轻叹一声,仿佛从寒冷的北极地带逃出来,她迫不及待地想回到属于自己的春天里去。


    第三章


    一连好几天,她没有四A的消息。虽然同住在一层楼上,韦家却安静得出奇。她甚至没有见到韦楚楚和阿香,也没再听到那孩子撒泼撒赖的叫声。在幼稚园里上课的时候,有好几天,她都觉得自己若有所待,她以为,那父亲一定会把楚楚送来,因为爱儿幼稚园是安居大厦附近最大的幼稚园,可是,韦楚楚并没有来。


    然后,在她那忙碌的、年轻的、充满青春梦想的生涯里,她几乎忘记了蛮横的韦楚楚,和她那蛮横的父亲。有好几个黄昏和晚上,她都和邵卓生在一起。邵卓生和她的认识毫无神秘可言,邵卓生是她同学的哥哥,在她念师专时,就已对她倾慕不已。她和一般少女一样,对爱情有过高的憧憬,幻想中的爱人像水雾里的影子,是超现实的,是朦胧的,是空中楼阁式的。邵卓生没有丝毫地方符合她的幻想,他学的是政治,却既无辩才,又无大略,只得在一家公司当人事室的职员。灵珊常常怀疑他这人事室的工作是怎么做的,她不觉得他能处理好人事,最起码,他就处理不好他和灵珊间的关系。他总使她烦腻,使她昏昏欲睡。私下里,灵珍她们叫他“扫帚星”,她却给他取了个外号叫“少根筋”,她始终感到,他就是少了一根筋,虽然,他也漂亮,他也有耐性,好脾气,灵珊怎么拒绝他,他都不生气,不气馁。可是,就少了那么一根筋,那属于罗曼蒂克的,风趣的、幽默的、热情的,吸引女孩子的一根筋。


    虽然,这邵卓生是“少根筋”,灵珊在没有其他男友的情况下,也和他若即若离地交往了两三年了。灵珊并不欺骗邵卓生,她从不给他希望。奇怪的是,邵卓生也从不在乎有没有希望,他们就在胶着状态中,偶尔看一场电影,吃一顿晚饭,如此而已。


    这天晚上,她和邵卓生看了一场晚场电影,回到安居大厦,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半钟了。邵卓生和往常一般,送她到大厦门口就走了,他一向都很怕面对灵珊的家人,尤其是那口齿伶俐的灵珍,和那很会敲诈的灵武。


    灵珊一个人走进大厦,习惯性地,她不坐电梯而走楼梯。这已是秋天了,白天下过一阵雨,晚上的气温就降低了好多。她穿了件短外套,仍然颇有凉意。拾级而上,她心里无忧无虑无烦恼,却也无欢无喜无兴奋。生活是太单调了,她模糊地想着,单调得像一池死水,连一点波浪都没有。她跨了一级,再跨一级……忽然间,她站住了。


    在楼梯的一角,有个小小的人影,正蜷缩在台阶上,双手抱着扶手下的铁栏杆。她一怔,仔细看去,才发现那竟然是多日无消息的韦楚楚!那孩子孤独地、瑟缩地、瘦小地坐在那儿,弓着小小的膝头,下巴放在膝上,一对大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睁着,头发依然零乱地披散在脸上,面颊上有着纵横的泪痕和污渍,这孩子哭过了。有什么事会让这小野蛮人流泪呢?更有什么事会让她深宵不归,坐在这楼梯上呢?灵珊不由自主地蹲下了身子。


    “喂!楚楚!”她叫了一声,伸手去抚摸她的肩膀,一抚摸之下,才发现这孩子只穿着一件单薄的、白色尼龙纱的小睡袍。“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?”


    楚楚抬起头来看着她,嘴唇瘪了瘪,想哭。


    “我在等我爸爸!”她细声细气地说,往日那种蛮横粗野完全没有了,现在的她,只是个孤独无助的小女孩,毕竟,她只是个小小的孩子!


    “你爸爸?”灵珊愣了愣。“你爸爸到哪里去了?”


    “去上班。”


    “上班。”她看看表,将近十一点半了。“你的意思是,爸爸早上去上班,到现在还没回来?”


    “嗯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跑到楼梯上来?为什么不在家里等?”她不解地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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