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部分
3个月前 作者: 琼瑶
“嗬!”他叫,又好气又好笑,“看样子,你还‘脚下留情’了呢!”
她又笑了。他们停在下一个巷子口。
“把书给我!”她说,“我要转弯了。”
他紧紧地凝视她,望了望手里的书本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他问。
她仰头看看天,俏皮地一笑。
“我叫一片云。”
“一片云?”他怔了怔,靠在巷口的砖墙上,深思地、研判地打量着她。从她那被风吹乱的头发,到她那松着领口的衬衫,和她那条洗白了的牛仔裤。“是天有不测风云的云吗?”
“可能是。”
“那么,”他一本正经地说,“我叫一阵风。天有不测风云的风。”
她愕然片刻,想起他忽然从巷口冒出来,还真像一阵风呢!她又想笑了。
“所以,”他仍然一本正经地说,“对我们而言,这两句成语应该改一改,是不是?”
“改一改?”她不解地,“怎么改?”
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偶然相遇。”他说,把手里的书往她怀中一放,“好了,再见!段宛露!”
段宛露!她大惊失色,站住了。
“你怎么知道我是段宛露?”她问。
“或者,我有点未卜先知的本领。”他学她的样子耸耸肩,满不在乎的,“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本能,只要我把人从上到下看一遍,我就会知道她的名字!”
“你胡扯!”她说,忽然有阵微微的不安,掠过了她的心中,与这不安同时而来的,还有一份不满,这男孩,或者他早就在注意她了,或者这“巧合”并不太“巧”!否则,他怎能知道她的名字!“天有不测风云,人有偶然相遇!”他多么轻浮!他在吃她豆腐!这样一想,她就傲岸地一甩头,抱着自己的书本,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家门口跑去。她家在巷子里的第三家,是一排两层砖造房子中的一栋,也是×大分配给父亲的宿合。她按了门铃,忍不住又悄然对巷口看看,那年轻人仍然站在那儿,高大,挺拔。她忽然发现为什么觉得他眼熟的原因了,他长得像电影《女人四十一枝花》中的男主角!有那股帅劲,也有那股鲁莽,还有那股傲气!她心里有点儿混乱,就在神思不定的当儿,门开了。
她还没看清楚开门的是谁,身子就被一只强而有力的手一把拉进去了,迅速地,她的眼睛被蒙住了,一个男性的、温柔的、兴奋的、喜悦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来:
“猜一猜,我是谁?”
她的心脏不由自主地狂跳了起来,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心跳得这么厉害,她大大地喘了口气,突然而来的狂喜和欢乐涨满了她的胸怀,她哑着喉咙说:
“不可能的!友岚,绝不可能是你!”
“为什么不可能?”
手一放开,她眼前一阵光明,在那灿烂的阳光下,她睁大了眼睛,一瞬也不瞬地望着面前那个高高个子的男人!顾友岚!童年的点点滴滴像风车般从她眼前旋转而过,那漂亮的大男孩,总喜欢用手蒙住她的眼睛,问一句:
“猜一猜,我是谁?”
她会顺着嘴胡说:
“你是猪八戒,你是小狗,你是螳螂,你是狐狸,你是黄鼠狼!”
“你是个小坏蛋!”他会对她笑着大叫一句,于是,她跑,他追。一次,她毫不留情地抓起一把沙,对他的眼睛抛过去。沙迷住了他的眼睛,他真的火了,抓住了她,他把她的身子倒扣在膝上,对着她的屁股一阵乱打。她咬住牙不肯叫疼,他打得更重了,然后,忽然间,他把她的身子翻过来,发现她那泪汪汪的眼睛,他用手臂一把把她抱在怀里,低低地在她耳边说:
“小坏蛋!我会等你长大!”
