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部分
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    “不公平?那你要怎么办?”她天真地问。


    他握住她的手腕,把她拉向人行道,他指着前面说:


    “看到吗?那儿有一家咖啡馆,我们走进去,找个位子坐下来,我请你喝一杯咖啡,我们好好地研究一下,如何处理这两张奖券。”


    她抬起睫毛,凝视着他,笑容从唇边隐去。


    “这么复杂吗?”她说,“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?奖券我不要了,你拿去吧!”她把奖券塞进他手中,转身就要离去。


    他迅速地伸出一只手来,支在墙上,挡住了她的去路。他的眼光黑黝黝地盯着她,笑容也从他唇边隐去,他正经地、严肃地、低声地说:


    “这是我第一次请女孩子喝咖啡。”


    不知怎的,他的眼光,和他的语气,都使她心里怦然一跳。不由自主地,她迎视着这对眸子,他脸上有种特殊的表情,是诚挚、迫切而富有感性的。她觉得心里那道小小的堤防在瓦解、崩溃。一种自己也无法了解的、温柔的情绪捉住了她。她和他对视着,好一会儿,她终于又笑了。扬扬眉毛,她故作轻松地说:


    “好吧!我就去看看,你到底有什么公平的办法来处理这奖券!”


    他们走进了那家咖啡馆,这咖啡馆有个很可爱的名字,叫做“雅叙”。里面装修得很有欧洲情调,墙上有一个个像火炬般的灯,桌上有一盏盏煤油灯,窗上垂着珠帘,室内的光线是柔和而幽暗的。他们选了角落里的一个位子,坐了下来。这不是假日,又是上午,咖啡馆里的生意十分冷清,一架空空的电子琴,孤独地高踞在一个台子上,没有人在弹。只有唱机里,在播放着《胡桃夹子组曲》。


    叫了两杯咖啡,宛露望着对面的男人。


    “好了,把你的办法拿出来吧!”


    他靠在椅子里,对她凝视了片刻,然后,他把两张爱国奖券摊在桌上,从口袋里拿出一支原子笔,他在一张奖券上写下几个字,推到她面前,她看过去,上面写着:


    盂樵


    电话号码:七七六八二二


    “孟樵?”她念着,“这是你的名字?”


    “是的,你不能一辈子叫我一阵风。”他说,眼睛在灯光下闪烁,“这张是你的,中了奖,打电话给我。然后,你该在我的奖券上留下你的电话号码,如果我中了奖,也可以打电话给你。这样,无论我们谁中了奖,都可以对分,你说,是不是很公平?”


    她望着他,好一会儿,她忽然咬住嘴唇,无法自抑地笑了起来,说:


    “你需要兜这么大一个圈子来要我的电话号码吗?”


    他的浓眉微蹙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足证我用心良苦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她微笑着摇摇头,取过笔来,她很快地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,把那奖券推给他。他接了过去,仔细地念了一遍,就郑重地把那奖券折叠起来,收进皮夹子里,宛露看着他,说:


    “你是学生?还是毕业了?”


    “毕业很多年了,我在做事。”


    “你一定是一个工作很不努力的人。”


    “为什么?”


    “今天不是星期天,现在是上午十一点,你没有上班,却坐在咖啡馆中,和一个陌生的女孩一起喝咖啡。”


    他微笑了一下。


    “你的推断力很强,将来会是个好记者。”


    “你怎么知道我是学新闻的?哦,我那天掉在地上的书,你比你的外表细心多了,我看,你倒应该当记者!”


    “你对了!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什么我对了?”她不解。


    “我是个记者,毕业于政大新闻系,现在在××报做事,我没有固定的上班时间,常常整天都在外面跑,只有晚上才必须去报社写稿。所以,我可以在上午十一点,和一个陌生的女孩坐在咖啡馆里,这并不证明我对工作不努力。”


    “哦?”她惊愕地瞪着他,“原来你也是学新闻的?”


    “不错。”


    “你当了几年记者?”


    “三年。”


    “三年以来,这是你第一次请女孩子喝咖啡?”她锐利地问,“你撒谎的本领也相当强呢!”


    他紧紧地注视着她。


    “我从不撒谎。”他简单明了地说,语气是肯定而低沉的,“信不信由你。”


    她迎视着那对灼灼逼人的眼光,忽然间,觉得心慌意乱了起来,这个男孩子,这个孟樵,浑身都带着危险的信号!她从没遇到过这种事,从没有这种经验,她觉得孟樵正用那锐利的眼光,在一层一层地透视她。从没有人敢用这样大胆的、肆无忌惮的眼光看她。她忽然警觉起来了,她觉得他是古怪的、难缠的、莫名其妙的!她把咖啡杯推开,直截了当地问:


    “既然是第一次,干吗不找别人而找上我?”