那时候,她十岁,他十六。
他出国那年,她已经十六岁了。说真的,只因这世界里喜悦的事情太多,缤纷的色彩太多,她来不及吸收,来不及吞咽,来不及领会和体验。四年来,很惭愧,她几乎没有想到过他。就是顾伯伯和顾伯母来访的时候,她也很少问起过他。他只是一个童年的大游伴,哥哥兆培的好朋友而已。可是,现在,他这样站在她面前,眼光奕奕,神采飞扬,那乌黑的浓发,那薄薄的嘴唇,那含着笑意的眼睛,带着那么一股深沉的、温柔的、渴切的、探索的神情,深深地望着她,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了。
“噢,宛露!”友岚终于吐出一口长气来,“你怎么还是这么一副吊儿郎当相?”他伸手从她的头发上摘下一片黄色的花瓣,又从她衣领上摘下另外一片,“这是什么?”
“金急雨!”
“金急雨!”他扬了扬头,眼里闪过一抹眩惑,“咳!你还是你!”
“你希望我不是我吗?”她问。
“哦,不!”他慌忙说,“我希望你还是你!不过……”
“喂!喂!”屋子里,兆培直冲了出来,扬着声音大叫,“你们进来讲话行吗?四年之间的事可以讲三天三夜,你们总不至于要在院子里晒着太阳讲完它吧!”
宛露往屋子里跑去,这种一楼一底的建筑都是简单而规格化的,楼下是客厅、餐厅、厨房,楼上是三间卧室,外面有个小得不能再小的院子,因为宛露的父亲段立森喜欢花草,这小院子除了一条水泥走道之外,还种满了芙蓉、玫瑰、茉莉和日日春,在院角的围墙边,还有一棵芭蕉树。宛露常说父亲是书呆子过干瘾,永远跟不上时代的变化,尤其种什么芭蕉树!“是谁多事种芭蕉?早也潇潇,晚也潇潇!”父亲就是受诗词的影响,是个道地的中国书生,是个道地的学者,也是个道地的“好父亲”!
宛露跑进了屋子,兆培拉住她,在她耳边说:
“我送你的生日礼物,你满意吗?”
“什么生日礼物?”宛露诧异地问。
“顾友岚!”兆培清清楚楚地说。
“你……”听出他言外之意,宛露就对着他的脚,狠狠地一脚跺下去,兆培痛得直跳起来,一面对宛露的臀部打了一巴掌,一面粗声嚷着说:“友岚!我告诉你,你最好离我这个妹妹远一点,她是母老虎投胎,又凶又霸道,而且是毫无理性的!这还罢了,最严重的问题是,她一点儿女性的温柔都没有……”
“当然啰!”宛露也嚷开了,“谁像你的李玢玢,又温柔,又体贴,又美丽,又多情,充满了女性温柔,只是啊,人家的女性温柔不是对你一个人……”
“宛露!”兆培大喊,声音里充满了尴尬和焦灼。
宛露猛一抬头,才发现李玢玢正亭亭玉立地站在客厅中间,笑盈盈地望着她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她大窘之下,连招呼都没打,转身就往楼上冲去。刚好,段立森穿着件中国式的长衫,正慢腾腾地从楼上走下来,宛露这一冲,就和父亲撞了个满怀,段立森弯着腰直叫哎哟,宛露趁势往台阶上一坐,怔怔地说:
“怎么了?我今天像个出轨的火车头,走到哪儿都会撞车!”
段立森望着宛露,情不自禁笑了起来,揉了揉宛露那被太阳晒得发热的头发,他宠爱地说:
“岂止是今天?我看你每天都像个出轨的火车头!满二十岁了,还是这样毛里毛躁的,将来怎么办?”
“得了,立森!”段太太从厨房里钻了出来,笑嘻嘻地望着他们父女两个,“你就让她去吧!维持她的本来面目比什么都好,何必急着要她长大呢?”
“妈!”兆培抗议地说,“你们只会教育别人的儿女,不会教育自己的儿女!”