    “我想……”他愣愣地说,“因为没有别的女孩子用球砸过我!我母亲常说,我脑袋里少了一个窍,你那一球,准是把我脑袋里那个窍给砸开了!说实话,”他困惑地摇了摇头,“我自己都不了解,为什么要这样做。”


    她愕然地望着他,听了他这几句话,她的警觉不知不觉地飞走了,那种好笑的感觉就又来了。这个傻瓜!她想,他连一句恭维话都不会说呢!这个傻瓜!他完全找错目标了!他不知道,她也是个没窍的人呢!想到这儿,她就不能自己地笑起来,笑得把头埋到了胸前,笑出了声音,笑得不能不用手握住嘴。


    “我很可笑,是吗?”他闷闷地问,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我哪一句话如此可笑?”


    “你知道我是爱笑的,”她说,“任何事情我都会觉得好笑,而且,我又不是笑你,我在笑我自己!”


    “你自己?你自己有什么好笑?”


    “我自己吗?”她笑望着他,“孟樵,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。”


    “什么秘密?”


    她笑嘻嘻地凝视他,慢吞吞地说:


    “你的脑袋里,可能只少一个窍,我的脑袋里呵,少了十八个窍。而且,到现在为止,没有人用球砸过我!”她抱起桌上的书本,“我要走了,不和你谈了,再见!”她站起身子,抬高了下巴,说走就走。一面走,一面仍然不知所以地微笑着。


    孟樵坐在那儿,他没有留她,也没有移动,只是望着她那娇小修长的身影,轻快地往咖啡馆门口飘去。一片云,他模糊地想着,她真是无拘无束得像一片云!一片飘逸的云,一片抓不住的云,一片高高在上的云,一片可望而不可即的云……那“云”停住了,在门口,她站了两秒钟,然后,猝然间,她的长发在空中甩了一个弧度,她的身子迅速地回转了过来,望着他,她笑着,笑得有点僵,有点儿羞涩,有点儿腼腆。她走了回来,停在他的桌子前面。


    “你学新闻,当然对新闻学的东西都很熟了?”


    “大概是的。”


    “我快毕业考了,愿不愿意帮我复习?”


    他的眼睛闪耀着。


    “一百二十个愿意。”他说。


    “那么,在复习以前,请我吃午饭,好不好?因为我饿了。”


    他望着她,她那年轻的面庞上,满溢着青春的气息,那亮晶晶的眼睛里,绽放着温柔的光彩,那向上弯的嘴角,充满了俏皮的笑意。好一朵会笑的云!他跳了起来。


    “岂止请你吃午饭,也可以请你吃晚饭!”


    3


    午后五点钟。


    考完了最后一节课,宛露松了一口气,题目出得都很容易,看样子,这学校生涯,是到此结束了。以后,等着她去奋斗的,该是事业和前途吧!收拾好书本,她走出教室,她的同窗好友陈美盈和许绣嫦一左一右地走在她身边,正在争辩着婚姻和出国的问题。陈美盈认为现代的年轻人都往国外跑,只有到国外去“闯天下”才有前途,许绣嫦却是悲观论者,她不停地说:


    “女孩子,闯什么鬼天下,我妈跟我说,世新毕业,也算混上了一个学历,找丈夫容易一点罢了。想想看,这世界也很现实,女孩子念到博士硕士,发神经病而回国的多得很,没有一个男人希望自己的太太超过自己!所以,正经八百,不如去找张长期饭票!”


    “啧啧,”陈美盈直咂嘴,“你好有志气!才二十来岁,就急着要出嫁!你不想想,外面的世界那么大,我们连看都没看过,念书就念掉了十四五年,好不容易混毕业了,才正该享受我们的人生,你就急着往厨房里钻了。结婚是什么?结婚是女孩子的牢笼,从此成为烧锅煮饭,生儿育女的机器……”


    “谁要你去烧锅煮饭生儿育女?”许绣嫦说,“难道你不会找个有钱人嫁吗?”


    “有钱人全是老头子!”陈美盈叫,“谁生下来就会有钱?等他赚到钱的时候,就已经七老八十了。至于公子哥儿那种人,我是碰都不要去碰的……”


    “我懂了!”许绣嫦接口,“你的出国梦,也不过是到国外去找个博士嫁!”


    “你懂?你根本不懂……”


    “喂喂喂!”宛露忍无可忍地大叫了起来,“我觉得你们两个的辩论呵,叫做无聊透顶!”


    “怎么了?”许绣嫦问,“你要干什么呢?”


    “我也不出国,我也不结婚!”她仰着头说,“我去当记者,一切未来的事,都顺其自然!我从不认为自己有多伟大,一个平凡的人最好认清楚自己的平凡,我生来就不是能成大事立大业的那种人!我吗?我……”她笑了起来,仰头看天,“我是一片云。”


    “你是一片云!”许绣嫦大叫,“你是个满脑子胡思乱想的小疯子!”


    “哈!”宛露更加笑了起来,“也可能!说这句话的并不止你一个!”


    她们已经走到了学校门口,还在那儿吱吱喳喳地辩个不停,忽然间,有一阵汽车喇叭响,一辆“跑天下”就驰了过来,停在她们的面前。同时,友岚的头伸出了车窗,扬着声音叫:


    “宛露,我特地来接你!”


    宛露望望友岚,笑了,回头对许绣嫦和陈美盈挥了挥手,她仓促地说:


    “不跟你们乱盖了,我要走了!”


    许绣嫦目送宛露钻进了友岚的车子,她愕然地对陈美盈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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