“怎么了?你又有什么牢骚?”段太太笑望着儿子。
“宛露呀,就是被你们宠坏了!这样惯她,她一辈子都长不大!现在是在爸爸妈妈的翅膀底下,等到有一天,她必须独立的时候,她就该吃苦头了!”
“我为什么要独立?”宛露撒赖地说,“我就一辈子躲在爸爸妈妈的翅膀底下,又怎么样?”
“难道你不出嫁?”兆培存心抬杠。
“我就不出嫁!”
“好呀!”兆培直着脖子嚷嚷,“爸爸,妈,你们都听见了!还有友岚,嘻嘻,你做个见证,她亲口说的,她一辈子不出嫁!哈哈!只怕这句话有人听了会伤心……嘻嘻,哈哈……”
宛露的脸涨红了,顺手抄起手边的一本书,对着兆培摔了过去,嘴里喊着说:
“你再嘻嘻哈哈的,你当心我掀你的底牌!”她跳起身子,忽然跑过去,一把挽住李玢玢,把她直拖到屋角去,用胳膊搂着她的腰,说,“我告诉你一件事,玢玢,只能悄悄说……”她开始对李玢玢咬耳朵。
兆培大急,冲过去,他用双手硬把两个女孩子给拉开,一面焦灼地问:
“玢玢,她对你说些什么?你可不能听她的!这个鬼丫头专会造谣生事,无中生有,无论她告诉你什么话,你都别去听她的!她说的没一句好话!”
李玢玢长得恬恬静静的,她脸上一脸的迷惑和诧异,喃喃地说:
“她说的倒很好听!”
“她说什么?”兆培急吼吼地问。
“她说呀!”李玢玢睁大了眼睛,学着宛露的声音说,“月亮爷爷亮堂堂,骑着大马去烧香,大马拴在梧桐树,小马拴在庙门上……下面还有一大堆,我记不得了。”
“扑哧”一声,顾友岚正喝了一口茶,几乎全体喷了出来,一部分茶又呛进了喉咙,他又是咳,又是笑,眼睛亮晶晶地望着宛露。段立森和太太对视着,也忍俊不禁。兆培恶狠狠地瞪着宛露,想做出一副凶相来,可是,他实在板不住脸,终于纵声大笑了。顿时间,一屋子的人全笑开了,笑得天翻地覆。笑声中,友岚悄悄地走近了宛露,低声说:
“谢谢你还记得。”
“记得什么?”宛露不解。
“我教你的儿歌。”他低念,“月亮爷爷亮堂堂,骑着大马去烧香,大马拴在梧桐树,小马拴在庙门上。扒着庙门瞧娘娘:娘娘搽着粉儿,和尚撅着嘴儿,娘娘戴着花儿,和尚光着脑袋瓜儿。”
“哦!”宛露困惑地望着友岚,“原来这儿歌是你教我的吗?”
“别告诉我,你忘记是我教的了!”友岚说,眼光深深地停驻在她脸上,压低声音说,“知道我为什么回国吗?”
“你念完了硕士,不回国干吗?”
“最主要的是……”
“啊呀!”宛露忽然发出一声惊喊,全屋子的人都呆了,怔怔地望着她,不知道她又发生了什么大事。她却对着屋子中间跑过去,弯腰从地上拾起她的课本——刚才,她曾用这本书甩兆培的。她望着书的封面,大惊小怪地说:
“原来如此!我还以为他真的是未l、先知呢!”
“什么事?什么事?”段太太问,伸着头去看那本书,是本《新闻文学》。
“妈呀,”宛露挑着眉毛叫,“这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呢!”
“你的书上,当然有你的名字呀!”兆培皱着眉说,“你今天是怎么回事,疯疯癫癫的?”
友岚吸了口气,望着宛露的背影,不自禁地轻叹了一声。段太太看看宛露,又看看友岚,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。拍拍手,她提高声音,叫着说:
“大家都到厨房里来帮忙,端菜的端菜,摆碗筷的摆碗筷,今晚,我们大家好好地吃一顿。庆祝宛露满二十岁!”